嘗試
夜晚,月落星沉,萬籟俱寂。
南柚並未回昭芙院,她在驛站里等妖主等人回來。
流芫睡了一覺醒來,睡眼惺忪,整個人提不起什麼精神,直到聽說南柚進了流焜的房,並且沒有被趕出來的時候,才睜開了眼,來了幾分興緻:“流焜的房間,我從小到大都未進過,你同他說了什麼,居然能讓他點頭應允?”
南柚朝她飛快地眨了下眼,笑道:“瞧着吧,讓你更驚訝的還在後頭呢。”
流芫半信半疑地瞅了她一眼,小聲嘀咕:“真的假的啊,弄得這樣神秘兮兮。”
兩姐妹說話的時候,流鈺就坐在一邊飲茶,垂着眼瞼,也不言語,一副閑散公子的模樣。
妖主三人是差不多時間回來的。
下人們魚貫而入,將熱好的菜端上,一時之間,濃香馥郁,撲面而來。
妖主對南柚這個古靈精怪的外孫女是打心眼裏的喜愛,時常看着那張小臉,就會不自覺想起流枘小時候古靈精怪的模樣。
他原本還擔心星主兩夫妻會將小姑娘寵壞,但兩次接觸下來,只覺得怎麼寵怎麼縱都是應該的。
“我去喊三表弟下來用膳。”南柚邁着小短腿從長凳上跳下來,就要往樓上去。
流鈺不知想到了什麼,眸色微暗,蹙眉,道:“三弟身體不適時,情緒常常不由自己控制,也不喜歡旁人打攪。”
南柚懵懵懂懂地抬眸,神色頗為認真:“不會啊,三表弟下午還好好的,我跟他說了許多,也沒見生氣。”
她揚着一張巴掌大的小臉,眼睛裏盛着純粹而乾淨的笑意,“我去喊他下來,若是他不願意,那我們就先用膳。”
說完,南柚跳下地,沒過多久,小小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樓梯拐角處。
“人小,腿短,跑得倒挺快。”流鈺抿了一口茶,薄唇微動。
流芫被他那句直言不諱的短腿說得沒忍住笑了一下,察覺到他隨之而來的目光后,又很快地板起了小臉,恢復成一副目不直視的樣子。
三樓依舊是靜悄悄的,氣氛凝滯而沉重,南柚在紅漆護欄邊探了探頭,一片雪花飄進來,輕柔地落到她的唇上,涼絲絲的很快化為了一點濕潤。
這次她靠近流焜房間的時候,沒人再出來阻攔。
她貼在門邊,小聲地喊了句流焜,沒等多久,門嘎吱一聲,露出了一條小縫。
南柚閃身進去,月明珠亮着,屋裏好歹沒有像下午那樣昏暗無光。
小孩側躺在床榻里側,長發蜿蜒鋪在軟枕上,像是白色的背景上一條條流動的黑色水流,襯得他現出一種違和而柔軟的無害感來。
可事實上,流焜的警惕性十分高,哪怕兩人下午才平和而友好地說過話,這下南柚再靠近他,也依舊迎來了他懷疑而戒備的目光。
像是一隻被困在獸籠多日的幼崽,明明知道來的人沒有惡意,也依然會剋制不住身體本能低吼保護己身。
南柚看出了他的狀態,有些不解地皺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問:“你很怕我么?”
流焜的目光在她的側臉上凝了一會,聲音因為先前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而徹底啞了,現在說話,每個字句都有些艱難:“不怕。”
暗衛死侍摸到他床前想要取他性命時,他都未曾怕過。
只是覺得如此生來,如此死去,實在窩囊。
當日如此,今日,自然不會怕一個小孩,還是一個即將進入過渡期的小孩。
不是怕,那就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下意識的疏離、淡漠。
“出什麼事了?”事關血脈重塑,流焜看得比什麼都重,也因此,南柚能暢通無阻地進這個房間來。
“沒事,我來叫你下去用膳,”南柚說得理所應當,絲毫不覺得哪裏不對。
流焜沉默了一下,驀的閉了下眼,瞧着神情,像是在竭力剋制平息着驟起的情緒。
“我不去。”
“你得去。”南柚的言語很是不滿:“你現在的身體狀況,走三步路就恨不得停下來喘口氣,這樣不行,我下午跟你說的話,你總得聽進去幾句。”
“還有,搬去深宮住的事情,還得你自己與舅父張嘴,我可不替你干這事。”
流焜無話可說,任命般地起身下塔,跟在小姑娘的身後下了樓,臉色實在算不上好看。
但饒是如此,依舊讓下面圍坐一桌的幾人吃驚不已。
流焜食量很小,是第一個放下筷子的。
這要是從前,他早就起身上樓了,但現在,雖然神情十分不耐,但好歹還是坐住了。
“祖父。”小孩的聲音並不清脆,反而透着一股沙沙的啞意,他並未正眼瞅流襄,而是側首,喚了妖主一聲。
妖主鬍子翹了翹,放下手中的筷子。
“我想搬到深宮裏去住一段時間。”流焜沉默了好一會,心裏斟酌醞釀了幾遍,才皺着眉,不太順利地補充道:“表、表姐說要帶我去看昭芙院裏長得很好的雪團花。”
四下鴉雀無聲。
妖主和流襄隔空對視,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難以言喻的震驚。
他們活到現下這個歲數,大風大雨不知經歷了多少,時至今日,很少有如此失態的時候。
但流焜是一個意外,他是妖主和流襄心中的痛。
從小沉默寡言,性子怪癖,經歷過刺殺之事後病情越發嚴重,頭痛吐血已是常態,平常能用點頭搖頭或沉默回答的,絕對不會吭半個字。
上次情緒失控,他還將那時一心想陪哥哥說會話的流芫推倒,小姑娘撞到門檻上,手肘處流了好多血。
自打那之後,流芫也不跟他親近了。
仔細算算,這兩句完整而帶着某種要求的話,他們已經許久未聽到了。
“好,好。”妖主回過神來,連着應了兩聲,聲音中的慈愛和欣喜之意不加掩飾:“你們表姐弟之間關係好,住久些也無妨,只是你身體不好,日常喝的葯都要帶着,要照顧好自己。”
流襄深吸了一口氣,伸手想要揉揉流焜的發頂,但被小孩飛快地躲開了。
場面一時十分尷尬。
南柚伸手扯了下流焜的衣袖,很耐心地道:“三表弟,不可以這樣。”
“沒事。”高大威武的男子一笑,眼角和臉頰上的傷疤便更突出,平白現出兩分凶戾之氣,但語氣卻是刻意壓制的溫和:“只是這樣一來,便要麻煩我們右右了。”
南柚頓時鼓起腮幫子,從鼻腔里哼出氣音來,“舅父跟我如此見外,可見是沒把右右當家人。”
流焜十分不喜歡這樣的場合,可以說是打心眼裏的厭惡。
現在話說得這樣好聽,戲做得如此周全,當初,流襄縱着自己的寵妾下毒時,怎麼沒一點阻攔之意,裝腔作勢的令人作嘔。
他一言不發地起身,沒有再看妖主和流襄,在上樓梯前,回頭看了眼南柚,說:“我上去,收拾東西。”
南柚點了點頭,而後手指微動,悄無聲息地抓着流鈺腰間玉佩上的流蘇穗子玩,發現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后,臉悄悄地紅了一下,而後就勢倒向流鈺,被蹙眉的少年接了個滿懷。
“胡鬧什麼?也不怕摔倒。”流鈺不輕不重地呵斥了一聲。
“怎麼都看着我呀?”南柚用手捂着臉,只剩下兩顆烏溜溜的眼珠子左右轉動。
“右右,你到底跟他說了什麼,居然讓他這麼給你面子,又是下來用膳,又是要跟你去深宮裏住的。”流芫心急,直截了當地問了。
但她問的,恰好也是大家都想知道的。
南柚眼珠子轉了一下,模樣狡黠,“我今日進三表弟屋裏的時候,瞧見了許多書,恰巧這些年,我被父君逼着通讀各類書冊,因而跟三表弟多聊了兩句,我們倆聊得投緣,他還送了我禮物。”
流焜的房中確實有很多書,雜七雜八的,妖族通史之類的他尤其感興趣。
也許小孩之間的友誼來得就是如此簡單,流焜那孩子,跟他們反而沒什麼話說。
流焜的院子安排在了昭芙院的左側,兩個院子隔得十分近,出門拐個彎就到了。
深夜,南柚在睡夢中悠悠轉醒,眼皮耷拉着只堪堪睜開一條縫,她手不老實,往旁邊一搭,只搭到了鬆軟的錦被。
流芫並不在她身側躺着。
南柚的睡意頓時清醒了五六分。
她合/衣起身,連着打了幾個哈欠之後,走出裏屋,在清冷的月色下,看到了在庭院裏忙活的流芫。
小姑娘臉和手都是髒的,沾了很多未乾的潮濕的泥土,額頭上布着一層細密的汗珠,時不時吸一下鼻子,長奎和雲犽手裏都捧着一叢叢白色的小花,站在一邊無奈地看着她。
遠處,鉤蛇和彩霞也在忙碌,彎着腰幫她尋找什麼。
聽到了腳步聲,流芫回頭,看到南柚,也不意外,反而興緻勃勃地朝她招手,問:“右右,你快來幫我看看。”
“大半夜的,你在找什麼?還將自己弄成這副模樣。”南柚眼皮跳了一下,問。
“我睡不着。”流芫眼中流轉着熠熠星雲,她指了指長奎等人手上捧着的白色花朵,興奮道:“這些就是雪團花,我把它們摘下來,保存好,放到空間戒里,等回到了妖界,就種到我的院子裏去。”
“我要是將它們都種活、種好了,流焜是不是也會開始跟我說話,也會變得喜歡我?”流芫想到那個場景,聲音里都帶上了雀躍的意味。
“我以後,也跟你一樣,要多看點書,也多跟他聊一些他喜歡的事,不然他整天悶着,都不說話,肯定難受。”
南柚怎麼也想不到,她大半夜跑出來,興師動眾覺也不睡,居然是因為這個幼稚得有點可笑的理由。
她的目光從那些被小心翼翼移栽出來的雪團花上,落到流芫臟成小花貓的臉上,良久,伸手替她將鬢髮挽到耳後,笑了一下,眼睛彎成了月牙,道:“是啊,小六聰明又懂事,誰都會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