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話:酆都城(四)

第70話:酆都城(四)

彼時少年人玄星還不清楚人世複雜的彎彎道道,甚至沒想通為什麼好好的朝陽會忽然變了性子,忽然間閉門不見,送去的東西也全都退回來,一心只想回天界,還想墮妖。

玄星的心情好像忽然就很低落了,手枕在腦後,半眯着眼睛,好久都沒說話。

久到朝陽眼皮打架昏昏欲睡,也沒再聽到玄星說一個字,也沒有想明白那些不對勁的地方到底是怎麼回事。

等玄星注意力再回來時,朝陽已經睡得很熟了。

右手邊的被子被玄星壓着,她就將左手邊的被子卷得個徹徹底底,整張臉都縮在被子裏,只露出個額頭。額上的細絨毛被她睡得捲起來了,卷得亂七八糟。

烏黑的長發鋪滿了枕頭,發上的簪子也不下,倒也不怕扎着自己。

玄星替朝陽摘下發簪,青絲瞬間落了他一手,又從他手指尖溜走,絲毫不留戀。

這動作驚到了朝陽,她轉個身面向玄星,手無意識地拍了拍玄星的手臂,嘴裏含糊不清地喃喃道:“快點睡吧,好睏了的。”

玄星輕輕一笑,握住了她的手。

朝陽睡覺很不安分,玄星是知道的。不知道是不是她們植物類慣來喜歡將根須肆意生長了,連着睡覺都喜歡佔地盤。

睡覺時頭腳是安分的,睡着后彷彿不是一具身體上的了。

玄星在第三次被朝陽一頭撞醒的時候才決定不睡了的。他看着頭抵在自己脖子上,腳在對角線上的朝陽,無奈地按了按眉心,嘆了口氣。

以前在廣域城時,兩人也一起睡過一晚上。

那是朝陽一時興起,帶着文易真跟着別家一起上山去求神,在山上留了一晚上。

那時神廟的僧人都以為他們是一家三口,便只安排了兩間僧舍。玄星那時都不是被這樣頂醒,是直接被一腳踹醒。

他到現在也很費解,為什麼連一個孩子都抱不動的女人,睡着后能有那麼大的力氣。

朝陽手一揮,一個轉身,腳又要踹上來了,玄星連忙抬腳擋住她的腿,再緩緩放下。

跟她睡覺真是同人打鬥一般辛苦。

“跟她睡覺。”玄星起身,嘴裏琢磨着心裏忽然冒出來的這句話,控制不住似的發笑。

玄星半靠在床頭,一手搭在朝陽腦後,瞧着像是半摟着似的,闔上眼皮,一手在身側點着,嘴角還掛着愉悅的笑意。

等到朝陽醒來的時候,瞧見的就是這麼一幅場景,玄星還穿着昨天的衣裳,半靠在床頭心情很好的樣子。

朝陽起身,覺得還困,就着坐起來的姿勢往前一趴,又繼續睡了。

玄星將被子往她身上蓋了蓋,也沒說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朝陽就着趴着的姿勢迷迷糊糊地問道:“玄星,你在笑什麼?”

玄星稍微收斂了一點,“沒笑什麼。”

朝陽清了清嗓子,道:“我剛剛想了想,很多不對勁我都想不明白。”

玄星道:“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想了,走一步看一步。”

朝陽坐直身體,“你以前不是這麼說的,你說過人做事要懂得預判。”

玄星輕輕一挑眉,朝陽又道:“你還說走一步看一步是會吃虧的!”

“嗯。”玄星淡淡地點頭,“那你覺得,為何會有這些不對勁?”

朝陽往上拉了拉被子,頂着被她滾得亂七八糟的頭髮搖了搖頭,“想不出來,我覺得我身上沒有什麼可以圖的。”

玄星看她一頭炸了毛的亂髮,帶了絲笑意地道:“有的。”

朝陽還在獃獃地問:“是什麼?”

玄星輕咳一聲:“你身上有什麼值得惦記的東西?”

朝陽想了想,道:“你的護心金鱗,好像值錢的就是這個。”

玄星搖頭,道:“不對,護心金鱗一直在你身上,可是卻從來沒有什麼不對勁。”

他說得沒錯,護心金鱗一直在自己身上,也一直都沒有遇到過什麼不對勁,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不對勁呢?

好像是從下山開始。

“玄星,我知道了,是從我拿到安魂鈴開始的!”

玄星撥了撥她的頭髮,道:“那跟我的護心金鱗就更加沒關係了。”

朝陽一拍被子道:“那我知道了!安魂鈴安我的魂,是不是跟我的魂魄有關係?!”

玄星抬手替她捏了捏被角,道:“或許呢。”

朝陽一臉正色道:“應該是有關係的,拿到了安魂鈴我們就出了道觀下山了,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回去了。對了,玄星,我一直沒問你,那時候為什麼要帶我下山?”

以前的玄星也並不是沒事做,但他出門從不帶朝陽,總是自己出去,過那麼些時日又回來了。

朝陽也想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次會帶着自己出門。

“安魂鈴是幽冥地都的東西,不常在人界現身。趙家又不是修行世家,它一出來,能被趙家人拿到,本就是件奇怪的事情。”玄星道,“整個人界也只有趙琢知道我在找安魂鈴,但他有沒有說給旁人聽,又或是有沒有別的人知道,就不得知了。”

“趙琢對我不僅是之交好友,更是救命恩人。我那時便就在思考,是誰既知道我在找安魂鈴,又知道此鈴由趙家所贈我才不會拒絕。”

沒了護心金鱗后的玄星時常會覺得缺水,要回北海一躺。某一日玄星在回北海的路上察覺到了朝陽的氣息,顧不得自己身體已經到了極限,硬撐着去收了朝陽的靈識。

回來后便暈倒在半路上,為了不嚇到人,玄星暈之前還特意化作了小蛟龍的模樣,被當時還是個小孩的趙琢所救。

玄星在他房間的水罈子裏養了好幾年,到趙琢從一個小孩子長成了偏偏少年郎,玄星才慢慢轉醒。

得知眼前的少年救了自己的性命后,玄星因着報恩,又在他身邊待了十幾年。

玄星頓了頓才繼續道:“最重要的,究竟是誰知道你需要安魂鈴。”

他的重音落在“你”字上,像真的百思不解一般。

朝陽煞有其事地點點頭,“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需要安魂鈴。”

玄星道:“你從未出去過,知道有你的人本就不多,知道你沒有魂魄的人更是屈指可數。是誰有那麼大的能耐,能掌握這麼多消息,並且一一算計上。”

聽到這兒,朝陽也明白了,“你是說,這從一開始就是個局,對吧?”

玄星點點頭,“既然有人設局了,與其被動挨打,不如主動破陣。”

“有道理!”朝陽一手捏拳,虛空一揮,“咱們打他個措手不及!”

玄星輕輕一笑,“起床吧。”

朝陽聽話地掀開被子,從他身上爬過去,一邊行動一邊問道:“那我們待會兒去幹什麼?”

玄星道:“去問問鄺行舟,他們是怎麼拿到安魂鈴的。”

“鄺行舟?”朝陽驚訝道,“可是安魂鈴不是沂水的趙家帶來的么?”

玄星神秘一笑道:“沂水沒有邪祟,也有人去丹元求助。丹元出手也就罷了,還派了行字一輩的來,怎麼說都說不過去。或許……這鄺家知道些什麼呢?”

朝陽聽了,頗為贊同地點點頭,“有道理,那我們待會兒問問。”

等他二人洗漱完出房門,已經半個時辰過去了。

幽冥地都沒有白日,成天都是夜晚的混黑,只靠着幽冥地火照明。

吃早飯時,幽冥地君沒有現身,只有幾個穿得性感妖嬈的美人送餐食。送完后一雙手還不安分地從玄星左肩摸到右肩,偏偏玄星也不躲不避,神色坦然地認人摸來摸去。

朝陽重重地放下碗筷,發出巨大的聲音,一頓早飯吃得她心火直冒,幽冥地都的女子也太不矜持了!

玄星被她的動作震得一頓,僅僅一瞬,就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喝粥了,朝陽看他一副自在的模樣,心情更不好了。

朝陽看他吃得正香,陰陽怪氣地問道:“好吃嘛!”

玄星嘴角一動,怕讓朝陽更氣,又連忙壓住那股子笑意,藉著喝粥的動作擋住臉上的神色,含糊不清地答了句:“好吃。”

朝陽又怪聲怪氣地“哼”了聲,問道:“是食物好吃還是秀色可餐?”

玄星藉著喝粥的動作咽下笑聲,沒回答這個問題。

朝陽將筷子一放,“就知道你回答不上來!”

玄星道:“粥好喝。”

朝陽冷哼一聲,一手撐在下巴上看着不斷給自己和玄星添菜添茶的姑娘,好一會兒她喊道:“哎,姑娘。”

其中一個紫色衣裳的女子抬頭看向她,“朝陽姑娘,可有什麼事吩咐?”

朝陽看了一眼她低領衣裳都要包裹不住的胸口,又掃視一眼她纖細得不盈一握的腰肢,心裏酸了酸。

“你叫什麼名字?”

那紫色衣裳的姑娘淺淺一笑,笑得溫柔又甜美,道:“奴叫淺碧。”說完又指了指旁邊那位穿紅色衣裳的姑娘道:“這是奴的姐姐,喚輕紅。”

玄星不知道出於什麼目的,忽然來了句:“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好名字。”

那叫淺碧的姑娘眼睛都笑彎了,“道長好才識,奴原本就是地君座下的一顆桂花樹。”

玄星餘光掃一眼滿臉寫着生氣的朝陽,嘴角勾了勾,沒有說話。

朝陽氣死了,什麼花中第一流,她才是萬花之主,一令萬花開,一召萬花敗。

桂花,桂花還不是受曇花管轄?!

可恨她沒背過人界的詩句,眼下不會說出兩句更厲害的詩來稱讚自己。但是沒有關係,她雖然不會背詩,但她也不講道理啊!

於是朝陽一拍桌子,“玄星,今有什麼誇讚曇花的詩么?”

她問得平靜,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瞪着玄星,好像他背不出來就要他好看似的。

玄星放下碗,又喝了口茶清了清才道:“有的。”

“清角聲高非易奏,優曇花好不輕開。”

朝陽下巴微抬,很是刻意地問道:“什麼意思?”

玄星輕笑一聲,縱容地道:“說的是,美麗的曇花從不輕易讓人看到。”

朝陽做作地點點頭,點評道:“不錯,下一句。”

“……”玄星道:“夜來孤月明,吐蕊白如霜。”

朝陽:“什麼意思?”

“……”玄星:“曇花盛開,美麗若神女下凡。”

朝陽又點頭道:“不錯,還有嗎?”

玄星無語半晌,沒回答她了。

淺碧這時淺笑一聲,微微向玄星那頭傾了傾身子,聲音低而輕地問道:“那道長是覺得曇花好看,還是桂花好看?”

“喂!你幹什麼呢?!”朝陽一咬牙,又哼了一聲。

這話她都還沒問呢,怎麼就輪上這不知道哪來的桂花精問了?還離得這麼近?誰給她的膽子?

玄星身子一側避開了淺碧的身子,嘴角的笑立馬收住,臉上掛着淡漠,道:“還有呢。”

“曇花一現可傾城,美人一顧可傾國。”

“哈哈!”朝陽一個高興,“這個我聽懂了!是誇我特別特別特別特別好看的,是不是?!”

她的情緒來得快散得更快,玄星被她一句話里不知道幾個特別給逗樂了,臉色如雨後初霽,又帶了些笑意,往椅子後頭一靠,神色放鬆地笑罵了一句:“傻子。”

朝陽眉頭一皺,瞪了他一眼,沒跟他計較,嘴裏念叨着:“曇花一現可傾城。嘿嘿,可傾城。”

淺碧看着這兩人旁若無人的樣子,身子一扭走開了些許,不上前去湊熱鬧了。連帶着輕紅也靠後了些許。

在幽冥界如她們姐妹一般的人,最要學會的,便就是察言觀色了。

於是淺碧道:“若是道長和姑娘沒有什麼事了,奴姐妹二人便退下了。”

朝陽心裏還對她有着氣呢,自然當沒聽到。玄星慣來是不替人考慮的人,二人一個靠在椅背上看着,一個捏着筷子笑得歡,一時之間誰也沒理她二人。

淺碧感到了一絲難堪,知道這兩人是故意的,為的就是自己剛開始不知分寸的行為和話語。

沒一會兒,朝陽就覺得沒意思,沖她們揮揮手道:“那你們走吧。”

淺碧二人這才離開。

她們離開后,玄星一陣輕笑。

朝陽聽見他莫名的笑,奇怪地看他一眼,問道:“你笑什麼。”

玄星道:“我方才在猜,你什麼時候忍不住讓她們走。”

朝陽沒明白:“什麼?”

玄星道:“我猜我數十下,你一定會讓她們兩個走。”

“無聊!”朝陽瞪他一眼,“無聊至極!”

玄星小聲地說了句:“傻子。”

朝陽:“……”

“其實還有一句。”玄星忽然又道。

“什麼還有一句?”朝陽迷惑。

玄星道:“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朝陽問道:“什麼意思?”

玄星卻沒解釋,只是起身道:“走吧。”

“去哪兒?”朝陽跟着他起身,“你剛剛說的是什麼意思?我不懂!”

玄星只答了她第一個問題:“去看看鄺行舟,解解心中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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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李清照“清角聲高非易奏,優曇花好不輕開。”——清袁枚“優曇不是人間種,色相應歸忉利天。”——清張湄“曇花一現可傾城,美人一顧可傾國。”——宋梁博“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詩經》

玄星: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朝陽連夜查:誇讚曇花的詩句有什麼?我要讓他背一百首。

玄星: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朝陽提問:跟對象文化水平差太多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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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觀里養了只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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