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郭外十里烽煙息
這是真正的正規軍。
前方十數騎,旌旗獵獵,衣甲鮮明,陣勢嚴整,看似得一聲命令便會向前衝鋒。後方數騎,着軟甲胡服,一手控弓弦,一手扶箭囊,彷彿隨時會彎弓搭箭射擊。
楊熙雖然知道先生實力強橫,但是還不會傻到以為先生可以對抗一彪真正的全裝騎士。但他雖然害怕,仍是繼續跟在先生身邊向前走,只有牽馬的手微微顫抖。
若虛先生絲毫不把前方殺氣騰騰的甲馬放在眼裏,只是冷笑一聲道:“太常有制,在京畿三輔之地動用軍士甲馬超過六騎,均需執金吾令。否則,一律視為反叛!老夫自弱冠隨先帝臨朝,入則為羽林郎,出則為太史令,現在雖是白身,但奉天子之命返長安,敢動用軍馬殺我者,莫不是個瘋子!”
楊熙提心弔膽地跟在先生身旁,一步一步走向這些殺氣騰騰的騎士。
百步,五十步,眼看就要逼近十步之距。
楊熙已經看見的騎士槍尖反射的日光。
領頭那名長須騎士終於沉不住氣,大喝出聲:“來者止步,接受盤查!”
與此同時,只聽衣甲錚鳴,弓弦嘎吱作響,隊中騎士壓低槍尖,射手彎弓搭箭,紛紛瞄準二人方向。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雖然楊熙知道先生所說甚有道理,但是真不知繼續往前走去,這些血勇之軍是否還能節製得住。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突然驛路遠處奔來一匹健馬,馬上一人着鵲尾冠,身穿青色直裾短衣,腰系玄色革帶,長眉星目,面色青白。只聽他高聲喊道:“列位莫要造次,不可衝撞先生!”
帶頭騎士臉色一變,口中喊道:“閑雜人等,不得靠近!”說著便伸手向空一揮,立刻便有兩個射手撥轉馬頭,拉弓逼向來人。
這不速之客的闖入,倒是讓師徒二人與騎士們之間的緊張氣氛沖淡了不少。
來人堪至近前,滾鞍下馬,向著師徒二人遙遙作揖為禮,緊接轉向一觸即發的軍士,只是微微抱拳,態度甚是倨傲:“列位可是金吾衛中弟兄?吾乃相府主薄吳原,奉相爺之命前來迎接這位若虛先生。某願作保,先生並非什麼嫌疑之人,請弟兄們給個方便。”
領頭騎士頓時心中大驚,心中頓生踟躕。他們此番得令,便是要攔截這位若虛先生,劫掠其身上一件要緊物事。為避人耳目,一行人既沒穿着緹騎制式裝甲,也無旌旗標誌,所為便是一旦事有不諧,便下殺手搶奪。但此時突然出現的這個吳原,竟然一口叫破他們行藏,如非眼光毒辣,必是有備而來。倘若他所說身份是真,雖是小小主薄,也是相府內官,卻無論如何也得罪不起。
吳原見這些軍士仍在猶疑,臉上怒色一現,鼻內一哼:“爾等還不速退,是要等我稟報相爺,查查是誰下的命令嗎?金吾衛無令而行,縱橫京畿,滋擾黎民,該是何罪?”
領頭騎士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被這主薄一句重似一句的話語唬得心驚肉跳。他又看一眼含笑旁觀的師徒二人,鋼牙一咬,伸手往後一甩,騎士們頓時收箭入囊,還劍歸鞘,殺氣騰騰的氣氛頓時為之一緩。
“一切都是誤會,誤會,”吳原見軍士已有退意,頓時又換了一副笑臉,從袖中摸出一個帛袋,向那領頭騎士擲去,“些微銀錢,給弟兄們吃酒,也不各位枉自奔走一趟。”
那騎士伸手接住帛囊,見那囊上印有相府徽記,囊中有錢數枚,入手頗重,打開一看,竟是三枚民間難見的金質五銖錢,登時對這吳原身份再無懷疑。他對吳原拱一拱手,呼哨一聲,帶着手下軍士踏過驛道邊上壟溝,向著西邊絕塵而去。
這邊若虛先生微笑旁觀,楊熙卻幾乎要看得呆了。方才是刀劍相向之局,竟被這什麼相府主薄幾句話便輕鬆解決,實在是匪夷所思。
當朝丞相姓翟名方進,金印紫綬,秩俸萬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百官之首。這吳原雖然只是相府一個內官,但背靠丞相這座大山,凡是朝中之人,又有誰敢不賣他的面子?別說是金吾衛一個領隊,便是執金吾卿親至,也要掂量一下此人的分量,決不敢貿然造次。
楊熙這個長於鄉野的少年,第一次感受到了權力的威能。
所以看着急趨向前,面帶和善笑容的吳原,楊熙的臉上不覺帶了一絲敬畏。
那吳原走上前來,向著若虛先生一揖到地,渾然不似剛才面對軍士時的倨傲神態。只聽他恭恭敬敬道:“下官奉丞相之命,在此久候先生多時,不想竟有肖小想要對先生不利,未能及時趕到,是下官的失職。請先生放心,在下一定查清緣由,給先生一個交代!”
若虛先生臉上仍是掛滿笑容,哂笑道:“我們遭到盜匪打劫,又與吳主薄有什麼關係?哪敢勞動主薄去查明緣由?吳主薄三言兩語斥退軍馬,可着實威風的緊那!小老兒還要感念吳主薄大德才是!”
聽了先生的諷刺言語,楊熙悚然一驚,這個吳原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他們遭到伏擊之後才出現,而且還心虛地向先生告罪,不是與襲擊者有不清不楚的關係,就是早知這夥人的行跡,頓時看向這個吳原的眼神又多了一絲戒備。
吳原也是一身冷汗,沒想到這老兒竟是如此敏銳,瞧出他早已遠遠旁觀多時。但是他得了丞相嚴令,此人若死於襲擊便罷,若是未死,務必要將其帶到相爺面前。於是只能賠笑裝傻:“先生乃是相爺貴客,誰敢對先生不利,下官自然是要查清楚的。既然先生無事,丞相就在前方長亭相候,還請先生稍移尊步,前去一敘。”
聽了此話,楊熙頓時大驚:此處距離長安尚有十里之遙,丞相竟然要在城外迎接先生,這是什麼禮遇?
丞相親自出郭相迎相見,對士子官員來說已是無上殊榮,但若虛先生臉上卻不見悲喜,只是上馬拱手道:“勞動吳主薄奔走,小老兒現在一介白身,沒有面見聖上之前,先見丞相於禮不合,我們還是先回長安,若有機會再行相見。”言語之間,竟是沒有把丞相的邀約放在眼裏。
吳原見若虛先生連丞相的面子都不給,竟是真的要從他身邊走過去,不由得心中大急。今日翟相平明出城,就為“迎接”這個若虛先生,雖然不知此人為何能得翟相如此看重,但相爺都如此重視,他當然不會輕忽視之。
吳原十九歲入相府,至今已有四年多,辦事深受翟相滿意。今天出城,只帶了他一個親隨,還將迎接若虛先生的任務交給了他,看重之意不言而喻。若是連此事都做不好,在翟相面前他又如何交代?
眼看若虛先生並楊熙二人就要從身邊行過,吳原思慮再三,突然開口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先生此時不去,難道不想知道十年前那樁血案的真相嗎?”
聽到這句話,若虛先生卻是身子一僵,鳳目微微一眯,勒住韁繩翻身下馬道:“哦?此話怎講?看吳主薄年紀輕輕,竟似知曉多年舊事?”
若虛先生本就高大,看他一步一步走近過來,聽着他言語中的冷意,吳原竟似被猛獸盯住,手足冰涼,動彈不得。他忙不迭連聲說:“不知!不知!是丞相教我,若先生執意不來,便說這句話出來!其他我一概不知啊!”
見他如此驚慌,若虛先生這才輕輕一笑,停下腳步曼聲道:“料你也是不知。我管他十年前舊事有甚真相?反正當年涉事之人已經全部被我殺光了。”
吳原感覺全身力氣就像被抽干一般,一個站立不住,差點癱倒在地,還好手中牽着馬韁,沒有真的摔個嘴啃泥。但聽着若虛先生隨口說出的可怕話語,他的心中不由充滿了驚駭,對這若虛先生再不敢輕視半分。
其實吳原並不是被嚇得軟了腿,而是若虛先生暗運一門叫做“七曜九星定”的陰陽家法門,以自身神念引動他人氣機,進而影響血液流動、經脈運轉,令他短時間內手腳無措,氣力全失。如果對方是體魄強健的武人,或是明曉自身氣眼關樞的方士,必然不會如此輕易着道,但吳原身為一名文官,又一臉青白之色,本就是沉迷酒色的虧虛之人,所以不僅手足無力,甚至都要整個癱軟下去了。
“既然丞相如此想見老夫,甚至拿此話來激我,那我只能恭敬不如從命,前去拜謁一番了。”若虛先生面帶笑容,又翻身上馬,“吳主薄請帶路吧。”
吳原身在相府多年,見人見事何其之多,怎麼會聽不出若虛先生平淡話語中的憤怒之意?一時間他心中踟躕,不知將如此危險古怪之人帶到丞相面前,會不會有什麼不妥?
但任務在身,也由不得他猶豫不決,只好強打精神在前帶路,帶着若虛先生和楊熙二人沿着前方驛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