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省時口劍互往來
洪氏喉頭一哽,她直直盯着衛懿禮,手猛然捶向床板,忿忿道:“那是你孫子!”
衛懿禮自鼻間溢出一聲冷哼,不作回應。她要人端來一把椅,端坐在上頭,方才迤迤開口:“你要真心疼兒子,就學得老實些。”她話鋒一轉,神色再度轉冷,“寶娘那兒,你又是叫誰去的?”
洪氏原已偏過頭,此刻又給轉回來,“寶娘子?”
“寶娘學得那些話,”衛懿禮見她面上不解不似作假,再起疑竇,“非你所教?”
洪氏昂起下頷,眼正欲往上翻,瞥見奶娘懷中襁褓,又生生忍下,道:“我從未做過。”
她見衛懿禮仍舊緊盯自個兒不放,又道:“平郎君一事我都說出,旁的還有甚麼可瞞?”
衛懿禮勉強算是信了,卻還是補一句:“若有隱瞞,後果自個兒掂量。”
洪氏自她問寶娘時,就生疑慮,此刻聞言更添幾分猜測。她有心出口問衛懿禮前頭是否在詐自己,話到嘴邊又覺丟臉,且最不當說的已吐露,餘下的也無甚可說了。
方才幾番來去,用時頗久,叫洪氏心神俱疲,此刻好容易停歇,遂閉目眼神。但說她全然放鬆,心頭卻仍舊惴惴不安,如人要判刑,不知是會刀落脖頸,或是千刀萬剮,只得苦苦做等,其中滋味頗為煎熬。
衛懿禮早想料理洪氏,苦於時機不到,亦無當用的由頭,此刻卻好正經罰她,遂尋思起法子來。依她早先做法,將人拉出去一通亂棍打了,死乾淨是最好,若未曾,也已去了半條命。
衛嬤嬤見她神情,知她所想,略加思索后,低聲道:“小郎君若記做嫡出,那與旁的便無干係了。只是生母終究有不同,外人曉得了甚麼,恐無好話。”
衛懿禮側耳聽她說完,點下首,“你說的很對。”
她說罷扭頭看衛嬤嬤,因她不喜人直視自己,後者便彎腰,將頭往下垂去,入人眼的遂只剩發頂和一片光潔額頭。
衛懿禮極輕聲的道:“你今日話多了不少。”
衛嬤嬤臉色無大變化,只顯得嚴肅了不少,“事關您與三郎君,總禁不住想很多。”
衛懿禮聽后,露出今日最真心的一點笑意,“嗯,我曉得。”
她探手扶椅,起身緩步行至窗前,室內昏暗,僅有一絲餘暉落在洪氏面上,衛懿禮即借這點光凝視她。良久,連這一點光也散去,衛懿禮方才開了口,“你去家廟吧。”她此刻的聲調較之今日下午任何時候,都顯得柔和,卻一字不漏的入了洪氏的耳,包括她話落時的尾音亦是清清楚楚。
她說:“明日就去。”
洪氏是怔愣迷茫的,她不敢置信的張嘴,兩手緊緊抓住被褥,給擰成一團又鬆開來,直至人要離去,洪氏才猛地坐起,對衛懿禮的背影喊道:“我生產不過兩日!”她顫着聲,“我還在坐月子……”
衛懿禮半旋過身,露出個光風霽月似的笑,“與我何干?”
……
戚善珠最喜的是副墨玉頭面,乃其父淄川候出徵得來的戰利品所制,原是要送她母親的,卻被留下給她做了嫁妝。此外,她有的也都是些做工精巧,用材上乘的好物件。大多是淄川候或徐順柏給搜羅來的。
“弟妹今日裝扮,”寧芝問過衛懿禮安后,目光落在戚善珠發間的木簪上,“與往常大不相同啊。”
戚善珠抬手撫弄一下,面染霞色,半垂下頭,露出幾分小女兒嬌態來,“是二郎給的……”她揚面看寧芝,笑里有些得意,“他親手所制。”
寧芝“啊”一聲,頗有些好奇的樣子,“昨兒才聽說二郎去了院街附近,原是去給二弟妹尋寶了呀。”
戚善珠笑淡去幾分,只反問道:“是嗎?”
衛懿禮在上頭看,眼轉了幾轉,將兩個兒媳都瞧過了,笑一聲,“到底是年輕人好。什麼簪呀,釵呀,也都不吝嗇情意的去送。”
“母親這話說的,您不也年輕?”開口的是於姝,衛懿禮昨兒從洪氏處回去,便下令解了她的禁。她本打算不用晚膳,就來謝恩,但衛懿禮沒見,說是乏了,要早些歇息。
今日晨省,於姝是最早到的。
早先於姝說話,衛懿禮也會應上兩句,今日卻是揚眉看她,“你這話聽着,”她只彎唇笑了笑,眉目未動,“蠻有趣。”
於姝仔細揣測了她話里的意思,而後訕笑着,不再說話。
餘下二人,則皆端盞啜飲,冷眼看着。
“洪氏生的孩子,且先叫申吧。”衛懿禮瞧向於姝,“正經的名,他祖父還在想。”
於姝臉僵了僵,再笑不出來。
衛懿禮好似沒瞧見三兒媳的神情,續道:“明日該是給孩子洗三了,也不必請什麼親朋,咱們府里的主子都到就好。”
於姝聞言臉色才好些,又聽衛懿禮道:“這事當由三郎媳婦來辦,你辛苦些,弄得好點。宴就擺在我院裏。”
於姝聞言如鯁在喉,卻也只能不甘不願的應是。
戚善珠在一旁瞧着,這等事情衛懿禮從不叫她,她也不願蹚渾水,樂得清閑。只是今日她另有所求,不好再看戲。
“母親您要顧這許多事,還要照看寶娘。”戚善珠擺一副感激且羞愧的模樣,極真誠的道:“若是累着,那兒媳罪過可就大了。”
她轉看向一邊由妙語抱着的寶娘,哄道:“寶娘與阿娘一塊兒,好不好?莫累着你阿婆。”
寶娘不懂她說的是甚,卻也“啊”“啊”的應着。
衛懿禮擺擺手,“寶娘是個極乖的,也不愛鬧騰。我是未覺着什麼累的。”
戚善珠自不會被她這一句給打退,“您疼寶娘,願意帶她,是她的福。可九月十月大的娃娃,哪有真安分的?您體貼我們做晚輩的,晚輩又哪能真叫您來操勞呢。實在不好叫寶娘這孩子翻您了。”
衛懿禮抬手,做個止話的動作,“好了。我說寶娘放我這無礙,那便是無礙,你也不必想多。做祖母的帶自個兒孫女,哪有什麼行不行的?這話你不必再提。”
她如此說,戚善珠不好再開口,只得咬緊壓根,不再去提。
眾人又閑話了幾句后散去,略過不提。
於姝則被單留了下來。
“是要與你說說,洪氏和申郎的事兒。”衛懿禮示意於姝坐好,又叫人給她新沏了茶。
於姝看這架勢,不大心安,卻也給按下,打算先聽人說,“您說,兒媳聽着。”
“平郎一事,乃洪氏犯下。”衛懿禮拋出一句來,果然見於姝激動起來——她兩手攥做拳,渾身發顫,面上湧出極不自然的紅來——是怒到極致所致。
待於姝靜下,茶已冷做水,她開口,帶些許哭腔,“這毒婦!平郎如此小的孩子,竟也下得去手!”言罷,她雙手掩面,又有了幾分先前要瘋的樣子,“平郎,我可憐的平郎……”
衛懿禮卻只覺她這副傷心樣子可笑至極,她冷下聲道:“平郎剛落井裏時,還是好的,是耽擱太久,才去了。”
於姝聞言一下失了渾身氣力,發不出聲來,淚亦止住,僅面上掛着幾道痕,顯得頗為滑稽。
衛懿禮不想再與她相對,便極快的將事說了遍,“洪氏如今應已收拾好,要去家廟了。至於申郎,跟他生母,是萬不可能。叫你這嫡母養,恐再出差錯。回頭在三郎院裏尋個懂事的給養着。”
於姝聽后,原垮下的身子又來了精神,“兒媳有了教訓,再養孩子,定會好好的。”她話如此說,心中則將扎針一類腌攢手段想了遍。
衛懿禮卻冷笑一聲,“你當我不知你存了什麼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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