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已修)
洪氏抬起一手,輕置在凸起的腹部上,嘴角上勾,眼尾亦隨之往下變得柔和,“妾看着您和寶娘,便不由得想到了這孩兒的模樣,”她抬頭臉上露出抹清淺的笑,手上亦輕柔的撫着,“他的眉目應也是與三郎極相似的,這想着入神了,便不由得笑出聲。”她嘴中道着,便要伸手去扶椅起身,“不想擾着您了,是妾的錯……”
衛懿禮聞言,面上神情緩下,她一壁抬手往下一壓,止了洪氏動作,一壁道:“行了,多大事情,還要你請罪。坐下罷。”
洪氏聞言“誒”一聲,便坐下。她另一隻掩在袖下的攥做拳的手,隨衛懿禮的話音落下而緩慢鬆開。但待她坐好后,又驚覺掌心裏頭有層汗,原是溫熱的,此刻卻涼了帶些黏膩。她眼珠子轉一圈,見周遭的人皆不時的或刻意或湊巧的看自個兒一眼,便不再動作,只等手心自己干去。
屋裏原就冷清,往日皆是由與老夫人親近的於姝來活絡氣氛,她遭禁足后,剩下的寧、戚二人皆未有久留過。寧芝因着管家,許還要稟些府里事務,戚善珠則是省過便走。
然今日因堂上多出個寶娘,戚善珠便一直磨蹭着未走,寧芝不好當她面與老夫人說事,便也未走。洪氏則因方才出了差錯而噤口不言。餘下的三人間又無甚話可說,致使屋裏氣氛一時尷尬至極。
偏生日裏鬧騰的寶娘這會兒也無話了——她胖手端着個小木碗,裏頭裝着蛋羹,是衛懿禮的婢女妙語今早給做的。她一勺接一勺的往嘴裏舀,吃得極歡快,絲毫不受周圍影響。
衛懿禮見戚善珠巴巴的瞧着她懷中的寶娘,若不叫她如意,今早怕是要一直賴在此處。衛懿禮索性將寶娘交給丫鬟,“妙語,你帶寶娘去擦擦,這小臉髒的活像狸奴。”
妙語應聲將寶娘抱去後頭。戚善珠見閨女離開,心中不免再添幾分怨氣,她將情緒藏在心底,面上照舊如常,與人閑話幾句便請離了。
洪氏原就坐的不耐,但礙於眾人皆在不好先走,此時見戚善珠要走,遂也做辭。只是她前腳剛踏出,後腳衛懿禮身邊的一個婆子便跟了上來。
自那日她被帶至老夫人院中起,身邊僅剩下一個可聽她調遣的丫鬟芝晴,餘下的皆是衛懿禮的人。
沒日沒夜的看守她,更衣、用膳、安寢甚至如廁都要被死死盯着,好似防賊一般。偏生這些人她還責罵不得,只能擺着張笑臉迎上去,就如此刻——
洪氏猛地轉身看向周婆子,她胸腔上下起伏着,手向上抬還止不住的顫。正當周婆子以為她要抬手打自個兒時,卻見洪氏又將手放下,擱在胸前,朝她行了個禮,極客氣的叫道:“周嬤嬤。”
周婆子側開身來,避過她這一禮,“洪姨娘,您做的不夠到位,應在往右些,往下些。”周婆子一面說,一面微屈雙腿向洪氏萬福還禮。
洪氏的臉在一瞬里僵下,她勉力扯出個笑,“謝周嬤嬤教導。”
周婆子卻不應,她一雙眼裏毫無情緒,冷冷的瞧着洪氏,“請姨娘日後多加練習。”
洪氏垂下頭,深吸氣再緩慢吐出,而後昂首揚起笑,依着周婆子所示範的,那樣又做上一遍,“嬤嬤萬福。”
卻說戚善珠回到二房,未如前些日裏一般,上田嬤嬤屋中,而是進了自個兒專用的小書房。她僅留了貼身丫鬟謹言磨墨,又叫慎行與兩個心腹婆子看着門,餘下的也未特意讓去做事,但皆不許隨意靠近書房。
主子辦事向來是不讓下人曉得,以免有內鬼外傳或是嘴碎的嚼舌,她如此行事倒也正常,眾人便未太過在意。
三刻過後,楚國公角門處便多了一面容姣好的丫鬟。看門婆子觀其穿衣打扮應是個一等丫鬟,府上統共就幾個主子,哪一位都得罪不起。想到此處,看門婆子便迎上前去,極客氣的叫一聲“娘子”,后再問她是哪家的,出府緣由,要去何處。
“嬤嬤客氣了,我一個丫鬟哪配得起‘娘子’一稱。主子賜名謹言,您也如此喚我就好。”謹言面上笑吟吟的,她從袖裏掏出封信來,遞與婆子看了一眼,“二夫人的娘家嫂嫂前些日遞來帖子,邀二夫人去賞菊。這信便是回給那位夫人的。”
婆子遞來,先瞧前頭的字,是二夫人手書無誤,再翻至背面,雖無封泥,卻也不便打開,應是用了漿糊一類物給封上了。婆子將信遞迴,好似八卦的問一句,“聽聞這月遞來的帖子,主子們都回了?”
“這兒可不能回,”謹言先是朝着四周瞧了瞧,才壓低了聲道:“有位與二夫人三弟年歲彷彿的表娘子要來京都做客。”
婆子聞言立刻想到相親一類事,面上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恰好謹言遞來一串錢,她掂量幾下,覺着足有五十文,臉上立馬笑開,趕忙給人開了門。
“九月天冷,您呀去買些酒吃,暖暖身子。”謹言道完這句,將手收回,又朝婆子笑了笑,這才出門去。
待走了些路后,謹言又取了張帕子使勁拭手。她方才塞錢時,不慎碰着了婆子,心頭嫌惡無比,但不好掛在面上,這才在出來后,動手擦拭。
一家國公府,滿院異心人。
洪氏忙於應付周婆子;戚氏傳信回娘家請教;寧氏仗着管家權在府里大顯威風;,於氏也總算從悲中清醒,琢磨如何解禁;老夫人自不會幹坐着。
九月大的孫女雖頗粘人,但她僕從成群,自不必太過勞心勞力。可餘下的空,練字習畫,吃茶斗鳥,數年皆如此,而今已感偏無趣。為尋新意,老夫人已苦惱數日。
“寶娘呀,這一天啊,只准吃一個蛋,你今早已吃了蛋羹了,這個呀是老夫人的,”妙音手捧托盤,避開朝自己伸手討吃食的寶娘,“妙語你別光杵那笑,也來搭把手呀。”
妙語樂不可支的抱起寶娘,“寶娘咱們走,妙語帶你上小廚房去看看有沒有做零嘴,才不跟妙音這小氣的。”
“嘿!怎說話的!”妙音將碗擺上桌,衝著走遠的妙語叫上一聲,“如何叫我小氣,這是老夫人的!”
衛懿禮由着妙人攙進屋裏,衛嬤嬤則跟在身後。
“小聲些,這樣嚷嚷,成何體統!”妙人一面道,一面朝妙音瞪上一眼。
妙音聞言立刻靜下,垂首退至一邊。
衛嬤嬤原名桃妮,到衛懿禮身邊后,她嫌俗氣便給改作木妱。再後頭因木妱忠心護主,而被賜衛姓。衛懿禮與衛嬤嬤二人打小一起,情誼深厚,衛嬤嬤又是個能耐的,順理成章的做了衛懿禮身側最最得力的婆子。
而妙字輩的四個丫鬟則是衛懿禮六七年前分批從牙婆手裏買來,由衛嬤嬤□□。其中屬妙人來得最早,資歷最深,本事最好,年則已十五。妙語、妙言是一塊入府的,感情最為深厚,妙音則是歲數最小的那個,而今不過十二。
“行了,妙音你隨妙語去小廚房,”衛懿禮抬手止了妙人訓斥,轉而對妙音道:“那兒儘是些刀,火莫叫寶娘傷到。”
“妙言也在小廚房蹲着呢,那兒不大,已經三個人了,奴婢再去怕是會擠。”妙音輕笑着搖頭,走至妙人身側,與她一同伺候衛懿禮。
衛懿禮有些驚奇,“她去小廚房作何?”
妙音只答:“前日不是新來個廚娘嗎?妙言聽聞手藝不錯,便趁空閑過去看了。”
衛懿禮聞言還是不大明白,便將目光投向衛嬤嬤。
衛嬤嬤曉得其中緣故,遂開口解釋道:“您不知,妙言口舌較之常人要靈敏許多,那時牙婆是要將□□她成灶下婢的。是正好您說要些長相秀氣的機靈女童,她才得入府里,脫了那苦差事。”
“苦差事?我看不見得。”衛懿禮說完一句,也不做解釋,轉而拿起小巧的銀調羹,向蛋羹舀上一勺,送入嘴裏,細細品吃,“甜的,加了紅糖,”她吃下,又舀上一口,“芝麻、核桃碎。”待吃下第三勺,衛懿禮才擱碗漱口,“往日都食鹹味,換個甜的也不錯。”
她正要叫人將東西撤下,倏地察覺些異常,“這吃着不像是葛家的手藝?”
妙音收回拿碗的手,答道:“葛家的這兩日身子不大幹凈,正巧新來個廚娘,便去告假了。”
衛懿禮哼笑一聲,“早先身子不幹凈時怎的沒見她告假?”她聲音冷下,“你去叫她好好歇着,小廚房的活放着吧,自有不用歇的做。”
妙言應是,收拾好東西便往小廚房去了。
衛懿禮在原處坐了會兒,又問:“那新來的廚娘叫甚?”
妙人回:“李栗子。木子李,栗子是人吃的栗子。”
“這叫名?”衛懿禮聞言蹙眉,人往後微仰,頗嫌棄的模樣,她極小聲的與衛嬤嬤道:“比你那桃妮還不像樣。”
衛嬤嬤聞言並不作聲,只靜靜的聽,倒是眉間的幾道痕又深了些許。
衛懿禮沉吟片刻與妙人道:“你去將那個廚娘叫來,說是今日呈上的吃食不錯,我有賞。”
少頃,妙人領人回來,左右還跟了妙語、妙言,和不知在吃何物的寶娘。
衛懿禮朝寶娘手上瞥一眼,見是糖人便未去管。她招手示意李栗子上前,“你為何叫李栗子?”
“婢子生時,家中所種板栗成熟,便叫栗子了。”李栗子頭垂得極低,極恭敬的答話。
衛懿禮“哦”一聲,又叫她將頭抬起,“你把臉露給我瞧瞧。”
李栗子略有猶疑,扭扭捏捏不肯抬頭。
“我叫你,”衛懿禮見狀眉頭微擰,“把臉露給我,瞧瞧。”
她道最後兩字時聲極輕,卻叫李栗子渾身一顫,慌忙抬頭。
李栗子五官端正,雖稱不上是艷麗,卻也算清秀,只可惜左臉上有道疤痕,自左眼起至嘴角。這疤顏色雖淺,但瞧着也頗為嚇人。
衛懿禮眉頭擰得更緊,她連連揮手,只看上一眼便道:“你將頭垂回去罷。”
李栗子盯着腳上棉鞋處的大塊油漬,聞言后先是僵住,而後渾身輕顫,使勁咬唇將頭低下。
衛懿禮見她將頭低好,才勉強鬆開眉頭來,“叫你來時原是要賞你的,不過你今日只做一道蛋羹。”
李栗子聞言忙道:“這是婢子分內之事,擔不得賞。”
衛懿禮瞟她一眼,“賞不賞,由不得你說。”她又對妙人道:“你去支會二夫人一聲,就說我這的廚娘李栗子改名花痕。”
衛懿禮又念兩遍,“花痕,花痕。”她倏地笑起,“我覺着很好,”又向李栗子問:“你覺得如何?”
李栗子自然應好,但她還多一句,“那婢子日後便叫李花痕了,謝老夫人賜名。”
誰料衛懿禮卻把眉頭一皺,“甚李花痕?入府學規矩時,沒人告訴你做奴婢的是無姓的?”
李栗子只覺得有股血自足底衝上頭來,她滿面通紅,半晌未曾有話。良久后,才將聲從喉底生生的翻出來,“是,婢子花痕曉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