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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日天色較陰沉,倘若開了窗子還能透些光進來,若不開時候一遲便很暗了。

徐順柏回至家中,卻不見屋裏曾有點燈,昏昏暗暗得瞧不清楚。

他一面往裏走,一面叫了丫鬟來點燈,這才打了帘子進到屋裏去,卻陡然見着一個虛晃晃的人影在床榻上頭,若說沒被嚇着是假,徐順柏心頭還是跳了一回的。

但他於昏暗之中依稀辨認出那個人影的具體身形,便知是戚善珠了,這方松下一口起來,問道:“你平素最愛亮堂的,今兒怎的連燈都不點上一盞了?”

卻聽戚善珠幽幽道:“我已叫人將熱湯備下了,你且快去洗洗散寒,見你母親去罷。”

徐順柏聞言怔了下,隨後應好,又奇道:“你今兒可難得,這話從不見你講的,好端端的如此大方起來?”

他這話原是玩笑說的,戚善珠聽罷卻是哼哼了一聲,她道:“你這便是講我小氣性了?我是這樣不知大體的人?”

她半是佯裝半是真氣惱的說過一回,又道:“你母親快黃昏時醒了一回,寶娘亮郎他們幾個都圍在她邊上呢。卻不見她那寶貝的小兒子在,我便回來找你這二兒子去叫她高高興興,”她頓了下,再續說,“你今夜不必太急着回來,好好陪你母親一回。我便不去了,沒得招人嫌。”

徐順柏如此聽過,自應了好,洗漱罷了,飯也直接上衛懿禮那兒用去。

這頭戚善珠卻不叫人去動徐順柏換下的衣物,自個兒親自去收拾了回。男人貼身的衣物上頭有些咸汗的味道,但聞不着甚麼胭脂香氣,她又將徐順柏的衣物翻來覆去看過了,也沒見落下甚麼青絲的,這方安心了。

可轉念一想,若徐順柏當真是同徐順樂一道廝混去了,這位三郎君可是其中一把好手,哪裏不會記着叫他兄弟小心些,免得回來被她逮着。

戚善珠念頭一起,心頭又不大舒服起來,但到底是她私下胡亂揣測的,也沒個證據。故她只按捺下來,預備等衛懿禮那兒安穩下來時,再去好好問一回徐順柏。

……

徐順柏到時,衛懿禮正被孫子孫女們圍着,幾人勸她再用些粥,衛懿禮只講自個兒實在吃不下了,不肯再進。

寶娘正煩擾着,卻見徐順柏來了,這時便笑道:“我們勸您,您不肯吃,莫非是要阿爺他也一道來哄您,您才肯鬆口的?”

衛懿禮笑罵她一聲“鬼丫頭”,到底還是妥協道:“那便再吃兩口罷。”

如此寶娘又餵了衛懿禮兩小口雞肉粥進去,碗裏卻還剩着大半,但見衛懿禮實在吃不下了,也只得做罷。

她親自將東西送去外頭,又跟妙音吩咐道:“叫小廚房那兒再做點好入口的吃食,放爐子裏溫着,待要吃正好送來,也免得耽擱。”

徐嘉暾見徐順柏來了,便往邊上更坐一些,將位置讓給徐順柏。

後者也順勢坐下,他上前握住了衛懿禮枯瘦的手,很仔細得看着她的面容——近來因病,衛懿禮的臉上沒能剩下幾兩肉來,兩頰早就凹了進去,可面色雖不好看,總沒血色,卻多是蒼白無的。

但今日徐順柏再來見她,卻只看着這個老太太的臉已是蠟黃蠟黃的,又好似蒙過了一層灰,沒一點光澤,而如額前眼角一類的地方,其皮膚也不再細緻,碎碎的皺紋不知何時已長了上來,淺淺得幾道,便要眼前的人在一夜裏更蒼老了數十歲。

衛懿禮也靜靜瞧着這個兒子,她倏地扭頭對徐嘉暾道:“亮郎你帶着寶娘在外邊坐會兒,我與你二叔說上幾句話。”

徐嘉暾應過一聲,又叫下人們隨他一道出去,屋裏只留一個衛嬤嬤在伺候。

衛懿禮反手握住徐順柏,又將他的掌心翻到上邊,用另一隻手輕輕得順着他手間的紋路描繪了着,她道:“你隨你二叔去前,我夜不能寐,翻來覆去的,也睡不安穩。後頭請來一個道士,人說他是半仙,算命極准。我便請他來替你看了一回相。他說你是個大富貴的人,與你二叔走是沒錯的。他也說你一生會過得極好,無憂無愁,婚姻子嗣無一不佳。前一說,我當時不捨得,可如今見卻是沒錯的,你與你二叔去后,果真成了材。可后一條,我如今卻始終不能信,寶娘是個好孩子,可你的媳婦卻不真正為你着想,若她真為你好,何故連后都不願叫你留一個呢?”

衛懿禮笑了聲,道:“罷了,我便不說了,這類話你也聽厭了,總歸我翻來覆去也就那兩句可講的。只是好像心總不能安下,你還有三郎,我實在不能不掛在心上。兒女孽債啊,”她扯了扯嘴角,“果真都是來討債的。”

徐順柏應不出話來,他心知眼下或對衛懿禮做出一個承諾,能叫她高興些,可這一句話,卻不是眼下拿來哄過人高興便好了的,往後無數個日日夜夜他許都會因近日這一句而後悔。

徐順柏應不下來,只能將衛懿禮的手握得更緊一些。

衛懿禮卻是一直盯着徐順柏看,待見他的反應,心下嘆息,一時里倒真的沒了氣力。

她略閉了閉眼,將手抽回來,攢了攢力氣后才與徐順柏道:“出去罷,亮郎寶娘他們在我邊上陪着就好。”

徐順柏沉默了幾瞬后,變應了下來,出門去時動作很是緩慢,可待他離開衛懿禮的視線后,卻實實在在得松下一口氣來,而後神情落寞地回了二房去。

……

寶娘原不是自然醒來的,好似有一束光總往眼皮子上落,又再晃着,一面往這兒,一面往那兒,直叫人不安穩。於是她連夢也做不下了,索性將眼睜開,哪知這一睜卻不曾瞧見烏壓壓的雲,而有一支光透過雲隙間撒了下來。

這是極亮極暖的一道光,金燦燦的,直叫人渾身都舒坦了起來。

寶娘有些愣,正出神着,又有鳥鳴與話聲傳來——是幾個丫鬟在打鬧。

“快把那鳥撲住……哎!飛了!”

“哎,我原還想裝籠子裏去給寶娘子瞧瞧呢,你們不知娘子最不愛鳥了,總要怕的,沒一回見着不叫一聲……”

寶娘聽出這是甜棗的聲音,她心裏暗罵了一句小妮子,便要招呼人來伺候她洗漱更衣,還沒出聲呢,外邊又傳來一串子銀鈴笑聲。

“快些來瞧,我早先出府去做事,打巷子裏過時,瞧見一碰花,長得可好了,也不曉得是甚麼花。那主人家好心,見我喜歡索性送了我一包花籽。我這盆子都尋好了,又沒空閑種下,後來忙忙亂亂的,也不知想甚麼,就隨意撒進了路邊的土裏,後頭才想起來又怪心疼的把那土裝去花盆子裏。原也沒指望甚麼了,只有些捨不得才給留下的,哪知方才去看,竟是長出嫩芽來了……”

“可真是,瞧着就這一點,卻又鮮又嫩的……”

寶娘聽着下意識得也隨那幾個丫鬟一同笑了,正無端高興起來時,又聽見一道極耳熟的聲音。

“這可是個好兆頭啊,也怪應景的。你們幾個去把花盆給弄乾凈咯,我一會兒可要拿進去給外祖母瞧瞧,也叫她老人家高興高興。”

寶娘極驚喜地道:“可是晴娘來了?”

銀繁已聽見這邊動靜過來,聞言也笑道:“可不是,晴娘子來得早,這都從小佛堂拜過回來了。”

寶娘一聽,忙道:“趕緊的來給我梳頭。”

她這面下了床,由丫鬟伺候穿衣,這面又帶着期盼道:“我方才可是聽着外邊都在笑的,好久沒有的事情了。”

銀繁笑道:“可不是嘛。今早大夫來瞧,說老夫人身子好多了。方才用膳時,又吃下了一大碗的松茸雞肉粥,這會兒正叫識字的丫鬟在念書,精神頭瞧着可比前兩日高。”

寶娘聞言一時更喜也更急躁起來,將幾個丫鬟催了又催,直叫她們動作再快些。

待到一應都收拾好時,那頭晴娘也正支使着人將那花盆子洗了乾淨。

“喲,可起來了,”晴娘一見着寶娘就笑,“我今早兒來時,還帶了正做好的糕點呢。我家廚子新想的,味道也好,原想說給你嘗個鮮。興沖衝來找你,結果丫鬟與我說你竟還在睡,這可好,只得分給這幾個饞嘴的吃了。你這會兒才起來,可連碎渣子都沒得吃了。”

她面說面搖了下頭,嘆着氣道:“哎,懶丫頭總趕不上吃的。”

寶娘啐她一口道:“偏要你那點吃的!”

“我這兒的吃食,你可要呀?”那面又傳來一道聲,寶娘晴娘二人一同看去,見是如娘子來了。

“白玉鑲翠,”如娘子自丫鬟手中拿過一個剔紅荔枝紋食盒轉遞給寶娘,“明鏡方才去我那兒了一趟,她說你這幾日也不大吃得下飯,便要前兒的那個小丫頭去尋老廚娘做了這糕點。說你其實最喜帶薄荷氣味的吃食,不說叫你填飽,好歹也墊一墊。”

寶娘示意銀繁接過,她問道:“那妮子怎的不自個兒來給我?”

如娘子道:“她可忙着代你寫經呢,哪兒還得空呀,能騰出手托那丫鬟去,已算是好了的。”

寶娘聽了因有些不好意思,一下紅了臉,只避開這個不講了,轉牽過晴娘與如娘子的手道:“你們兩個可曾見過了?如意娘子,”寶娘先笑看了如娘一眼,又轉看向晴娘,“晴娘子。”

晴娘挑一下眉,她道:“這不正見上了?往下多的也不必說了,”她後邊這句話是對着如娘的,“我這回可要住上個把月,正巧叫咱們姊妹兩個好生親熱一回。甚麼介紹這個介紹那個,一兩句話就把人都講全了的介紹,我可聽不進去,這真要好好認識,可得咱們自己相處着才行。”

如娘心裏喜歡晴娘這爽利勁,也自高高興興得應了,三人這便結了伴要往裏頭去。

衛懿禮見着晴娘無不高興的,卻又少不得說她兩句,這邊正說道:“你大阿妗今早來與我講過了,你阿娘這回把你送來,是叫咱們好好拘一拘你的。這回可由不得你因我這是你外家,就當我們管不着你。更不許你帶着寶娘和如娘一道胡來。”

晴娘悻悻地應了好,她生怕衛懿禮再念叨下去,忙叫人將那個花盆拿了進來,又與另兩個人同說了些吉利話,將衛懿禮哄得高興起來。

時至午間,徐嘉暾也正下了學往這處過來,這處屋子裏便更熱鬧起來。

幾人用過晝食,又一道勸哄着衛懿禮也進過了,這還未罷,還說要再尋些事情來做,可衛懿禮這會兒要歇下去,不好再吵鬧了,索性叫人又去請了明鏡過來,一眾人去了隔壁屋子裏一塊兒數佛米。

徐嘉暾因還要念書便未一道來,明鏡不與她們一塊兒數佛米仍是寫經,故另擺了一張矮几供她用。

餘下三人則坐去冷炕邊沿,寶娘打這頭坐,晴娘打那頭做,如娘子正因體弱下,便叫她坐最裏邊。

明鏡見了道:“這位置好,叫這兩個人一塊兒做屏,給你擋風,可是難得碰上的便宜事。”

如娘子未曾來前,多是寶娘晴娘及明鏡三人一塊兒頑的,都是熟人,晴娘也不與她客氣,當即笑罵道:“好個出家人,整日裏就想着來撿便宜了!可將你瞧美了,下回若換你與我做,我定全你一個苦修行,”晴娘挑着眉笑了聲,“要叫你往最外邊坐,拿你來擋風,我這再坐甚麼位置,可都是個好處了。”

另兩人聽她這般講,一道笑了起來,又各自打趣兩聲,便一面閑話一面做起正事來。

大抵過了一個時辰,晴娘講捱不住,她一早的坐車馬來,原就累,鬧了這麼久,乏意總算上來了。眾人便說叫她去後頭歇着,如娘子又說讓跟她來的丫鬟婆子,也尋地方喝茶去,不叫他們再忙的,寶娘見狀即叫月桂跟晴娘去裏邊伺候着。

又過片刻,如娘說有些口乾,但不想喝清水也喝不得茶,她道:“那東西性涼,我平素都不吃很是傷胃。倒想喝牛乳了,可也怪沒味道的。”

寶娘聽見便道:“阿婆早幾日說要吃些清甜的東西,故叫人弄了椰子來。這東西是千里之外的,多長在海邊的地方,裏頭全是汁水,也怪清甜,也有一層白肉。那白肉拿去做了包子給阿婆吃,汁水倒都還留着,不若拿去調了牛乳來。”這便又遣去了兩個丫鬟。

又聽如娘子與寶娘說起那包子是如何吃的來。

寶娘道:“取了椰子裏的白肉,與燕窩一道做餡拿去做了包子,只用尋常的法子蒸起來。雖說算不上甚麼很好的吃食,但勝在味道獨特,偶爾用一回,倒也新鮮。”

她這般講后,如娘子笑道:“你這說的倒叫我勾起饞蟲來。”

寶娘便問銀繁道:“阿婆這個吃的怎樣?”

銀繁回道:“用過一個,講了好,再請她吃便吃不下了,倒是廚子做的多,還溫着一個呢。”

寶娘聽后即笑道:“那你去給拿來罷。”於是屋裏頭就近伺候的丫鬟便都各領了事情去。

如娘子瞧了屋裏一圈,倏地勾上寶娘手臂,與她道:“你可肯聽我與你講一回體己話?”

寶娘應說好,如娘子還不肯講,又道:“那你可得只聽我說,聽時也只瞧着我,不往旁處去看。”

寶娘不知她要講甚麼,只當有甚麼特殊之處在,極好奇的,便再應了。

如娘子這方對寶娘附耳道:“你那手指上的傷可好了?”她話才講,寶娘便想朝明鏡看去,如娘子卻又輕輕捏了寶娘一下,寶娘想起方才的話,便忍住不動。

如娘子道:“你也別看明鏡,你這事情哪裏是瞞得住的,她也心疼你,你沒瞧見她這兩日一個勁的寫經,全是代你回的。”

如娘子輕聲嘆息了一回,再道:“針再細,也要在你手上留兩個眼下來。你平素雖在做女紅活,這幾日可沒動過了,下人瞧見有不奇怪的?只她們看了也還好,伯祖母可是醒來了,你日日侍候在她邊上,她老人家會不察覺?”

如娘子見寶娘不吭聲,便又再道:“這話,我不多勸你,總歸我說多了,你不聽也還是不聽。故只與你說這一回,你自個兒好好想想。你的身子從不是你一人的事情,總要連累別人為你心疼。”

這時外邊有了步聲,也不知是路過的丫鬟還是誰回來了,如娘子即鬆開寶娘的手,又自去數起佛米來。

……

眾人數的佛米,皆拿去給了窮苦的人家積福。

原還要再數的,但晴娘道:“總歸祈福不止這一個法子的,雖這個好做,卻也實在乏味。只顧着數了,旁的事情一概不做,雖說積福是好,可如寫經好歹能練一回字來,這念佛號的,難不成好叫嘴皮子更利索了?”

她抬了抬自個兒的手,湊到另三人面前去,道:“瞧見沒?沒瞧見也無妨,總歸我自個兒是覺着白了的,全都是米粉。聞着也是一股子米粉味道。”

寶娘聽了笑道:“那你明兒叫人將米敷臉罷,倒白的與我們不同。”

晴娘輕輕哼一聲,道:“你可莫說,這本就有個方子是拿米水來洗漱好叫人白起來的。”

如娘子在一面聽着倏地出聲道:“那你這便不算是沒做旁的事了,你這手不白了嗎?”

寶娘也一同起鬨道:“我也這樣講。”

晴娘氣結,伸手便要去掐寶娘,後者連忙躲過,卻鬧得一旁寫經的明鏡好不煩,她當即把人攔下,說道:“你既嫌數佛米無趣,便換個數佛豆也成,總不會一手的米粉了。”

寶娘與如娘子二人聽了,互相挨着,擠成一團的笑。

明鏡也不搭理這兩個人,只與晴娘再道:“或是你與我一同來寫經罷。”

晴娘回道:“這卻也是苦差事,每日便只寫呀寫的,倒像是被人罰抄來了,也怪累。便沒甚麼其他祈福的法子了?”

明鏡實在是想白她一眼才好,到底忍住了,嘴上卻不肯算,她道:“您這怕不是來祈福的,是來玩的,要挑有趣的才成,不然可叫你累了,跟被人罰抄似的!”

晴娘聽她如此講曉得她是惱了,便去斟茶給她,再道:“你這可不準氣,我講的卻也是實話。原是為孝心要替老人家祈福的,可這般做着,無趣也是當真無趣,你做慣了的無妨,我們來卻的確難熬。這做事情多講心誠則靈,心是誠了,可卻不一定高興,那還靈嗎?不是高興做的事情,我怕這心意是要差些的。這才講要尋其他祈福的法子來做,若做得高興,這誠心豈不是翻倍了的?”

明鏡說她這是歪理,卻又聽寶娘道:“的的確確要心很誠才好。”

旁人不知道晴娘也不曉得其中有過甚麼,明鏡與如娘子卻實在是怕了寶娘這個求誠的。

如娘子當下便與明鏡道:“你且再想想,總還是有的。”

明鏡自也儘力去想,過了半晌,也真叫她給想着了,她一壁回憶一壁道:“我記着是,是早兩年的事情了罷。我那回是隨老夫人去山寺里還願去了,有個女施主捐了好些香油錢,是為著取那寺後頭的竹子來,她講那兒的竹子常聽禪音,也具佛性,如何都要跟寺里討幾根回去。那寺里師父即問她拿來做些甚麼,我在邊上聽來一句,她講是要把那竹子都製成一小片,每片上頭都抄一句佛經,回頭掛到廊下,給她母親祈福。”

明鏡細細回想着突然又“啊”一聲,她道:“我好似還聽來說是要再竹片底端鑽個小洞,都掛上風鈴,同做來祈福用的。”

三人聽罷都誇讚了一回,晴娘道:“這個聽着有意思,也不枯燥了,回頭滿院子的掛上,又是竹香,又見風打鈴,聽脆響的,便更有意思了。”

幾人說罷便去做了,這一時卻也尋不着甚麼聽過禪音的竹片,便去找了檀香木來,晴娘道:“這個還更香些。”

各自分了活計忙開來的時候,寶娘又尋上明鏡問道:“那串蜜蠟珠子是阿婆貼身帶的,她卻拿來給我,會不會因這個也有緣故?倘若我再送去佛前供過了,還去給阿婆,可能叫她好起來?”

明鏡道:“哪兒有送你的東西,你又還回去的道理,不若取你的一件貼身之物,送去佛前供過再給了老夫人?挑着跟你年歲久的,有靈性些的好。”

寶娘聞言倒想起一件東西來,她在自個兒脖間稍作摸索,即牽出一根紅繩子來,那紅繩最下頭掛了一塊羊脂白玉做的平安無事牌,她道:“這是早些年的時候,有段日子我常在病中,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只時時咳嗽也不見好。爺娘在外頭曉得了,便尋來一塊兒玉,做了這一隻平安無事牌叫人捎了回來。也是奇了,這牌子我帶上去,病竟就漸漸好了。後頭有回去寺廟裏,有個老和尚與我說,說這牌子應當是一對的,這隻便是定着給我的,叫我千萬不可摘了。”

寶娘說著搖了搖頭,她道:“都是甚麼奇怪的講法,我只聽過鐲子是一對的,也見過甚麼東西,刻了甚麼話,那話也能湊成一副來。唯獨不曾聽講說這平安無事牌也有一對。這東西上邊甚麼也不刻,若真要講是一對的,凡是白玉做的許都能與我這個湊成一對來了。”

明鏡聽寶娘講那老和尚說的話,也不大明白,可她細細瞧了一回寶娘的平安無事牌,到底還是講:“這東西既是給你去病過的,許就與你的福禍連在一塊兒了,還是莫要摘了好。倘若你沒旁的物件可用,索性自個兒做串十八子來罷,比之你的舊物給了老夫人,倒不如你親做一樣,專給她的。”

寶娘聽了這便歇下要摘平安無事牌的念頭,自去尋菩提子去了。

後頭如娘子曉得這這兒的事情,來與明鏡道:“得虧你給她另尋了事情做,那日在木牌上寫經的時候,我瞧她的神情,實在是怕她又做刺手來表錐心之痛的事情了。”

……

陳怡兒這會兒正與幾個小姐妹道別。

她在潤香閣里年齡並非最大的,但樣貌卻是頂尖的那個,才情也很好,性子也好,大大方方溫溫柔柔,素來待人和善。眾姐妹見了她,無不與之交好。

今兒徐順樂要來接人了,眾人自然不舍,早早向媽媽告了不同時候的假,或結伴或獨自去見陳怡兒。

她們說倒是都說些道別的話來,可意思便大不相同了。

“我新去叫人打的兩支釵子,與你這支正刻了我的圓字,我給自個兒留着這支刻了你的怡字。只想給咱們姐妹兩個各留一個想頭在,往後縱再見不着面了,卻也不丟這一份情誼。”這般說的,只一定要陳怡兒留着東西,生怕往後忘了她,是為情誼,還是為了日後好攀交情便另講了。

“我從前不識你的好,與你爭過,吵過,到今兒一下全都記起來了。卻不是為著小心眼的,要記恨你。只心頭覺着欠了甚麼東西,今日要找你來說開合好,往後便不再存遺憾了。”講這句的,比前頭那個送金釵的要過得差些,更是從前與陳怡兒有過不小齷齪的。

“我這可說敞亮話,咱們姐妹也有好幾載了,你這丫頭往後過好過差,可都不許忘了我。你好了,我不說虛話,自想你提攜我。你若不好了,我卻也捨不得你受苦,你還是得來尋我。”這話講的,到底是為真心還是為甚麼,自就只有陳怡兒心裏頭清楚了。

如此見過一個,送走一個,或敷衍打發掉人或認真再交一次心的,總之等沒人要來的時候,已過了一個時辰。

外邊來隨行接陳怡兒的丫鬟,對着裏邊是又催又請,好容易看見人走光了,便打算招呼轎夫趕緊準備好,卻又叫陳怡兒給攔下。

那丫鬟名叫巧兒,雖不是甚麼要緊的大丫鬟,但因她兄弟能耐,也在府里做了個小管事,故叫府里下人平日見了她也都願賣個好臉。

她前頭走託人走動,原是想被調去徐嘉勉前頭的,後來見於姝又生了個兒子,便歇下心思。哪知有天夜裏當值,正見了徐順樂與他貼身丫鬟夜裏紅袖添香的事情,這心思又度活絡起來。誰曉得七走動八走動的,最後卻被送來伺候陳怡兒了。

這丫頭心裏原就不大高興,此時又叫她等了一個晌午,正不樂着,偏巧又有陳怡兒伸手攔她,這便更存了火氣。

巧兒便往門口站了去,口中道:“這要再等您,奴婢自是無妨。總歸幾個下人,為您勞累是應該,也不敢叫主子心疼。可咱們三郎君可沒有等您的道理罷?今兒要是讓您去唱曲兒彈琴,或是給上檯子演齣戲的,這也算是請了,您要弄甚麼‘千呼萬喚始出來’,非得叫奴婢們三催四請的才肯動身倒也使得。可今兒您不是被請去的,是被買了回去的。恕奴婢講句不大好聽的話來,您與奴婢們一般。不過是件會講人話的物件罷了,如今正是要送貨的時候了,您說這貨去的遲了,主雇要不要氣惱?且求您一回,還有哪個要等要見的趕緊罷,您不怕的,咱們卻怕東家來火氣。”

陳怡兒面色當即冷下,卻不待她講話,那頭又來一個穿大紅衣裳的女人,那女人手間握了一枝芍藥花,花蕊與花瓣間還帶着些水,許是為保鮮而撒上去的。

她此時快兩步走到巧兒面前,只將那花對着巧兒臉甩了去,花瓣不過顫動幾下,上頭的水珠子卻是全灑到了巧兒臉上。

女人見了當即笑道:“見這大太陽給您曬出火氣來了,索性拿這水給您消一消。要不高興,也勞煩您別計較,我一個下等人不懂事嘛,金貴的高門丫鬟可得大度些了,是不是?”

她話講罷,也不顧巧兒正滿口“小娼婦,狗|娘養的賣唱女”的罵,便趁巧兒被方才那水刺到了眼,一把按住巧兒的肩將人推了出去,又“嘭”一聲將門關上,任由巧兒再外邊罵上了天,也不去搭理。

陳怡兒一見紅衣女子來了,便笑了起來,她道:“我還當你真不來見我了。”

“不來見你?”那女人冷笑了一聲,“我來了,連那種東西你都能叫她騎上頭來。我不來見你?你怕不是要被生吞活剝了去!”

陳怡兒只笑着聽她講,也不氣也不惱的,待她講完了,又瞧着女人手上那朵芍藥花問道:“可是摘來給我的?”

女人道:“潤香閣裏頭也沒長個牡丹,都說嫁女兒,要給個帶牡丹的綉件,我這也做不來,你怕是也用不上,只拿着芍藥簪上罷,否則你往後的主母不好講話,真帶了甚麼牡丹花的,我怕她氣極了,把你的頭也給擰下來。”

女人話講的凶,為陳怡兒簪上花時,動作卻輕柔得緊。

陳怡兒待她弄好了,便轉身去抓住了女人的手,問道:“我今兒要走了,你便不能說句軟乎話聽?非得夾槍帶棒的,難道想我以後再見不着你的時候,回想起來的,便是你今日說的這兩句?”

女人聽后,面色倒是緩和了些,嘴上還是不饒人的,她道:“你要我講軟乎話?怎的講?你轉眼便要去吃人的洞裏去了,我還講軟乎話給你聽?只把你打一回,叫你提前長了記性,往後曉得避開災禍的才好。”

陳怡兒滿面無奈的,女人又講道:“都到今日了,我勸你也沒用了,可我不像忍,這話我還是要講。我說了,你若是想贖身,我這兒自有攢下的一筆錢財在,為你把身贖了,也不是甚麼難事情。可你不聽,非要跟着那位三郎君走,我實在想不明白,有甚麼好的?被人看輕很是舒服嗎?”她手指了指門外,“那是個甚麼東西?最底下伺候人的玩意兒,也照樣爬你頭頂上來。往後呢?等你進去了,多的是金貴娘子們來瞧不起你。”

陳怡兒不由得女人繼續講下去,逕自打斷她道:“那我如今便叫人瞧得起了?不照樣是個伺候人的?好聽的說我一句賣笑女,難聽的只罵我是娼婦。我也實在不明白,你卻為什麼要這樣惱火?你為我贖身了又怎樣?我能去哪兒?不還是得找個男人來做倚靠?若最後還是要找的,為何要找個泥腿子來?我如今從良了,還去到好人家,你到底有些甚麼要不高興的?”

那女人沉默了一瞬,而後質問道:“便是要靠男人活了?離了便活不下去了?”

陳怡兒直直得看着她,隨即猛地扭過頭去,一面搖頭嘆,一面道:“你便是個瘋子,總想些出格的事情,講些出格的話。倘若你是來祝我好的,那你把祝詞說了,咱們共喝了酒,這事情便當做沒了。倘若你不是,那便出去罷。今兒是我大喜的日子,我不想與你爭吵敗壞了心情。”

那女人冷冷得瞧了她一樣,扭身去桌上斟了一杯酒,再對陳怡兒道:“願你終遇良人。”她話罷,將那酒一口飲盡了,便走了出去。

可她的那話,聽似好的,可裏邊的那個“終”字,卻叫陳怡兒如何想如何不舒坦。

但也由不得她在難受下去了,巧兒話固難聽,卻也說的對,實在沒有她陳怡兒叫旁人等的道理。

她這便將前頭收掇好的細軟又再翻看了一回,見沒少的,便拎着小包袱,坐進一頂青頭小轎,就去了。

……

既講誠心眾人做寫經和木牌時便不求急了,照晴娘的話講:“若一得閑,便來做這個事情,用趕着的來完工,反不像是祈福,像咱們是來做苦工的,好似緊着把東家交代的事項做完了,便萬事阿彌陀佛。”

故眾人都不曾急躁,當日做前,必去沐浴更衣,又由明鏡領着在佛堂裏邊回過一遍大悲咒,這方開始。

至於吃齋茹素的事情,實在不必特地做了,早在衛懿禮頭次病時,便由寧芝領着,全府上下皆忌葷腥,每日必食素,期間逢着一回十五,更去放生了。

如此熱熱鬧鬧的弄了幾日,也不知是大夫妙手回春,還是眾人祈福被菩薩聽去了,衛懿禮的病情更見好了。

眾人自然高興,又歡歡喜喜的要說擺甚麼“春夏園”,講衛懿禮今歲都不曾去踏青,索性自己來裝扮裝扮,也趁着這兩日才下過雨又見晴,暖涼正正合適,再興一回春風起來。

這頭是熱鬧起來,那頭卻更熱鬧了。

原是從前衛懿禮管得緊,府里上下規矩極嚴,後頭管家的事雖叫寧芝接手去了,可有衛懿禮盯着,眾人也不敢放肆。再到衛懿禮病下,寧芝卻已站穩了腳跟,府裏頭也還算安生。

可這幾日卻是不一樣的景了,都忙亂着,男人不管內宅的事情,女人里戚善珠素不理府中之事,只守好她二房的小院子,寧芝又手忙腳亂的,幾個小娘子們更不問這些俗事。

幾個好玩的丫鬟婆子就起了些小心思。

本是不成氣候的,不過幾個人聚在一塊兒鬥牌玩,數目也不見大,從前府里後邊那條給管事及其家眷住的巷子裏常見的事情。

只不過這兩日幾個膽大手癢的當值是便按捺不住,在府裏頭便玩了起來。

可事情卻是叫於姝給曉得了。

眾人自不怕她來管甚麼,總歸也沒見這位三夫人多有能耐。可於姝向來不肯饒人,凡是在她下邊的,她有沒有油水可撈,只落到她手中,她便要好生磋磨一番,才全了她自個兒心裏的痛快。這她手中雖沒甚麼權在,卻到底是個主子,若叫於姝給鬧開,事情傳到寧芝耳朵裏頭,那便沒甚麼好下場來了。

故幾個鬥牌的被於姝撞見時心裏頭又是一陣慌的又是一陣煩,只將好話說盡了去哄於姝,至於拿錢去給於姝卻又不成了,她再要錢的也不缺這幾個子兒。

可於姝今兒卻沒有要為難這幾個丫鬟婆子的意思。前幾日因徐順樂對她的一番敲打,叫她不敢再把手往三房的庫里伸,可偏生娘家嫂子又來信說她那內侄近來有要活動的地方,但他不肯要下頭孝敬來的錢,說怕被人抓着甚麼把柄,於家落到今日這樣就是有眼紅的人瞧不順了要折騰他們,萬得珍惜羽毛才成,故而只能來向於姝這個好心的姑媽來討了。

於姝手上卻只剩下自個兒的一些體己錢,她哪裏肯出這個,可那頭又催的緊。

這幾日裏煩擾的於姝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下,瘦了一圈不說眼下更有兩抹青黑,倒顯得她為衛懿禮的病很盡心,憂慮過頭才有了這個模樣。

再說眼下,於姝見着幾個丫鬟婆子鬥牌的,心裏倒是生出一計來。

“我何不想法子將這些人的賭癮都給吊上來,叫她們把局做到了,卻由我的人來做莊。待她們輸了本,我便去放利錢。這便是動了賬上的,回頭也能填補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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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堅持日萬!第三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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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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