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色即是空

第一百一十一章 色即是空

雲亭覺得自己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在夢裏,映寒頭髮凌亂潮濕,衣領歪斜地坐在一間陌生的房裏,看見了他,從地上慢慢地站了起來,彷彿長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笑了。

他走過去,脫下自己的長衫,罩在她身上。她要躲,說了一句:“臟。”

而自己只是搖了搖頭:“在哥哥眼裏,你什麼時候都是乾淨的。來,披上。”

映寒彷彿感激地看他一眼,脊背筆直,像打勝仗了的將軍一般。

然後他們一起走在路上,那條路彷彿怎麼也走不到頭,一陣陣的燥熱自他體內慢慢升起,漸漸令他覺得難堪,又讓他漸漸地忘記自己身處何處,只覺得從內心深處響起萬丈魔音,周身如萬蟻舐骨一般又癢又燙又疼,疼得他喘不過氣來。眼前晃着映寒的關切地大眼睛,遠處傳來她焦急的聲音:“雲亭哥哥,你怎麼了?你剛才在納甲顯祿那裏喝了什麼?”

他的意識逐漸渙散,只能用最後的理智推開她,說:“別……碰我。”

有人擔住了他的胳膊,拖動着他向前,那條路分外漫長,然而終於有了頭。路的盡頭,是一片漆黑,他彷彿被人放在了一張柔軟的榻上。門關上了,他潛意識裏好像覺得身邊再無他人,才允許自己痛苦地呻/吟出聲。

混身都是汗,然而這麼多汗,卻帶不走一絲身體裏的熱量。他翻身,咬住身下的枕頭,一片模糊中,只能不停地靠着一遍遍地誦讀金剛咒和心經來驅逐身體裏的邪魔。不管用,什麼精深修鍊的佛法都不管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開始去撕開自己的衣衫,露出胸膛。

然後,一隻清涼的手突然自黑暗中握住了他的手,隱約中,他耳邊響起了另一個聲音,輕柔地,一遍遍地誦讀着度母心咒,彷彿在幫他加持心法。

就在他要被體內的熱力撕碎的時刻,一道柔軟的唇輕巧地落在他的唇上,仿若清泉一般解渴,將他體內的熱澆熄了半分,卻勾起了更多的心魔。他一把將對方攬入懷裏,心魔變成極大的喜悅,彷彿突然掙脫了所有桎梏,幻化成萬道佛光。他囁噥着,輕聲地,一聲接一聲地喚着:“映寒,映寒……”

原來,他的心魔和他的救贖,從來都只有她一人啊。

夢清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深夜,雲亭混身如被鐵水萃取煉化過一樣,無力卻清明。他的身邊空無一人,身上好好地穿着中衣。雲亭怔怔地看着床頂,好像還沒有完全清醒,意識也沒有完全恢復,愣了片刻,便又沉沉地陷入了夢鄉。

映寒獨自坐在浴房的木桶里。木桶里的水已經換到第三遍了,她身上那些惡臭味道也終於散盡了。剛才蔓草幫她刷洗乾淨之後,想要扶她起來,卻被她冷冷地轟了出去。

現在,她只是怔怔地坐着,木獃獃地看着水面上漂浮的那條毛巾,水已經涼透了,她卻還不想起身,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只知道她不想動,不想離開這藏身的角落,不想出去面對這個醜陋的世界,也不想去面對如此無能的自己。

她不僅無能,而且還愚蠢,卑劣,骯髒,自以為是……

今天之前,她一直天真地以為,只要聰明勤奮赤誠勇敢,這天底下她便可以橫行無忌。她以為自己有能力掌控一切,永遠做出最明智的選擇。無論遇到什麼困難,她都能憑着自己的聰明才智或者勇敢堅毅來解決。

可是今天,她碰到的事情卻完全超出了她的能力範圍。

因為她的不自量力,因為她的自作聰明,她將自己和朋友置於險境。

然後,她什麼辦法也沒有,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的朋友們靠犧牲自己,來保護她的安危和周全。

一個,又一個,先是雲亭,后是曼娑,將來又會是誰呢?玄淵嗎?

而她自己呢?呵!

她以為她敢作敢當,她以為她光明磊落,她以為她可以為了雲亭哥哥付出生命的去補償。

可是真的事到臨頭,她卻虛偽地,怯懦地,退縮了。

她理直氣壯地為了她更愛的人,掉過了頭去,不去面對那些她同樣感激着虧欠着的人。

這個世界,為什麼要這麼殘酷呢?老天爺為什麼要讓她作這麼難的抉擇?而她,又想要得到什麼呢?她到底是為了什麼,才任性地將自己一次次置於險境,一次次地等着別人的搭救,一次次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別人的愛護?難道歷練江湖,尋找父親,或者作一個破生意,真地有這麼重要嗎?

外祖父明明叫她徐徐圖之的,她為什麼要胃口這麼大,為什麼偏要一炮而紅?她真地是為了生意嗎?還只是為了不服輸地證明她自己不比別人差?

黑暗中,映寒嘴角噙着冷笑,雙眼清凌,垂着頭,輕輕地抬起手,卻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聲音清脆,在這窄仄的浴房裏,格外響亮。抽完一下,她就覺得像抽了一個混蛋一樣的痛快,於是,又抽了一下,再抽了一下,一下下地,不停地抽着。

也不知道抽到第幾下的時候,映寒再次抬起的手腕突然被人一把拉住了,她只木獃獃地抬頭仰起臉來,甚至忘記了自己還赤/裸着身體坐在木桶里的。

眼前拉着她的手的人,是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黑色的高大身影。暗夜中,月色透過窗欞撒在這個人身上,化成無限的溫柔和冷清,他的馬尾梳得高高的,穿着玄色的行裝,滿身都是僕僕風塵,還夾雜着大海上的腥鹹味道。

映寒的眼中一下子湧出了淚水。

這一晚上,她一滴淚都沒掉過,但所有的委屈,悔恨,自我厭棄,卻在看見玄淵的這一刻,全部化作了湧泉一般的淚,肆意奔流。

玄淵低頭看着她,目光里毫無情緒,既沒有心疼,也沒有嫌棄,更沒有憤怒。只是平靜地看着她,用手指一下下地去抹掉她臉上的淚,彷彿在無聲地對她說:“丫頭,別哭,哭有什麼用。”

然而映寒的淚依然止不住地決堤。

玄淵嘆息,跨進木桶,解開自己的衣襟,露出溫暖的胸膛,把她輕輕地,緊緊地攬入了懷裏。

映寒趴在他的胸口,被他的體溫溫熱着,終於失聲,嚎啕着,一下下地用小拳頭捶打着玄淵,彷彿捶打着這個硬邦邦的世界。

玄淵只是默默地坐着,一聲不吭地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裏,任她捶打,任她發泄。一遍遍地拿起木桶里的毛巾,擦掉她臉上的淚。

過了很久,映寒終於哭得累了,覺得身體裏所有的水份都已經化作淚水流幹了,便靜靜地卧在玄淵的懷裏。

夜風穿過窗欞,拂過她露在水面外的雪背,她輕輕地嘟囔:“冷。”

玄淵抬起她的頭來,去吻她低垂的紅腫的眼睛,吻她被淚水泡軟了的臉頰,最後才糾纏地吻上她的嘴唇。

映寒太累了,是那種萬念俱灰的累,什麼也不想理會,所以自我放棄一般,把全部身心都交到了玄淵的手上。玄淵的手輕柔地一遍遍撫慰着她,比任何一次都溫柔,也不帶任何情/欲之色,可偏偏,他要做的事,是最親密的事。他不知道怎麼打開她封閉成繭的內心,知道什麼語言都不能表達他的意思——也給不了映寒任何寬慰,所以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去溫熱她骨髓里的冷和麻木。木桶中漸漸蕩漾起深沉的緩慢的波紋,映寒的呼吸也急促了起來,她終於伸手攀住了玄淵的脖頸,將頭埋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的力量,滾燙炙熱,彷彿陽光一般漸漸滲透進她的每個細胞,一點點地把那些寒冷與頹喪從她的每個毛孔中逼了出來,一分一毫地把心頭上覆蓋著那層厚厚的陰霾驅散殆盡,重新給她的身體和死灰一樣的心竅里注入了一絲活氣和生機。

最後一刻,映寒仰起頭,全身緊繃,細弱的脊背反弓着,所有的呼吸都消失了。然後她慢慢地萎頓,溫柔地趴伏在了玄淵的肩頭,半晌,才輕聲地說了一句:“玄淵,我要回家,帶我回家吧。”

玄淵並沒有象他第二封信上寫的那樣,前往錫蘭山的深山,反而是很快啟程直奔了暹羅。

因為他剛剛發出第二封信,便收到了段澄的來信。信上說,丫頭帶着阿蛋去暹羅了,她要獨自籌備開業,會住在曼娑那裏。萬事勿念。

玄淵從收到信那一刻起,心裏就不踏實起來,立刻把段澄的十八代祖宗甚至包括那早已作古的大理段王爺都問候了一遍——他是想要讓丫頭試煉翅膀的,不是想讓她直接摔死。

暹羅不比蘇門答臘,瓦屋商號在那裏的根基只有一個鎮海鏢局的據點。而鎮海鏢局的客人與關係,黑白參半,不是所有人都能隨便去招惹的。

丫頭的心氣高,一旦開始做事,就會有股子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她若遇上什麼難事,再所託非人,以她的膽大妄為,那便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所以,玄淵只猶豫了兩天便登上了歸程,他不想讓自己後悔,心裏想着哪怕到了大城,丫頭沒事,他再離開,也好過這麼日夜懸心。

他當然不會跟自己承認,他想她了,熬不住地想見她。

可是他今晚剛一趕到慈修庵,阿蛋來開門,一見是他,竟然腿上一軟,咕咚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玄淵當時還以為自己來晚了,映寒已經出了什麼事,手腳冰涼,混身的肌肉都控制不住地緊縮起來。

然後他見到了阿蛋身後的曼娑。

曼娑靜靜地看着他,說了一句:“映寒今晚差點受辱,她不得不在自己身上……澆了腌臢之物,才躲過一劫,你去看看她吧,她已經在浴房裏待了一個多時辰了。”

玄淵肌肉微松,臉上卻已瞬間凍如寒冰,轉過頭,冷冷地看着阿蛋,只問了一個字:“誰?”

玄淵將映寒全身上下擦乾了,像對待小孩子一樣,把手把腳地給她套上了寢袍,一路抱回了屋裏床上。剛想起身去給她倒杯水,卻被映寒一把揪住了,順勢又摟上了他的腰,將臉緊緊地貼在他懷裏,整個人嬌柔地像一隻溫順的小羊羔,卻又單薄脆弱得像一隻轉瞬即逝的蝴蝶。

玄淵只得躺下來,一直摟着她。一下一下地撫摸着她的背,直到感到懷裏的人變得柔軟放鬆,氣息緩慢勻和,才慢慢地將自己的手抽出來,給她掖好了被子,在燈下認真地看了很久她翕動着的睫毛,才下床,躡手躡腳地換了一身衣服,出了屋子。

外面,天已經蒙蒙亮了。

曼娑果然並沒睡,她坐在庭院裏的石凳上,捏着佛珠,端坐如禪,見他出來,便微微一笑:“去哪裏?”

“去算筆賬。”玄淵清清冷冷,輕描淡寫地說。滿滿寒意煞氣卻撲面而來。

曼娑嘆了口氣,她已經很多很多年,沒見過玄淵這麼衝動暴躁了。

與旁人衝動時的暴跳如雷熱血上頭不一樣,玄淵一旦衝動起來,面上反而更加冷靜。

因為他衝動時,只動手,不說話。

他從來如此,血燒的越熱,面上就越冷。

曼娑站起來,擋在他面前,輕聲地說:“你理智一點,昨天映寒和陳三才去拜會過他,今天一早他便出了事,旁人難道猜不出來是誰做的嗎?你這個文軒轅的明面身份維護得多不容易,經營了多少年,你瘋了嗎?”

玄淵冷笑:“誰說我是要去殺他?”

曼娑微愣,怔怔地看着玄淵。

玄淵嘴角噙着深刻的惡毒,偏偏又在笑,只是笑意從沒有到達眼底,他一字一頓地說:“我是要去送他一個好大的富貴。”

曼娑不明其意,只垂了目輕聲說:“玄淵,出門算賬之前,你還有一個人需要感謝。若不是他,只怕你此時連算賬的機會,都沒有了。”

玄淵慢慢地挑起眉來。

雲亭再次醒來時,天光已經微亮了。他頭疼欲裂,如同宿醉一般的難熬,坐起身子來時,發現床頭小几上擺了一大壺水,頓時覺得自己口乾舌燥,便將壺中的水一飲而盡,這才覺得些微緩過點勁來。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中衣,整整齊齊地穿在身上,幾乎連絲皺褶都沒有,只是屋裏尋不見自己的長衫,他略略凝神想了想,才意識到,長衫昨天是披在映寒身上的。窗前擺着一個衣架,一面銅鏡。衣架上掛了一套曳撒和腰帶,玄色素絹做的,並不是自己的衣物。

雲亭走到銅鏡前,才發現自己的發冠已經被拆散了,垂在臉側,更趁得銅鏡里的人蒼白而虛弱,眼睛卻亮的嚇人,可他一點都不記得自己昨夜在極度痛苦中是否曾扯掉自己的發冠了。

雲亭穿好外衣,束好發冠開門的時候,見到陳玄淵就坐在門前廊下的石凳上。

此刻天色漸亮,四周卻一片安靜,只時不時地,不知何處響起一聲清亮的鳥鳴。倆人對視,雲亭看着眼前的人,心內居然升起一股荒唐滑稽的感覺。

怎麼原來這人竟然在大城嗎?那昨晚那麼危急的時候他又去哪裏了?自己這個外人怎麼反搶到人家夫君前面去救人了?

陳玄淵彷彿猜到了他的想法,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居然深深地行了一個長輯到地的大禮,然後才站直了身子,鳳眼深凝地看着他,沉聲地說:“玄淵昨夜從海外趕來,馳援不及,險些讓丫頭遭了惡人的毒手。諸葛大人不計前嫌,仗義出手,保護了賤內的安危,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將來若有差遣,只要不涉及私仇……和丫頭,陳某人,莫無不從。”

雲亭難得見他一臉嚴肅赤誠,愣了愣,才笑了,嗓音沙啞地緩緩說:“文公子,不跟我打啞謎了?”

玄淵一點玩笑之意都沒有:“諸葛大人救了丫頭,就等於救我一命。此恩如同再生父母,我如何還會隱瞞。我姓陳,名玄淵,字嘛,父母去的早,沒來得及給我取。就這樣。”

雲亭怔怔地看着玄淵,彷彿無法一下子接受他徹底的坦誠——這感激是真誠的,但如果他知道自己昨晚曾做了什麼樣的夢……他還會這樣感激嗎?只會立時提刀砍在他身上吧!

雲亭苦笑,昨晚的那一切,果然是一場夢而已,是他的心魔在極度痛苦中生成的幻想而已。

可若是夢,這夢也未免也過於逼真了。

那每一次的親吻和撫觸都恰到好處,伴隨着色空轉換的經文,引導着他的呼吸與意識,讓他慢慢安寧,卻又從安寧中生出無限欣喜,彷彿窺見天機,獲得極致的般若。

有那麼一瞬間,雲亭甚至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出了竅,遨遊在寂靜無聲的宇宙深處,那一刻,他彷彿洞察了人世間的一切煩擾虛妄,映寒只是一個美麗的泡影,世俗官場是一場巨大的浮世繪,滔天巨浪一般的滾滾紅塵,也不過是一場熱鬧的大戲,在歷史的長河中你方唱罷我登場。

那一瞬間,他甚至忘記了他自己。

好像諸葛雲亭只是一個代號而已,他的真身和覺識,其實都只是這宇宙中飄渺的一顆浮塵而已——就像恆河沙數當中的一粒,本身什麼也不是,卻又是這浩瀚之中最精魄的一點,細微地包容着所有宇宙的玄機。

他並不是他,只是佛祖座下最質樸的一朵青色蓮花。

意識回歸的瞬間,他分明看到自己,站在柔光籠罩的如鏡水中,拈花微笑。

所有肉/體的苦痛都消失了,內心只充滿着巨大的喜悅和寧靜。

雲亭緩緩回過神來,深吸了口氣,說:“不知明妃娘娘在哪裏?我叨擾了一個晚上,想與她致謝……辭行。”

玄淵愣了愣:“曼娑姐去休息了。她為了照看映寒和你,一晚上沒有睡。”頓了頓,又說:“怎麼你要離開暹羅了?回大明去?”

雲亭的眼神從院牆角落的一從芭蕉上收了回來,謎一樣地微笑:“我不回大明,還有些其他公務在身。今日啟程。”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玄色曳撒,說:“陳兄弟,也感謝你,以袍袖相贈,非常合身,只是,我估計一時半刻沒法還你了。”

玄淵也笑,鳳眼眯了眯:“不必了,這身衣服這麼適合你,就送你了。其實,我看你偶爾也可以穿得隨便點,老是那麼板板正正地作君子,不累嗎?”

雲亭頷首,星目微垂,說:“陳兄弟所言極是,衣服都是穿給別人看的,就像那些所謂的清譽一樣,君子內心守拙比什麼都重要。”頓了頓,又說:“那我就不等明妃娘娘起身了。告別之詞,就麻煩陳兄弟轉告吧。”

玄淵驚詫:“你這就走了?我看你面色不好,不如再休息幾個時辰……映寒估計馬上也要起床了。”

“不了。”雲亭當真說走就走,長腿在曳撒下邁動,起初還有點虛浮,但只走了幾步,便找回了以往的堅定和軒昂。

玄淵微怔,他隱約覺得雲亭有些異樣,卻說不出來什麼。

雲亭快要穿出迴廊了,又停下腳步,轉過頭來,將一隻手負在挺拔的背後,說:“陳兄弟,麻煩你轉告明妃娘娘,就說……青蓮多謝她的指引點化,她想告訴我的那些……我都已悟了。”

玄淵琢磨着這句大有深意的話,還沒緩過味來,就見到雲亭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了。

他轉回身來,看着曼娑的房間,門扉緊閉,毫無聲息,亦不見絲毫人影晃動。

院子另一側的西廂房的門,卻在這時吱扭一聲開了。映寒站在門內,還穿着雪白寢袍,眼中的焦急慌亂,在看到玄淵的一剎那,驟然化作了柔柔的光和細碎的淚。

玄淵微笑,向著映寒張開雙臂,然後眼看着她赤着足,飛奔而來,縱身入懷。

她緊緊地圍着他的腰,埋在懷裏,像只小貓一樣蹭着他,說:“相公,真的是你,我還以為,我只是做了個夢……”

玄淵失笑,用下巴蹭噌她的頭頂:“丫頭,你現在出息了,竟能憑空做出這麼香艷的夢。”

映寒的耳後倏然紅了,但緊接着,想起昨晚發生的事,臉色又蒼白了下去:“玄淵,我,我不想在這裏了。我想回蘇門答臘。你帶我回家好不好?”

玄淵緊緊地抱着她,心裏疼的一塌糊塗。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丫頭,這個在施濟孫的刀鋒下都沒有怯懦過的丫頭,此刻竟然想學着蝸牛一樣深深地把自己藏起來——她到底遇到了什麼事?

沉默了半天,玄淵終於在她耳邊輕聲說:“丫頭,你若想回家,我今天就可以帶你走。只是,你自己要明白,你此刻在大城摔了個跟頭,若就地躺倒趴下了,便會一輩子跌在這個坑裏,再也出不去了。你若真的喜歡待在坑裏,也沒什麼,我將你一輩子養在坑裏便是。只是……這真的是你想要的日子嗎?”

映寒抬起頭來,怯怯地看着玄淵,眼裏又漸漸有了淚光,輕聲地囁噥着:“相公,我,我不是因為自己膽弱了,也不是因為,昨天弄的一身臟污就放棄了。我是因為……害了雲亭哥哥和曼娑姐姐,我現下心裏,恨我自己,特別特別地恨……我只覺得,我自己這個人,比昨天澆在身上的那些東西更臟更噁心,我……”

玄淵的鳳眼微闔,卻一把打橫將映寒抱了起來,往屋子裏走。

映寒一下子怔住了,輕輕推他:“相公,我,我現在沒心情……”

玄淵笑:“丫頭,你以為你相公見了你,腦子裏就只有那一件事嗎?”

映寒頓時語塞,臉卻紅了。

嗯,還能害羞就行。只要她心裏有熱氣,便比什麼都強。

玄淵俯下頭,頂着她的額頭,輕聲說:“丫頭,我跟你講個道理。你是這天下最好的姑娘,這世界上絕對沒有人比你更乾淨,也唯有此,你才配得上我這麼好的官人。若有人讓你覺得自己骯髒,那一定是因為那人才是真的臟。你可以反省自身行止是不是有不夠謹慎的地方,但絕不要懷疑你自己這個人。聽你官人的,誰若是潑你一身臟,咱們加倍地潑回去就是。”

映寒眨巴眨巴眼睛,好像聽明白了,突然抬起頭,親在玄淵的臉上,一下子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脖子。

只是,這句“你是這天下最好的姑娘,所以你才配得上我這麼好的官人……”,怎麼聽起來這麼耳熟呢?

玄淵感到懷裏映寒身上漸漸有了熱氣,便抿住了嘴唇,眼睛裏的柔情卻變得森冷凌厲起來:恩,已謝過了。丫頭,也安撫了。現在,該報仇了。為了丫頭,也為了曼娑。

文軒轅也許是個畏手畏腳的商人,可東方伽樓羅,卻絕對不會容忍任何人的欺凌。

他的劍,該重新出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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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風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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