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君子之交
這一日,映寒早早地起了身,練功練氣之後,神清氣爽地去吃早飯。在飯桌上見了曼娑,她才意識到自己這一個月來忙裏忙外,竟然好久沒有與曼娑認真聊過天了。
曼娑眉目笑彎彎地看着她,輕柔地問:“今天怎麼這樣悠閑?往日我看你,早飯都不肯好好吃,便急急跑掉,今天倒肯坐下來細嚼慢咽了。”
蔓草也在旁邊笑,說:“前幾日我家姑爺來信了,讓小姐要好好照顧自己,她便聽勸了唄?”
映寒瞪了蔓草一眼,才回答說:“今日要與陳鏢頭去拜見一個重要的客人,那人午後才有時間,我就不急着去店面了,得好好在家做做準備。”
曼娑也不多問。
銀號開張在即,私下裏已經試着做了筆生意。
陳三此次去大明,用龍涎香的進益在泉州換了黃金,兌了通寶,一半送回了蘇門答臘,一半留在了大城。前幾日,一個鏢局熟識的客商,正好要趕去滿剌加購置大宗香料,急需大量通寶,便拿着三百兩白銀兌走了兩千貫。掌柜的粗算了一下,刨去了這海上一路的往返開銷和自然損耗,已然掙了一成多。
這還是兌換量不算大的情況,路上的成本全攤進這一筆買賣,自然還不是頂划算的。若是換的量大,其餘的都是干賺出來的。
那客商來兌錢時,映寒好茶相待,刻意與他多聊了幾句,才發現,這些客商每年對通寶的需求,是季節性的。
每年夏天,香料商人去大明作生意之前,需要通寶用於在南洋各國間進貨,也會預留大量白銀去大明購買絲綢瓷器。可等到自大明做完買賣回來,大部分客商手上已經沒有了銀兩,僅余了通寶和貨物。
返回西洋之後,就要與西洋之外的波斯天竺作買賣,銅錢就不好使了,大家又需要大量的黃金——比起銅來說,黃金畢竟還是更加的保值。
至於白銀,每年都從西洋之外源源流入,一年當中價值也浮動的厲害,時而十三,時而十五,反而是客商最不想大量長期握在自己手上的——既然遍地都是,那便希望隨用隨換。也難怪那些西洋貴客當初那麼容易就答應了瓦屋商號喊冷時的要求。
映寒這幾日,正在慢慢琢磨這其中的關鍵:看來作這個生意,最重要的能力並不是如何將金銀通寶運進運出,若想要掙錢,就得學着怎麼掌控這其中的價格浮動,以及怎麼反其道而行之,這與一般貨物囤積居奇的道理倒有幾分相通——只是,反季節囤積錢財,若只憑瓦屋和楊家自己的家底就是個傻主意了,錢放着不使,便形同廢銅爛鐵,更何況所有價格浮動的風險都得自己擔著。
所以,倒是得想個更好的辦法,利用各路客人的錢財,從中捏合不同的需求,互相抵消才好。
映寒一邊吃飯一邊想的出神,半天才聽到曼娑喚她,愣愣地抬起頭來問:“什麼?”
曼娑看她如此,便笑了,放下碗筷,用手捋了捋自己的頭髮,才慢慢地說:“待會兒,諸葛大人要來我這裏道別,你……要見一見嗎?”
映寒還滿腦子都是金銀通寶,一下子楞是沒反應過來諸葛大人是誰。待到怔了一下,才突然驚喜地笑了:“雲亭哥哥嗎?他現在,還在大城?”
雲亭的確還在大城,但也快要離開了。
不知不覺之間,他已經在大城待了半年了——除開去蘇門答臘島尋找映寒不算,他在這裏也已經滯留了三個多月了。
這期間,楊敏好不容易協調了暹羅與占城的使臣糾紛,請了上諭。
永樂帝的親筆書信前幾天終於到了,果然聲色俱厲地訓斥了一番波羅摩那扎:“占城與爾俱受朝命,安得逞威拘其貢使,奪其誥印。天有顯道,福善禍淫,安南黎賊可為鑒戒。其即返占城使者,自今奉法循理,保境睦鄰,庶永享太平之福。”
雲亭看了這封信,關注的焦點卻與別人不一樣,一眼看到“安南黎賊可為鑒戒”這句,不由得心下惴惴。看來永樂帝收了胡濙的信,已經知曉了黎利在安南的厲害,只是不曉得聖上最終是否同意了將陳暠送回安南安撫交趾百姓,還是竟然已經出兵討伐黎利了?
所以這一日,胡濙一回到大城,雲亭便前去拜會他了,想問問安南之事的後續。
胡濙看起來分外疲憊,而且心緒煩擾,情緒不佳,不過見了雲亭,倒還是分外和藹的,只是言語之間有了幾分犀利:“諸葛大人擔心我爽約負諾了嗎?”
雲亭只坦然地望着他,說:“大人自然不會如此,只是雲亭心裏不安,恐自己當初自作聰明,反而害了交趾的百姓蒼生。那黎利死不足惜,可要是那麼多的交趾百姓跟着一起陪葬……”
胡濙笑而不語,半天,才緩緩地說:“諸葛大人放心吧,聖上已經許陳暠回國,年前便已出發了,想來現下人早就已經到了升龍。而且,聖上去年年底便已經將馬騏調回了金陵。聖上聖明,早先收到了馬騏彈劾黃大人的信,便已經看出了蹊蹺,覺得馬騏定然是想在交趾隻手遮天,不僅訓斥了他,還另派了監軍接任馬騏的職責,又減了交趾的賦稅。正如你所說,聖上強佔安南,並不是為了這一地產出。幾根孔雀毛算什麼?也就馬騏這樣的閹人當成寶貝。聖上的霸業和眼光,是在這西洋和天下。”
雲亭聽了這話,大感寬慰,立刻感激地行了個大禮,說:“這還得多謝胡大人成全。”
此次雲亭前來西洋,雖然起頭只是為了一己私利,但這一路而來,竟然無心插柳,造福了一地百姓,此刻雖然映寒旁落他家,但一瞬間,他內心竟然有了不虛此行的感覺。
胡濙倒冷笑了一下:“你也不用謝我,我成全的是聖上的天下,並不是那黎賊。那黎賊和談之後,雖然罷了干戈,但並沒有真的接受招安,反而遁入了山野。這等出爾反爾,下一次,他再想藉著和談與聖上討價還價,就沒那麼容易了。其實,他需要時間,聖上又何嘗不需要?等過上幾年,聖上再發雲貴大軍,他怕是就討不到任何便宜了。”
雲亭點頭稱是,並不想與胡濙辯論,起身告辭道:“大人,聖上的聖旨既然已經到了,我估計我們使團也就快要啟程回金陵了。不知大人是否依然與我們同行?”
胡濙本來也已端茶送客了,聽了這話,不由得微微一滯,說:“諸葛大人為何覺得我還會留下來?”
雲亭自知失言,便掩飾地說:“下官不知,只不過胡濙大人從頭到尾都沒有參與過使團的行動,自然身上擔著聖上給的其他重任。雲亭不敢妄自揣測,也不會隨意窺視……”
胡濙呵呵一笑,說:“雲亭,你這般聰明,我此來又與你的下屬鄧飛打聽了很多事情,只怕你早就不由自主地猜過我來的意思了。”
說著,一雙精明而又內斂的細目已經盯在了雲亭的臉上,彷彿想一下子看透他的所有心機。
雲亭今日來慈修庵,是來辭行時。
這一個多月來,他其實來過慈修庵很多次了。只是他每次來,映寒都不在。
實話說,他也不是為了見映寒而來,心裏反而擔心撞見她,不知如何面對相處。
雲亭來這裏,是因為不知不覺地喜愛上了慈修庵隱於鬧市的寧靜祥和。
第一次來時,是為了還書。
《寶筪經》珍貴,書的主人與自己素昧平生,卻肯割愛與他先讀,雲亭不敢怠慢,親自登門還書是為了表達誠摯的謝意。
那天來時,偏巧正下着雨,雲亭一進門,見到慈修庵庭院裏的一地芭蕉和幾桿疏竹,莫名地想起了那句詩:綠得僧窗夢不成,芭蕉偏向竹間生。
曼娑站在廊下,見雲亭進入正堂前,看着這兩叢芭蕉有那麼一刻的凝神,便輕聲地說:“施主偏愛芭蕉嗎?這芭蕉是我初入慈修庵時種的,只因喜歡杜牧的那首詩。”
雲亭一晃神,才知道她說的是那首詩:“芭蕉為雨移,故向窗前種,憐渠點滴聲,留的故鄉夢。”
這麼一想,便不由得細看了曼娑一眼。這女尼如此精通大明詩賦,想來並不是出身暹羅的本地華人,應該也是個顛沛流離獨在異鄉為異客的可憐人。雲亭本來想還了書,道個謝就走的,惻隱之心一起,竟然不由得多聊了幾句。
聊別的都很生硬,倒是從這《寶筪經》上說起最自然。
曼娑自幼學習密宗和上座部佛經,而雲亭學習的是大乘佛法,兩人各有所長,又互補其短。雲亭不知不覺間聊起了《寶筪經》中的一些疑點,與大乘佛經教義的不同,曼娑自然而然地講了自己的見解,雲亭又附議了新的看法。一來一往,那一天竟然越聊越艱深,越聊越投入,一個下午聊下來,對倆人的佛法造詣都頗有進益,不知不覺就有了下一次的辨經之約。
雲亭第二次再來的時候,曼娑卻早已經在芭蕉樹下的石桌上備好了清茶,還擺了一部珍藏的漢譯本《現觀莊嚴論》,自己則拿了另一本經書回屋內坐了。倆人一個堂前,一個屋內,並不彼此打擾,一個下午竟然也沒說一句話。雲亭讀完了這部經,一抬頭,才發現天色已暗,這個下午,好像完全進入了一種忘我的境界,內心竟然充滿着一派久違的喜樂祥和。
所以,當曼娑將他送到門口的時候,雲亭便自然而然地說:“我過幾日再來叨擾曼娑娘娘,到時,還希望娘娘再賜一本新的經書。”
就這樣,雲亭來了很多次,有時曼娑只留他一人讀書,自己便去忙自己的事情了,有時則也會伴在旁邊一起討論幾句經書要義。倆人之間,除了佛法,從不多言其他。這一個多月下來,只要來到這慈修庵,雲亭內心種種的執念,抑鬱,和妄想,便會慢慢地消散於無形,以至於竟對這樣的際遇生出了無限感激來。
這人生旅途上,豈非會遇到很多這樣的人嗎?因着一時的心境相似,互相勉勵陪伴,不談交情,也不談感情,只有寡淡如水卻又無形包容的君子情誼。
今天才一進門,雲亭就看到了映寒,正俏柔地站在堂前花下,見他進來了,便笑吟吟地,滿臉都是真情實意的開心,清亮亮地開口便叫:“雲亭哥哥!”
雲亭的喉頭微緊,但緊接着便溫暖地笑了:“文夫人好。”
映寒迎上來,誠心誠意地笑着說:“哥哥別這麼生分,你又不是外人,依然叫我映寒吧。”
雲亭星目微漾,不由得溫柔地道:“好。”
曼娑遠遠站在廊下,手中捻着佛珠,看着兩人重逢,微微一笑。
這個大明的諸葛大人,對待映寒是真心實意的,即便沒了男女之情,竟然也不忍心拂了映寒的任何心意。
映寒依然笑着,坦蕩蕩地說:“我竟然不知道哥哥還在大城,而且與曼娑姐姐已經認識了,還成了同道知己。真好,這下大家便都是自己人啦。哥哥,你且寬坐,我還有事,要去拜會客人,不能陪你。你若不介意,今晚留下來吃飯可好?若一切順利,我大約晚飯前是能趕回來的。”
雲亭目中猶豫了片刻,腦中卻突然想起那日映寒說的話:只有心中真的放下了,不忘記來路,才能好好地去走未來的去路。再想想這一個月來的心境,突然覺得自己已經可以面對這樣的映寒了,便轉頭看了一眼曼娑,見她眼中也有留客之意,不由得點頭,說:“好。”
映寒離開之後,曼娑依然拿了清茶過來,只是今日,沒再拿出任何經書。
雲亭與她隔桌坐了,自然知道,今日話別,與往日不同。可是等了好久,曼娑只是閉着目,轉着佛珠,在一遍遍地誦咒,並沒有說什麼。屋內檀香繚繞,雲亭也垂了目去默誦心經,一直念了幾遍,感覺自己內心歸寧安順,才緩緩睜開眼,看着曼娑,問:“明妃娘娘一點都不好奇嗎?”
曼娑手中的佛珠頓了一下,才輕柔地說:“大人若是想說,自然會說。大人若是心中放不下,多說反而無益。”
雲亭悵然地笑了,這曼娑娘娘,果然是早就猜到了自己與映寒的過往。
雲亭喝了口茶,垂目片刻,唇邊突然露出一絲自嘲:“其實,也確實沒什麼好說,是我自己修為有限,一時參不透罷了。只是在下確實感激明妃這一個多月的點撥收留,每次來此處讀經,都能獲得片刻安寧。”
曼娑微微一笑,說:“貧尼並沒有做過什麼,是大人自己,明白了執着與痴妄的壞處,於己無益,於人成擾。”
雲亭靜靜地笑:“可是這鬧哄哄的人世,豈非就是因為無益煩擾才有趣嗎?若人人都理智,人人都只做有益有利的事,這世間豈不是很無趣?”
曼娑也笑:“正是,人間的苦與樂,本就摻雜相伴而生。其實,除了生老病死,其他的苦痛和快樂,大多不過是因着他人有,自己無,或者過去有,現在無,便起了貪念妄念,因此成癲成狂。可是這癲狂二字,除了影響自己的覺識,其實並不能改變外界客觀的因果。大人年少有為,這個道理放在別人身上,自然早就明白,不過輪到自己,所圖所欲,被情之一字掩蓋,不知不覺,竟然淪陷忘返,才一時看不破。”
雲亭凝了神,半晌,微微一笑,說:“明妃果然慧眼,在下確實覺得自己本應該拿得起放得下,只求知己不求紅顏,只求際遇不問前程。但一路走來,竟然慢慢起了妄念,因此而更加厭惡唾棄自己。只是這厭己之心一起,就如一葉障目,反而更加不肯承認自己的軟弱和糊塗了,竟然覺得什麼佛法都解不了這心魔。”
曼娑點點頭,說:“映寒妹子實在是天下難見的姑娘。她既可愛率真,又聰慧敏銳。既純潔天然,又人情達練。既有眼界見識,又有赤誠肝膽。既可做紅顏攬入懷,又可當知己存於心。世間男子,既圖知己,也欲紅顏,卻恰好在她身上合二為一,難得有人不會為她傾心。諸葛大人,不是你定力差,也不是你放不下,而是,茫茫人海,你能碰上這麼一段際遇,太也難得。佛祖雖然教人看破紅塵,卻從沒說過,人生不能有真情摯愛。佛祖的意思,是希望人在求而不得的時候能明白,與這世間大道大愛相比,很多加諸自身的自憐自苦,都是不必不值的。這段過往,您若放下了,自然是覺明般若,但即便放不下,那也是摯愛慈悲。”
雲亭聽了這一番話,不由得抬眼去看曼娑,心裏震撼——這些日子來,映寒讓他放下,吳會長讓他放下,虞顯南讓他放下,就連鄧飛,都各種暗示着,希望他放下。
這是第一次,他聽到一個人對他說:放下是智慧,放不下是慈悲。
突然之間,那心中所有的不甘心,所有的想不通,所有對自己的嚴苛,都化作了一縷輕煙。
雲亭慢慢舉起茶杯,恭敬地說:“多謝明妃菩薩點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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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安南:
永樂十七年底,馬騏因為剿匪不力,還彈劾交趾同僚,推卸責任,被召回金陵,懲戒思過。馬騏後來很慘,因為朱高熾和朱瞻基都很不喜歡他,最後貧困交加而死。總算惡人有惡報。
關於暹羅:
永樂帝的上諭原文:占城、蘇門答剌、滿剌加與爾俱受朝命,安得逞威拘其貢使,奪其誥印。天有顯道,福善禍淫,安南黎賊可為鑒戒。其即返占城使者,還蘇門答剌、滿剌加印誥。自今奉法循理,保境睦鄰,庶永享太平之福。
暹羅當時在西洋真的挺蠻橫不講道理的,抓人家使臣,奪別國印誥,特別囂張。偏偏與大明曆任皇帝都是鐵哥們兒,後來還幫着明朝出兵高麗,那真是過命的交情。所以永樂帝說的狠,但有一大半是說給別人看的。哈哈。特別像□□大boss罵親信,罵完一扭身,勾肩搭背地說:“哥們,你懂得,咱倆關係鐵,外人面前,我總得裝裝樣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