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除夕求娶
自從到了蘇門答臘之後,日子彷彿飛一般的快,轉眼就到了大明的農曆新年。
蘇門答臘港的漢人不多,過年的氣氛也不濃郁,加上天氣終年炎熱,完全看不出冬來暑往歲月闡遞,更沒有半分過年的氣象,但是大年三十的晚上,段澄還是張羅了一桌酒席。映寒自早上起來,也忙忙碌碌地找了很多事作,寫了春聯,剪了映梅窗花,午前就進了廚房,做了湯圓和幾樣小菜。
與段澄相處久了,偶爾陪她閑聊,映寒慢慢地就知道了段澄的來歷。段澄的娘家本是源自雲南大理南詔國皇帝段氏的家生奴才,後來家中出了能人,被賜了國姓,從宋朝末年起就在茶馬古道上走商,生意做得最好的時候,矮馬託運着茶葉,經由德欽進入拉薩,再經江孜前往緬甸,甚至直達了天竺。
大明先皇洪武帝建國立朝之後,段氏國王依然效忠前朝,不肯歸降,終於在洪武十五年,被入滇的明軍所滅。最後一任大理總管段世段明叔,一直抵抗到了最後。後來,洪武帝將段世的兩個兒子分別賜名“歸仁”和“歸義”,從大理之地連根拔起,官封雁門衛和武昌衛的鎮撫使。段氏世土,至此而絕。
那個時候,段澄的祖父和父親正好帶着商隊滯留緬甸,聽說了這個消息,也沒再回去,一路輾轉,來到了西洋之上的蘇門答臘島,見到巨港城裏有漢人聚居,便落地生根,用那次茶馬走商中賺到的錢財作為啟動資金,逐年苦心經營,囤積居奇,購置田產,及到段澄出生的時候,居然已經成了蘇門答臘島上屈指可數的富豪之家。
段澄的祖父思念故土,各種風俗都按照南詔國的舊俗,就連房屋都要仿效大理的舊院格式。現下映寒她們居住的院子也與南詔國的白族豪門庭院如出一轍,頭進院子是三坊一照壁,二進內院則是四合五天井。
白族人最重要的節日本是夏天的火把節,但是細數起來,段氏祖先卻是源於中原。這漢人的元旦節日,對段澄來說反而更為重要。難得段澄高興,映寒也沒有旁的答謝方式,便想着做些湯圓點心,全了段澄的念想。
楊家本就地處魚米之鄉的繁華姑蘇,又有一條大運河直通南北。每年從臘月開始,自北方順天府的小舅,到南方泉州里蘇州會館的吳伯父,從東邊松江府的綢庄,到西邊蜀地的業內關係,都會給祖宅送年貨,什麼冬筍,銀魚,鴿蛋,麻辣兔,塞外的黃鼠,灘羊,半翅雉雞,海上的冰蝦,無不齊全。
映寒雖不輕易下廚,但是當年為了哄外祖父外祖母開心,在各式小菜上頗花了很多心思,今天終於得了機會,便存心想要好好露一手。
映寒最拿手的是乳油窩卷,湯圓,糟鵝肫掌和用四色鮮花混着糯米做的“不落夾”。
可巧了,作這些吃食的食材蘇門答臘都能輕易找到,只是四色鮮花本來應該用桂花,茉莉,牡丹和芍藥,在蘇門答臘找不全,映寒便換做了自波斯舶來的玫瑰,洗凈之後用糖漬了,居然也有清甜的異香。
映寒這日一進廚房,便將衣服袖子用帶子綁了,頭髮高高地盤在頭頂,在灶台前起了蒸籠將糟鵝掌和玫瑰不落夾綁了竹葉蒸上,才又沾了手面,去搓湯圓。本來大明立春和元旦的習俗是要吃春餅和菜,名曰“咬春”,正月十五才吃湯圓。可是映寒覺得,玄淵今天也在,他最近忙着籌備年後的龍涎香摽梅會,日日辛苦,合該吃上兩口甜滋滋的味道。
玄淵是日暮之前回到住處的。他一進了院子,就先見到了阿青,正站在廊下給鳥籠加水,見他進來了,還是像往常一樣地放下了手裏的小水壺,迎了上來,乖巧地叫了一句:“玄淵哥哥。”
然後非常順手地進屋去給他倒了一杯茶。
玄淵將手上拎着的年貨在地上放了,接過茶水,喝了一口,突然覺得對阿青有些愧疚也有些尷尬。這麼些年來,阿青對自己真地也算得上是無微不至,若不是因為映寒的出現,保不齊最後自己真地就會娶了她。可是,自從遇見了丫頭,才知道心裏真喜歡一個人和只是接受一個人,差別這麼大。所以這些日子一直躲着阿青,躲得都有些生分了,此刻便只能沒話找話笑着問:“阿青,你來蘇門答臘也這麼些日子了,日日圈在這院子裏,無聊不無聊?”
阿青心裏有種突如其來地酸澀。
玄淵可有日子沒正經和自己說過話了。他每次來,都和乾娘,以及那個邵小姐在屋子裏面商量“正經事”,一說就說上大半天,自己只能時不時地靠着送茶水送點心糖果,才能進那間屋子,見他一面。
而且這些日子,不止玄淵,就連乾娘也和邵小姐都更親近起來,玄淵不在的時候,也天天和映寒在一起嘀嘀咕咕地商量什麼。阿青不明白這個女人有什麼高妙之處,竟然就這樣一個個奪走了自己身邊的所有重要的人。
想到這,阿青心裏的酸澀便化作了憤懣,衝動地說:“在這裏反而見到哥哥的時間更多了,怎麼會無聊?”
玄淵愣了一下,想起了上次意外撞見阿青和映寒過招——阿青確實不是映寒的對手,可單說她對自己的情誼,卻一點不比映寒少。於是猶豫地說:“阿青,你應該多出去見見人,天底下的好男兒和有趣的事情有很多,你這麼個年紀,正是該多漲見識的時候。”
阿青突然抬起頭來,怨怪地看着他說:“怎麼哥哥覺得,我見的人和事多了,就會改主意了嗎?”
玄淵一下子凍住了。這麼些年,阿青一直默默地陪在自己身邊,默默地照顧自己,卻從來沒有這麼直白地開口說過自己的想法,倒讓玄淵一時不知道怎麼應對了。
阿青的眼裏閃起淚光,吸了口氣,輕聲說:“左右我說不說,其實哥哥心裏都明白。我以前不說,是不想哥哥心裏有負擔。哥哥你是大好男兒,最需要的就是自由自在,所以我明白,你不可能心裏只有一個女人。我,我也從來不圖獨霸你,只是,這麼些年,我在哥哥心裏,難道一絲一毫的地方也不佔嗎?”
玄淵臉色鐵青,向後退了一步。
阿青卻勇敢地看着他,繼續說:“我不逼哥哥。我心裏是真地愛重哥哥,只要你開心,邵小姐也好,曼娑姐也好,我都願意與她們一起共同侍奉你。我容得下她們,為了你,哪怕屈居在她們下面也願意,可是你的那個邵小姐,容得下我嗎?”
玄淵終於沉下了臉,他低聲地說:“妹子,你是個漂亮的懂事的姑娘,根本犯不着給任何人做小。哥哥希望幫你挑個好婆家,給你備上份厚厚的嫁妝,讓你風風光光地嫁過去當個堂堂正正的夫人……”
阿青臉色頓時慘白,唇邊掛上了一絲僵硬而又凄楚的笑意,愣了半晌,才低下頭去說:“哥哥,你別說了,是我不對。我這是自取其辱……大過年的,你莫要不開心。”
玄淵的心裏如打碎了五味瓶一般,覺得自己也實在是辜負了阿青自幼的真誠情意,正不知道要怎麼哄勸阿青,想着要不要像小時候那樣抱抱阿青,安慰她一番,耳邊卻突然傳來了段澄的聲音:“阿青,你喂個鳥要這麼久嗎?”
隨着聲音由遠及近,段澄轉眼就到了跟前兒,看着面前的兩個人,面容沉肅,轉頭瞪了一眼陳玄淵,說:“邵姑娘在廚房,從早上起來就沒閑着,你去看看她吧。”
玄淵立時像挨了當頭一棒似的,耳清目明,如奉赦令,掉頭就走,走過轉角,才回頭看了一眼,看到阿青已經把頭靠在了段澄的肩膀上,整個人微微顫抖着在哭。
向晚的天氣有了幾分涼爽,玄淵走近廚房時,仍然覺得廚房裏傳出滾滾熱氣。映寒大約也覺得熱,所以將桌子搬到了廚房外的小夾道里,正獨自站在桌前,一雙白玉似的小手嫻熟地挑起芝麻花生的餡料,輕輕地放入一小片捏得薄而剔透的皮中,三揉兩滾,便化作一個圓溜溜的珍珠樣的湯圓,順着柔滑的細長指尖落入旁邊的竹篦子裏。她的手翻飛揚覆,片刻之間,便已捏成了三五個。
玄淵看着她認真專註的模樣,心裏突然一緊又一松,不由得走過去,一把從背後摟住了她。
映寒嚇了一跳,但還沒回頭,就已經聞到了熟悉的沉香味道,看看左右無人,便軟化了僵直的身子,反而略略向玄淵懷裏靠了靠,低頭微笑了起來。這些日子,倆人難得有片刻獨處的功夫,她知道玄淵為了自己一直強忍着,現下只是這樣的抱一下,已經算是很克制了。
玄淵見她這麼理所當然地靠在懷裏,一副全身心交付的穩妥樣子,不由得手臂又緊了幾分,低聲說:“嬸子說你忙了一天了。”
映寒點點頭,輕聲說:“難得澄嬸子有閑心,聽說今晚還要特意把昌叔也接過來團圓,我想給大家做點好吃的。其實,我也不會做什麼……”
玄淵突然笑了,心裏熨熨貼貼地,輕聲地說:“你這樣子,倒讓我想起了一首詩。”
“嗯?”映寒手上還在忙着,並不抬頭。
玄淵的嘴貼到她耳邊,輕聲地說:“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
果然,聽到這兩句唐朝《新嫁娘詞》,映寒手上頓了一下,臉紅了。她也只能假裝沒聽見。
玄淵心裏一空,試探地親了親她的耳垂,吹着熱氣說:“什麼時候真地嫁給我?嗯?”
映寒手上都是面,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微微掙扎着,說:“待會兒要有人來了。”
玄淵逗她:“你再不嫁,我可等不及就去娶別人了。”
映寒手上頓住了,終於低聲說:“娶阿青嗎?”
玄淵聽了這話,也是一僵,想起了剛剛的事情,心裏突然一陣心虛,這丫頭未滅也太慧黠了,難道會讀心不成。突然的,便想衝動地直接問她:“如果,我是說,如果,阿青想與你分我,你願意嗎?”
這句話問出口,玄淵就後悔了。他從來不會在別人面前把自己的煩惱宣諸於口的,不論是卡多阿蛋,還是昌叔段澄,他從來都是就事論事,不暴露情緒。可是對着這個丫頭,他並不想瞞她……他的煩惱,就想讓她也一起知道。
映寒這下真地放下了手中的東西,轉過身來,卻沒有一絲惱怒,只溫柔地看着他,半晌才說:“這得分情況看,是阿青想與我共事一夫呢,還是你想享齊人之福?”
玄淵見她說的理智,知道她沒有惱,倒來了興趣,依然攬着她的腰,問:“怎麼說?”
映寒閑閑地拍了拍手上的面:“若是阿青想與我共事一夫,我怎麼回答,都是惡人。因為阿青存了這樣的心思,並不會來找我,她只會直接和你說。以你們一起長大的情分,你心裏多少對她都有愧疚之意,就算沒有十分情願,也有五分為難……這個時候,我若說願意,你必定心裏認為我對這婚事不夠莊重——人還沒過門呢,就同意相公納妾,成了什麼?可我若對你說我不願意,那麼我又成了七出當中善妒還心狠的惡婆娘——人還沒過門呢,就已經容不下人了,豈非良妻?可見,我怎麼回答都是錯的。所以,阿青若是真地問出了口,都不需要你真地同意,光這個問題就能害咱們兩人之間互相猜忌。”
玄淵本來一邊聽映寒說,一邊伸出手在玩她的一縷碎發,聽到這,手指上倒僵了一下。
映寒皺皺鼻子,笑着說:“所以,你看,真正可憐的人,是那個誠心誠意想嫁給你的人。不論是我,還是阿青處在妻子的位置上,另外的女人都可以輕易佔了便宜,再賣個乖——得了一半的你,還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而你的正牌夫人呢,丟了半個你,還只是理所應當。可見這夫人難做,只能守,不能攻。可這天底下從來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倘若你再存了齊人之福的心,那你妻子可是無論如何都防不住了。”
映寒頓了頓,抬起長長的睫毛,從睫毛后看着玄淵,說:“所以,我的答案是,不如你就去娶了阿青,然後再來問我,是不是願意與她共事一夫?左右只能防着守着,不如讓阿青去費這個千年的神兒。橫豎只能有半個你,不如讓她理所應當,讓我來賣這個乖。反正你心裏總覺得要虧欠一個人,我倒寧願你覺得虧欠了我。”
玄淵愣愣地看了映寒半晌,終於笑了,一把將她的頭按到自己懷中,說:“我早該知道,問你這樣的問題,我就活該被打臉。”
映寒附在他胸膛上,悶悶地說:“為了給你作湯圓和不落夾,我忙了一天呢。誰知道你見了面,先問我什麼時候嫁你,又問我你什麼時候可以納妾。你既然這麼心急,不如直接把你子子孫孫什麼時候娶媳婦的事情一起定下來好不好?”
玄淵悶笑起來,他還以為她真地很大度呢,倒真地使起小性子來了。他要怎麼哄她才好。
咳嗽了一下,說:“我倒想定下子孫媳婦來呢,那也得先有兒子啊。你倒提醒了我,這件事確實需要着急一下了,我看咱們爭取明年的大年初一,趁著兒子滿月,把他的婚事定了吧!”
映寒再也顧不上滿手的麵粉,抬起頭來,推開玄淵,瞪着眼睛:“不害臊!”
本來是要裝怒的,頃刻間卻又忍不住笑了,用手指撥弄着玄淵的衣領,輕聲說:“其實,你肯毫不隱瞞地直接問我,我心裏已經很感激了……玄淵,將來總有一天,我會人老色衰,你會愛張情馳,這都是人之常情。真的到那個時候,求你答應我一件事……”
玄淵聽她突然說這樣的話,心裏一陣難過和心疼,想要反駁,卻覺得,聰慧如她,坎坷如己,什麼山盟海誓聽着都很虛假,真的誓言都是一天一日做到的,哪裏是一時一刻說出來的,便哼了一聲:“什麼事?”
映寒低聲說:“到那時,你也要像今天這樣,直接來問我,好不好?我們相愛一日,便好好過一日,不愛了,就放開手。人和人之間能好好相遇,就已經很難了,然而更難的是,如何體面地面對別離。若真有那一天,我希望我們至少能做到,一別兩寬各自歡喜。”
玄淵心裏突然湧起一股澎湃而複雜的感情,這是他的丫頭,也只有她,會在這樣的時刻,跟自己先講別離,再談一起吧。可是……他突然明白過來,這個丫頭,說了一句很重要的話呢,她說,“相愛一日”……
他無言地緊緊摟住她,半天才說:“丫頭,我答應你,若是有一天你失望了,你要走,我絕不糾纏,這一輩子,我們都做彼此最好的念想。”
晚宴開始了,嚴格地說,這只是一桌家宴。
昌叔從海寨趕來了,還請了兩個家不在蘇門答臘城裏的掌柜和賬房先生,以及鎮海鏢局的鏢頭,都是跟着段澄和昌叔好多年的人了。鏢頭陳三更是昌叔拜把子的兄弟,舊港的老人兒。
都不是外人,大家之間也沒那麼多避諱,吃飯的時候男男女女一大桌子,倒也熱鬧融洽。段澄和昌叔坐了主位,玄淵坐在了昌叔的左邊,阿青坐了段澄的右邊,其他人才依次坐了。映寒心裏記掛着上菜的順序和煮湯圓的時機,本來要靠着外面坐,但不由分說被玄淵拉到了自己的身旁。
賬房先生和掌柜的以前就有點懷疑這邵姑娘的來路了,現下看了,立刻心知肚明,暗暗慶幸過去幾個月並不曾真地難為這姑娘,又有點竊喜。
他們知道段澄最近一年萌生了退意,唯恐來接替段澄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粗人,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換了別人,怕是自己的地位不保,若是換了玄淵親自來管,他們一想到未來要對着這麼個不講道理的冷麵閻王,就更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度日如年,所以近半年就開始暗做準備,想要給自己尋條後路了。映寒早先看出的紕漏,到並不全是因為他們粗心放縱,有那麼兩三處,本就是他們悄悄給自己預留的後手。
然而如果是這邵姑娘,年紀輕,脾氣好,講道理,主意多,瞧起來又是有經商經驗的,對商號的事情觸類旁通,好打交道,明白他們的辛苦和不得已——像個年輕的段澄,卻比段澄道行淺,那未來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大家各懷心思,但滿桌上,除了阿青心情不好,大部分人還都是真地開心。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就都有些酒酣耳熱了。
映寒看看時機差不多了,見身邊的玄淵正認真專心地聽昌叔和陳三之間說話,便起身想去廚房吩咐煮湯圓,剛要站起來,卻被玄淵一把拉住了手拽着坐了下去。映寒想把手抽出來,卻抽不動,又被他拿手指扣住了。
映寒有點着惱,低聲說:“要煮湯圓了,我得去瞧着點,他們不會,煮散了就不好吃了。”
玄淵拿眼睛瞟了她一下,唇邊浮起一點笑紋,懶懶地輕聲說:“我就喜歡吃散的。”
映寒不樂意了,正要強扭開他的手,卻聽他突然咳嗽了一聲,朗聲叫了一句:“昌叔!”
昌叔正舉起杯子和一個掌柜的之間互相敬酒,聽了這話便回過頭來看玄淵。
玄淵這才慢悠悠地舉起一杯酒,說:“昌叔,嬸子,我敬您二位一杯酒。這些年您二位辛辛苦苦把我帶大,為了我和海寨,沒少吃苦受累,擔驚受怕。當年我阿爹的舊部里有人不服我,欺負我年輕,半夜造反,想殺了我獨霸海寨,是昌叔您,帶着卡多阿蛋與我並肩浴血地平了亂。嬸子這些年,為了海寨的生計殫精竭慮,更是連自己的小家都顧不上,到現在都來不及養育自己的親骨肉。對我來說,你們二位的大恩大德,我陳玄淵,無以為報。這杯酒,我先喝了。”
桌上的人見他突然說的如此鄭重,便都紛紛放下了酒杯。這還是映寒頭一次聽說當年海寨里發生過的兇險,不禁都愣着了。那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那時玄淵多大?十歲?十二歲?十五歲?還是更小?
昌叔不妨玄淵突然說出這麼幾句來,愣着,頗有幾分尷尬,喝了酒,臉漲的有幾分紅,嗓子卻哽住了,只能搖着手,一時說不出話。
段澄藉著酒意,眼也有幾分紅了,舉起桌上自己的杯子,也是一飲而盡。
玄淵放下酒杯,接著說:“這些日子,承蒙嬸子照顧映寒,我今日還有個請求,希望叔和嬸子答應我。”說著,拉了拉手邊的映寒:“丫頭自小也沒有了父母,寄養在外祖家,與我一樣,是個可憐人。我想請嬸子認了丫頭做個乾女兒,以後,映寒會和我一樣孝敬二位,給二位養老送終。”
映寒立刻反應了過來,也舉起手上的酒杯,鄭重地說:“玄淵不會說話,大過年的說什麼養老送終。但他的心意,便是我的心意。我把酒喝了,您二位若是不嫌棄,就把我當作阿青一樣,我改日,備了孝敬的厚禮,正式拜您二位高堂。”
段澄看看昌叔,見昌叔已經激動地說不出話來,便輕輕地點了點頭。她知道玄淵這些都是鋪墊,所求應該另有其事,便沒有做聲。
旁邊的阿青看到桌上突然生出這樣的事來,臉色大變,立時撂了筷子,疾步走了出去。段澄一把沒拉住她,只能嘆了口氣。都是孤女之身,為啥阿青和映寒之間差了這麼多呢?
映寒看着阿青的背影,又抬眼看了看玄淵,猶豫着想追出去,卻還是被玄淵緊緊地拉着手,動彈不得。她哀求地又看了玄淵一眼,玄淵只當沒瞧見,他也不是狠心,但丫頭傍晚時說得對:他若是必得委屈一個人,就得做個決斷要委屈哪一個。一人分一半,最後三個人都難過,他既然要求丫頭的全部,又怎麼能不講義氣地只給丫頭一部分的自己?換了其他女人,或許可以,但丫頭,不只是個女人,她也是自己的至親,知己,好友。除了愛,他對她,還有仁義。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為仁。言行一致取之有道,是為義。他不能什麼好處都貪佔着。
玄淵依然抬着頭,倔強地對着段澄和昌叔,繼續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叔和嬸子既然答應了,今天也都不是外人,玄淵想請在座的各位做個見證,跟您二位求個終身。丫頭其他的親人都遠在大明,她的親爹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找到。可我不想等了,我想娶她。您二位現下是她的乾爹乾娘,我現在就跟您二位提個親,許我娶了她。我會一輩子對她好。”
說著,玄淵站了起來,踢開凳子,二話不說,拉着映寒,一起向地上跪了下去。
映寒心還在阿青身上,哪裏料到玄淵突然就來了這麼一出,懵懂之間,就下意識地跟着玄淵一起跪在了地上,膝蓋才碰到地面,臉就紅了。
屋子裏一片沉默,很安靜,很久,倒是陳三受不住尷尬先說話了,聲音洪亮:“段澄你他媽倒是說句話啊,難得玄淵這麼多年終於碰上了個中意的,你拿個什麼堂?”
這才聽段澄不陰不陽地笑了,清清涼涼地說:“玄淵,你個小兔崽子,今天突然給我個便宜娘當,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你以為我娘當的便宜,閨女也就要便宜賣了不成?你既然要娶,那咱們就說好了。三媒六聘,一個都不能少。你不給,我就把丫頭許給別人。”
映寒愕然地抬頭,看着段澄。這麼個橋段,難道不是他們事先商量好的嗎?怎麼還當真的了?
段澄看着她跪在地上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卻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怎麼了,丫頭,你這就兒大不由娘了?我這給你做主呢。若不是讓這小子肉痛上一年半載的,他怎麼會珍重你呢?”
一年……還半載?玄淵臉色分外難看,他拉着映寒站起來,又喝了一杯酒,冷冷地簡短地說:“嬸子,我這杯是敬酒,下一杯可就是罰酒了。這兩杯酒,您吃哪一杯?”
嘖嘖,這就原形畢露了。段澄也站了起來,說:“臭小子,你跟我犯什麼渾?有種你自己去大明提親啊?或者你明天就尋到邵大人去跟他說啊?你找了他們當中任何一位,提的要求若比我少半分,我就把腦袋割下來給你當蹴鞠。”
這話說得在理,桌上所有人都由衷地點點頭。就連映寒都不由得笑了。
陳玄淵理直氣壯地說:“那好,有什麼要求你盡可以提。我這海寨全部身家基本都握在嬸子手上,嬸子隨便挑最好的東西給丫頭,不用問我。過了年我就請媒婆來正式提親,反正說出大天來,摽梅喊冷會一過,最遲二月,我就要迎這丫頭過門。”
這一軍將的,直接將到了段澄自己頭上。段澄後知後覺,頓時覺得自己做了個虧本買賣:這兩個禍害看對了眼,雖然是為民除了害,但對她來說,卻是親侄子娶乾女兒,合著嫁妝聘禮都得她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