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憶夢
夕陽的餘暉籠罩着一處清幽的竹樓,將些許微光投射在半掩的窗戶之上,小心翼翼的探入一些,映在窗台上,好像想要用盡全力,給這個安靜的地方送去最後最多的溫暖。
彷彿是有所感應似的,一道目光沿着這射入的光線,望向了遠處即將沉入暮色的夕陽,那是一道安定的目光,溫柔的像階前搖曳的某種植物,淡淡的,空靈,雅緻,不見一丁點的屬於這塵世的慾望或者憂傷。
忽然,這目光微微頓了一下,好像被天邊那火一樣的雲霞燙到了一般,輕輕蹙了蹙眉,彷彿觸及了某些回憶。這細微的表情變化,卻使主人絕美的臉比剛剛更加的生動了。
那真的是一張美麗的超脫於塵世之外的臉龐,白晰的皮膚,秋水一樣的明眸,小巧的微挺的鼻,有一種異於中原女子美麗。她的頭髮柔軟順滑,挽成好看的髮髻,垂於腦後,只在額前裝飾着一串玲瓏的寶石,越發彰顯出她的美麗於高雅,她穿着一身紫衣,質地輕柔,衣服上沒有任何繁複的圖案,卻襯着她身姿挺拔,自有一種骨子裏的雍容華貴,這樣的身姿,這樣的容貌,或許只有神話傳說中的仙女可比,而她卻比那些仙女,更多了一絲溫柔與慈悲。
尤其是當她的眉頭微微的皺起,陷入某些回憶的時候,那一絲一縷的淡淡憂傷,或許只有最最細心的人才能發現,儘管如此,那憂傷也只是一瞬,取而代之的是她近乎迷茫的怔然。
此時此刻,她心裏一閃而過的人,竟然是他。
那個曾經在同樣的夕陽下,踏着穩定的步伐,轉身而去的高大背影,那天,彷彿聽到他說:相見不如不見……知道她平安就好。
直到他的身影隱沒於夕陽的餘暉之下,她才驀然想起這聽來很耳熟的聲音到底出自誰人之口,等她探頭去望的時候,只看見天邊的最後一縷陽光,帶着眷戀似的,緩緩沉入遠山,明明是最後一縷,卻那樣明亮,那樣紅,那樣的溫暖,不遺餘力。
剎那間她的眼睛和她的心一起被刺痛,她慌忙的閉上眼。
耳邊響起景天對她說的話:一個過客。
一個過客……
卻讓她已經沉寂許久,已經如止水一般的心境,忽然變得複雜起來。是感激,是歉疚,還是茫然?也許應該留下他,把話說清楚的。
可是,要說什麼呢?說什麼?除了謝謝,自己又能對他說什麼?
而他給她的一切,是一句謝謝就能道的清的嗎?
如今自己和青兒的平安喜樂,是他用他千年的魔力換來的呀,如果沒有他,自己恐怕早已化身成了冰冷塔身,萬劫不復,世人記住的,或許是一個捨身成仁大地之母,但絕不是她紫萱。
而她的女兒,那個曾經被她殘忍捨棄,狠心封印的小小生命,將無依無靠,她會痛恨她的自私,詛咒她的殘忍,而作為母親的她卻再也沒有機會去彌補。
她感激他,每當青兒拉着她的手,聽她用軟糯的童音喊她娘的時候,她的心裏總會升騰起莫大的滿足,和深深地感激,感激命運,感激他。
有時她又盡量的剋制着這種感激,因為如今的生活已太讓她滿足,她告誡自己不要再去回憶過去的種種,那時自己實在是錯的太多,而關於那個人,那個如巫蠱般讓她執著了三生三世的人,更是她不忍回顧的。
那麼關於過去所有的記憶,就讓它塵封好了,她可以從新來一次,回到了百年以前的境遇,有她有她的女兒,原來那麼好,那麼安寧。
那些前塵往事,慢慢的真的在她的腦海里淡去了,連她自己也覺得驚訝,不是可以如此輕易的放手,而是當初的自己為什麼那麼執著。
於是她那麼滿足的生活着,心無旁鶩,直到那天再次聽到他的聲音。
那個低沉的聲音,緩緩的說出相見不如不見的話,語氣平平,像是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但是只有她能聽出他語氣里絲絲縷縷的安心和茫然。
這樣的語調,這樣的聲音,和她記憶里的那個冷冷的,帶着警告或嘲諷的,不可一世的聲音竟那樣的不同,以至於她沒能立刻的分辨出,就這樣錯過了。
這些年,他過得好嗎?是不是連他也變了呢?
一定會變的吧,從六界的最頂端,一個可以藐視所有的存在,一個擁有無上力量的人,一下子,散盡魔力,墜落他曾經最最不屑一顧的紅塵,那是怎樣的打擊或者劫難呢?
她想像不出,在她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一個冷漠又殘酷,高高在上,不懂人情世故的魔,他霸道,強橫,讓人忍不住去畏懼和臣服。
甚至在她的心裏一度將他的援手當做別有用心,對他的出現充滿了敵意,以至於強迫自己忽略他一次次救她於危難行為,想一想,那時的她心裏只惦記着另一個男人安危,對他的冷漠,只是簡單的擔心他會對他不利吧。
回憶,像涓涓細流,很多她以為忘掉了的東西,忽然在腦海里鮮活了起來,每一次,他擋在她的前,輕巧的撥開打向她的攻擊;他蹙着眉,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卻一次又一次的幫他們;甚至他冷冷的挖苦景天,被搶白了還會跟景天鬥嘴;他每次總是冷哼着,對他們表示着不屑和不滿,卻幫他們療傷,幫他們指路。
紫萱想着,嘴角忽然不自覺的揚了起來,這是第一次去回憶那個叫做重樓的魔尊,也是第一次,在回憶的時候沒有痛苦,沒有怨恨,沒有哀傷。現在想來,那個紅髮金甲意氣風發的魔尊,竟一路上都在守護着他們吧。那麼多次的有驚無險,都是因為他的羽翼在給他們庇護,可是,以他的性格,不會覺得不耐煩嗎?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又是為了什麼呢?強大如他,一定是什麼都知道的吧……
他一次次的想要點醒她,而她竟將他的好心當成了敵意。
紫萱又輕輕的咬了咬嘴唇,陷入了更深的回憶,那是她最不願想記起的畫面,到處是斷壁殘垣,身邊充斥着很多人驚恐無助的□□,五位長老的屍體還在塔前,身邊是匍匐在地,像孩子一樣悲痛到無助的徐長卿,他的痛苦忽然在她的眼裏無限的放大,她的心在疼,而更讓人心疼的是,這個她愛了三生,追了三世的男子,已經是蜀山的掌門,他今後的日子將只剩除魔衛道,再沒有兒女情長。
這是大勢,是正道,也是他的選擇。自己執著了那麼久,卻原來他們的緣分在第一世已經盡了,之後的一切,都是她一廂情願的強求。
他之於她,是全部的追隨和愛戀,而她之於他,卻是忽然闖入他生活的,處心積慮的想要將他帶走的神秘女子,她忘記了,那些記憶早在他一次的輪迴中被抹去了啊,所以,註定是情短恨長。
徐長卿,現在回憶還止不住會在她空洞的心裏留下迴音的名字,他不像第一世那麼善變,也不像第二世那麼軟弱,他比他們都重情都正直,可是就是他的重情,讓他不能辜負師父們臨終的囑託,就是他的正直,讓他對天下蒼生的安危有一種近乎病態的執念,這一切,難道不是因她而起?是她送他來這裏,想藉助修仙讓他能與她長相廝守,卻沒想到,自己這樣處心積慮的結果,卻與當初的願望背道而馳,反而更早的斷送了,他們之間的緣分。
在天下蒼生和她之間,他選擇了前者,而把歉疚的目光投向了她,那一刻,她想笑,笑自己機關算盡算不過天意弄人,自己執着了那麼久,可是每一次的結局都是被捨棄。
那麼,這一次就乾脆一些,反正自己也沒有了力氣,不可能再去等待他遙遙無期的來世,就讓一切在這裏停止好了,至少他會記得她,直到下一次的輪迴,都不會忘記。而且自己可以把百年來苦苦修來的靈力渡給他,來增加這記憶的期限,終於,不用自己一個人苦苦的思念了。
當時的自己,竟然是懷着這樣的心情,慢慢的,又決絕的走向即將坍塌的鎖妖塔的。天下蒼生與我何干,我只是一個自私的女子,為了自己那虛無縹緲的愛情,連親生的骨肉也可以離棄;蜀山大業,那是什麼?不過是一群修仙人的妄想;斬妖除魔?誰是妖,誰是魔,身為女媧後人,大地之母,沒人比我更明白眾生平等的道理。
那麼,我為什麼要犧牲?只因為,這是他的願望。我最後的力氣已不足以去追尋或者對抗命運,只能,最後的努力一下,讓他記得,這一世,你又辜負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