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5

chapter 65

黑色牧馬人沿城郊公路行駛,兩側都是鬱郁青蔥的山巒,隨着疾馳的車輪在後視鏡中如海潮一般起伏不平。

坦白來說,等陳燃到地方的時候,覺得有些詫異,蘇霖名下的這棟別墅宅院和她想像中的樣子大相逕庭。陳燃確實是帶着強烈的個人色彩了,她以為應該就是像那種恐怖驚悚片段裏面所存在的宅邸一般,陰森又凄涼,大鐵門上着鎖,再爬滿藤蔓,然後停車的時候,遠處秋風落葉,門口的噴泉也不再早已乾涸,不再冒着水花。

事實上,等陳燃下車,關上車門才發現,這裏風景居然很好,雖然大門口沒有噴泉,但是鐵門上也沒有爬滿藤蔓,檐廊下也沒有掛着蜘蛛網,甚至於進門兩側小道上,綠植花影,滿滿都是那種世家別院的華麗又大氣的作風。

到底這裏是出了名的富人區,隔了老遠也見不到別的人家戶,陳燃不禁感嘆就是錢多燒的。

關鍵是,就連大門都沒有關。

陳燃來的時候,連撬鎖的工具都帶上了,看來現在是用不上了。

裏面裝潢沒有什麼特別的,經典的歐式風格,打掃得一塵不染的。

陳燃站在大廳環視一圈,或許是因為外面陽光正好,但是進了裏面卻完全感覺不到。此刻倒是真的顯出那麼一點陰森的意味了,而且這個地方確實是太空了,並且一點也不採光。

陳燃雖然不是一個無神論者,畢竟以她的這個身份,不信鬼神好像是有那麼一點說不過去。但即使內里環境看着十分怪異,但倒也沒有到陳燃不能承受的地步。

陳燃四下看了看,其實對於犯罪嫌疑人的住所進行勘察什麼的,在刑事偵查中都是很常見的。但是就蘇霖的個人作風而言,這棟別墅應該不是用來做什麼亂七八糟的勾當的。就調查他的平時生活跡象表明,他的種種犯罪過程以及實施的動向,都是正常的會所或者酒店一類的地方。

像這樣的人,名下有幾套房子什麼的,很正常,不一定是用來住人的。

陳燃在一樓轉悠了一圈,沒發現什麼奇怪的地方。最終,她走到環視一圈后在一樓拐角的經過一道長廊后那道不知道通往二樓亦或是什麼不知名地方的樓梯口。陳燃確實不知道這道樓梯通往什麼地方,很明顯,因為一進大門的時候,就能直接看到大廳正對大門的樓梯,那才是通往二樓的。而現在這裏的這個,鋪着黑色的地毯,越往上看,越來越陰沉,幾乎像個無底的黑洞一般。而且更為奇妙的是,在這個樓梯後方,還有個接近於牆壁顏色的門。

按照常規發展,很明顯,她應該是發現什麼不得了的地方了。不過也有出乎意料的地方,就像陳燃現在居然一時之間搞不懂自己是該上去,還是去開門。

她就這麼站在樓梯口,一腳踩在樓梯上,目光卻直勾勾地盯着樓梯後面那扇不起眼的門。

而且那門似乎還是密碼鎖,也就是陳燃要是打算去開這個門還得輸密碼?算了,陳燃無聲呼了口氣,打算上樓。

“我以為你會去開門。”

陳燃,“……”

她腳步突然遏住,整個人呆愣在樓梯口,彷彿周身都被凝結了一般。而在此時,那些本該在她出現在這個地方就出現的陰冷潮濕的氣息,突然開始鋪天蓋地的一股腦侵襲而來,讓人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陳燃覺得自己的心率似乎一瞬間飆升了兩倍不止,但是又似乎一點也沒有在胸腔裏面跳動,她的腦海幾乎是一片空白,就像是已經腐化生鏽的齒輪沾上了機油開始慢慢鬆動,近乎機械化地轉頭。

她看見那個人,就站在不遠處,距離她大概三米,總之不會超過四米的地方,就這樣靜靜地看着她,像是年輕的母親看着自己熟睡的嬰孩那般溫柔又輕淺的眼神。

好半晌,陳燃明明是想張口說話,但是一張嘴,卻是下意識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好確保自己不是幻覺。

“你是以為——”蘇燚抬手,指了指陳燃身後的樓梯,“我會在上面嗎?”

陳燃一點頭,然後又搖頭。她並不說話,她並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

蘇燚看着她,看着這個和自己在這世上擁有最親密關係的人,不知為什麼,那些長久以來積壓的說不上名為何種情緒的感知突然在此刻都化作了灰燼,隨着那些滾燙地落在皮膚肌理上的光塵一起滋滋地燙出熱氣,隨後消散,只餘下那些從始至終藏在陰溝齟齬過往裏不堪回首的累累傷痕,不知會癒合還是會腐爛流膿的——傷痕。

蘇燚偏頭靠在牆上,她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時刻的語氣比現在還要溫柔,就連那雙眼睛都在陰影里氤氳出好看的光彩,像是一隻好不容易從地底爬出的修鍊了千年專門為了蠱惑人的妖精一般。她就是這樣,輕輕笑着,問,“陳燃啊,你是不是怕找不到我啊?”

怕嗎?

她怕嗎?

陳燃看着她,心想,我這一輩子,現有的人生中,我有遇到過什麼讓我覺得害怕的事情嗎?

即使是獨自一人千里追兇,面對那些發狂嗜血的混血種,筋骨被子彈打穿,刀刃刺進血肉,我覺得害怕嗎?我有害怕這樣的情緒嗎?

“你他媽的……”陳燃突然近前,用力抓住蘇燚的手腕,一手鉗住她的下頜,逼迫她仰起視線直視着自己,“我他媽怕得要死,我怕得每天都睡不好覺,我怕得飯也沒辦法好好吃,我怕……”

陳燃看見自己那副狼狽又藏着抑制不住欣喜從而顯得矛盾複雜的眼臉就這麼清晰地落在蘇燚的瞳孔里。半晌,泄力一般靠在蘇燚的肩頭,嘴唇顫動,聲音低不可聞,“我怕,我怕得要死。”

蘇燚垂眸看她,眼睫幾乎要掃過陳燃的發梢,她接着抬手,輕輕地將手心落在陳燃的頭髮上,一點一點地幫她撫摸着,“那上面沒有什麼的,就是一個陽台,能看到陽光的陽台,也能看到黑雲、月亮、星星……能看到這個世上所有一切美好事物的一個普通的陽台。”

陳燃一言不發地抱起她,讓蘇燚雙腿盤着自己的腰,將她整個人的背脊抵靠在牆上,兩人額頭頂着額頭,近距離逼視之下,那些本該是爭鋒相對的怒火怨懟竟然都不知不覺地消散殆盡了,只有那些不曾說出口的繾綣柔和,沿着相貼的皮膚無聲滲透出來。陳燃吻了吻她,問,“還有呢?”

“你要聽?”

“我要聽。”

“我以為你猜出來了。”

“我要聽!”陳燃再次重複。

蘇燚抬手環着陳燃的脖頸,陳燃便藉由此動作,抱着她,再次穿過那道來時沒有陽光照射進來的長長的走廊。

蘇燚說,“我長大后沒見過他,小的時候見過,但是印象不多。每次他讓我在地下室看那些影片,看完之後呢,如果沒反應還好,他就會放我出來,讓我去陽台自己玩。如果我不想看,或者是會哭會鬧,他就會反覆地放着那些會慘叫、會哭喊的給我看,一直放一直放,不停地重複。我試着逃走,被抓回來,他並不打我,就一直給我放我第一次看的那個視頻,那裏面的女人長得很漂亮。”

她語調平穩,不像是在說自己,倒像是在敘述另一件和自己毫不相關的事。

陳燃呼吸有些急促,不怎麼溫柔地就這個姿勢抱着她坐下,胡亂在她的肩窩裏面蹭了蹭。她不敢抬頭去看蘇燚,因為她明白,也知道,蘇燚口中那個所謂的漂亮女人是誰。

“再後來,我正常讀書,下課後回來后就接着看,其實我生活和平常人沒有任何的區別。但是我總能在我身邊見到那些人……”她頓了頓,“那些曾在我看過的視頻裏面出現過的人。所以我知道,我其實沒有辦法逃走,不管我逃到什麼地方去,我總能遇見那些人,一直都是這樣的。”

“沒事了,沒事了,以後都不會了。”陳燃抓住她冰涼的手,湊到唇邊吻了吻。

若是以往,大抵蘇燚肯定會將手抽回去,然後一整天都不給陳燃一個好臉色。

但現在並沒有,她任由陳燃抱着自己,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

“再後來,他告訴我,讓我找一個人,找一個人代替自己。我不需要做什麼,我只負責去找就行。”

陳燃呼吸驟然一凝。

“不,不是這樣的。”蘇燚抽出自己的手,輕輕捧着陳燃的臉,“我沒想過讓你替代我。”

蘇燚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儘管那雙眼睛大多數時候都是沒有什麼感情可言的,但也正因為如此,一旦她表現出什麼情緒的時候,那些透過瞳仁折射出來的幽幽的細碎光芒,讓人不由想要親吻。

陳燃知道蘇燚自然是沒有想過這事的,她沒有想過這事。

陳燃終於抬頭,直視着她,“我也沒想過。”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難言的氛圍開始無聲蔓延,說不上是溫情還是凄清。

蘇燚看着她,那雙眼睛看起來好似同以往任何時候都沒有區別。但事實上,她那雙好看的眼睛無端就是水霧瀰漫,她說著,“好痛……我好痛……”她竟然開始嗚咽。

這在陳燃看來比看到蘇燚一整天都對着她笑得像畫報上的美人畫一樣還要虛幻。是的,陳燃幻想過有一天能逗得蘇燚在自己面前笑得開懷,但是她從沒有想過有一天蘇燚會在自己的面前哭。

“陳燃,我……我好痛,我的手好痛……”

滿是黑暗冰冷潮濕的地下室,藏在陰影里說著無數令人膽寒惡毒話語的男子,要通過那長到看不到盡頭的走廊才能看到星星的樓道,都在此刻化作實質性地利刃刺穿骨血,一遍遍將那些不曾示人的傷口再次血淋淋地攤開擺在陽光下來。

陳燃想起她們初見的那晚,晚風輕淺地吹拂過來,橋下嘩嘩的水聲,一切都是那麼的安靜又喧鬧,如同這個塵世所有正常平凡的一隅。她們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相遇,她就此遇到那個看似和這世上所有芸芸眾生並無任何不同的女生,她朝自己走過來,溫柔地勸慰她,沒人知道她曾抱着赴死的念頭,沒人知道她那雙看似平淡的眼睛裏藏着無數的秘密。

沒人知道,誰也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

陳燃心臟像是被剜了一般,她顫抖着雙唇去親吻蘇燚眼角的淚花,“沒事了,對不起,怪我,我來晚了,怪我。”她親吻她,一遍又一遍。

蘇燚好像是從那難以醒轉的悲戚中恢復了一點意識,她視線慢慢聚焦,通過滿眼的水汽看着眼前一片模糊的女子,在她的臉上停留了許久,蘇燚才張口,叫她的名字,“陳燃。”

“嗯?”

她輕輕問,“你能不能放過我?”

陳燃艱難地看着她,她再也忍不住,胸腔開始劇烈起伏。但到底理智回籠,她短促地呼了一口氣,只說,“如果你承認你接近我只是為了利用我,我就讓你走。”

她像是在本就已經傾斜再也沒有辦法回復平衡的天平上扔下一件沒有任何重量的砝碼,期待這場博弈能最終被扭轉局面。

陳燃預料到了,早在她決定過來之前她就預料到了。

可是她還是想賭。

陳燃眼珠微微戰慄,眼眶滿是紅絲,她們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幾厘米,甚至連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感。蘇燚看着眼前這人這張狼狽又漂亮的臉蛋,突然湊近,吻她。

那些原本在陳燃腦海裏面盤旋着的亂糟糟的念頭似乎都在唇舌糾纏的這一刻統統化作了漫天的大雪,漂漂洋洋,一下子就變得消遠。

“是。”她們嘴唇貼着嘴唇,蘇燚呼吸戰慄,她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說,“陳燃,是這樣的,我是。”

陳燃看着她,並沒有不可置信,也沒有發怒,也沒有悲傷,她只是突然更用力地勾住蘇燚的脖頸,翻身一把將她放倒在沙發上,欺身而上,她一手扣住蘇燚的手指,輕輕壓在自己心口,低頭,與她接了個綿長溫熱的吻。

她吻過蘇燚的下頜,接着往上,唇角、鼻翼、眼尾乃至額頭,陳燃清晰地感受到身下之人的輕微顫抖。她側頭,溫熱地唇瓣落在蘇燚的耳廓,她輕輕地,用着就好像她們才第一次相遇,她嬉笑着介紹自己那般的語調,說,“好,我知道了。”

遠方風起,穿過空蕩的客廳,穿過庭院,穿過那道沒有任何枷鎖的鐵門,盤旋升上浩渺蒼穹,將那些藏在傷痕之下的罪惡一一拂去,在這個沒有任何變化的一天,在這個一天當中陽光最盛的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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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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