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詐
瑞安在吸收了戰堡建成以來為數不多的幾個聯動案例之後,已經在規劃該怎麼操作了。傾俯於她的指揮與人格魅力下的控制室眾人不知不覺已經視她為首,這種遵循與服從幾乎是無意識的,慢慢就演變成了無條件聽循她的指令。
屬於上位者冷靜又果斷的指揮實在太有說服力,讓人情不自禁忽略了這個戰堡本來的負責人與其副官的態度,也忽略了聯動的決議此時實際並未得到通過的事實。
九號戰堡有位強橫專斷的哨兵首領,更看重的是壓倒性的武力值,自上而下建立的一致是強有力的哨兵體系,連嚮導都只能充當輔助作用,分派在該地的參謀們更是毫無話語權,連查漏補缺都輪不到,只能做些瑣碎的文書工作,例如收集數據、建庫存檔、與要塞溝通……像是戰鬥實時情報處理這種技術性的活,比起聽從他們的建議,梅根·埃爾森更相信自己的經驗跟判斷。
現在總算在瑞安手下得到了屬於自己的位置,也找回了基於謀略者應有的自信,幾乎是自發聚攏來,完善瑞安對於聯動堡壘這個大佈局中的細節。
瑞安也挺滿意的。
荒野的戰士無論文武,在服從命令實施命令上面都極為高效,只比她在研究所用慣的團隊差一線,但那好歹是經過特訓與磨合的,而這幾乎全是野生的,更別提艾伯特這個人工智能的好用程度——整個控制室都被迅速運作起來,戰術佈局跟細節數據很快被填充完畢,不管是呈現在屏幕中的圖式,還是她大腦中的格局,都越見完整。
阿爾文帶着人進來的時候,瑞安連頭都未回,直到聽到他充滿玩味的詢問。
控制室中在他話出口瞬間落針有聲,所有人連呼吸都情不自禁屏住,視線落在操控台前的身影之上,等待着她的回答。而後一步進來的萊瑟姆更是思緒一滯,幾乎按捺不住胸口蓬勃的怒火——她之前果然是在信口開河!
她說倘若九號戰堡無法接受她的條件,她就會帶着駐軍離開——但她根本無法主導駐軍的掌控權!
瑞安並不在意萊瑟姆的想法,或者對她來說,這只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
不過在必須自己回答的當下,她終於捨得從屏幕中移開視線,轉過頭很輕很緩地看了阿爾文一眼。
她對自己的警衛隊有絕對的自信。
研究所一直對她的安危極其看重,每年都要閱覽近萬份檔案,從中挑選出屈指可數的合適的人,甚至近幾年一直拿不同的組合跟在她身後,觀察與她磨合的效果。這回來荒野前,她得到兩天的時間完成交接,負責她出行的團隊兩天不眠不休,嘗試衍算了幾百種組合,才挑選出功能最齊全、配合最默契的一組人員。
別說阿爾文挑釁的布蘭特有多優秀了,他是沒選擇雷克斯,否則在中央哨兵營年度大比拼中都能衛冕五年“格鬥家”稱號的雷克斯能打到他懷疑人生!
“你會感謝我的,”瑞安的語氣十分平靜,“因為要塞這次必然翻船,而我能讓你以救世主的姿態重回那些人視野中。”
阿爾文的瞳孔猛地一縮,顯然對這話有所觸動,但他沒有立即開口,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手按在腰間的西洋劍上微微抬頭,帶着笑又彬彬有禮地問:“您知道什麼?”
“隨便猜的,關於阿爾文閣下與要塞某些領導層的衝突矛盾,”瑞安的眸光很深,“我並不在乎那一切,我只知道,作為一個哨兵,一個強大的哨兵,你一定會有功勛與榮譽的需求。”
兩個人交匯的視線里傳遞着某種訊息,瑞安在等待,阿爾文在斟酌。
開門見山的效果就是繞過試探,直接觸及對籌碼的接受程度。在這兩句話面前,再糾結這個女人有什麼膽量代替他作出決定——也即直接將他與他的駐軍作為籌碼與九號戰堡杠上——根本毫無意義。顯然正是因為她有說服他的絕對把握,所以她能如此坦然無畏、無所忌憚。
但事實上阿爾文確實被這話語正中紅心。
“我應該相信你?”他微微抬起下巴,眼睛微眯,帶着估量與權衡。
“你可以用肯定語氣再重複一遍這句話。”瑞安當著控制室無數雙眼睛的面,啟動現場式說服模式,“超過三人就可以構成錯綜複雜的關係,超過十人就是個小社會——更何況是一個與外界近乎封閉式的要塞。進入荒野,人生只剩下兩個要務,生存,以及功勛。你必須不顧一切地往上爬,進入領導層,成為上位者,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不成為權利鬥爭的炮灰。”
瑞安補充:“沒有什麼比親自抓在手裏的權柄更能叫人放心,你想得到你想要的,那麼冒險就是你必須面對的抉擇。我想阿爾文閣下已經領教過權利鬥爭的可怕……人心可是比異獸還要糟糕得多的麻煩,不是嗎?”
跟聰明人講話總是愉悅的,阿爾文用一種探究般的眼神試圖從面前這個人身上窺探出她知曉那麼多的原因,無果,但是他並未思考很長時間,就欣然道:“我接收您的提議。”他露出一個微笑,一字一頓強調:“當然,原因是您的身份致使我無法違背您的意志。”
聯邦軍部對於瑞安巨大的信心,也是阿爾文的信心來源。
瑞安問:“你覺得作為一個下屬比同盟更好嗎?”她以為她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作為一個軍團長,雖然被下放但最大的可能是懲罰性質,畢竟沒有撤銷他對於第四軍團的掌控權不是嗎?阿爾文有資格成為她的同盟。可是這個人不接拋出的橄欖枝,反而迅速把自己歸類到下屬的位置,送到眼前的利益都不要?
“畢竟您也無法保證您會得到最後的勝利,不是嗎?”阿爾文眼中有貴族投機式的狡黠,“我只做我應該做的,可以做的,我願意聽從命令,也只聽從命令。”
他毫不在乎當眾說出自己的想法:“如果最後是站在要塞軍事法庭的被審判席上,我也將會是這一套說辭,當然,如果最後是您取得了要塞的領導權柄,我認為,我得到的也將足夠匹配我的野心。”明確指出了作為同盟所要承擔的義務跟風險太大。
“真遺憾。”瑞安不帶任何惋惜語氣地說道。
她說完遺憾馬上就轉頭看向了站立在門邊上的萊瑟姆——戰堡的副官此時臉上仍舊帶着還未消褪下去的憤怒與扭曲,但是還未收斂好心情就被緊逼到了懸崖上:“所以,九號戰堡的意見?”
萊瑟姆只能深吸一口氣,以作為一個戰士堅韌頑強的意志穩定自己動蕩的情緒:“我無法做出抉擇。”他幾乎是咬着牙一個詞一個詞往外迸,“我的長官還未回返!”
瑞安有恃無恐,瞥了眼屏幕一角的時間:“所以你們還有十一分鐘。”
萊瑟姆很艱難才能控制住自己的瀕臨暴動的精神力。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一步錯步步錯,他之前有無數次翻臉的機會,但現在阿爾文軍團長已經站在她身後,翻臉的代價已經是他沒法承擔的……所以他現在只能忍。
*
控制室里的人員親眼目睹了這出好戲,就彷彿自己是背景一般沒有露出任何額外的表情亦無任何不同的態度。他們就是有條不紊處理着自己聽到的任何指令,馴服的,高效的。
戰堡負責人梅根是在阿爾文即將整軍完畢、啟程跟隨瑞安前往八號戰堡的時候出現的。
瑞安完美兌現了自己的諾言,在半個小時過去之後的下一秒,就頒佈了撤離九號戰堡的命令。阿爾文已經預料到這個場景,命令早就下達。
在確信自己的投資沒有無可救藥之前,他不會有任何動搖。而正因為瑞安與阿爾文這種果斷堅決的強勢,萊瑟姆無計可施,只能眼睜睜看着瑞安帶走這一支力量。
阿爾文的副官是個普通人,但他在駐軍中的威信似乎很高。看兩方配合的熟練程度,瑞安有理由相信這不是阿爾文第一次被下放……在副官的指揮下,所有的分隊如流水般運作起來,井然有條排列整齊的裝甲,裝備利落的輕型武器,甚至穿戴好戰鬥外骨骼,全是一副氣勢洶洶蓄勢待發即將要作戰的準備。
“事實上這是我的第三副官。前兩位留在要塞代我掌控第四軍了。”阿爾文難得有點懨懨,他極不貴族風範地翻了個白眼道,“我的懲罰至少會持續一個季度,如果某些人裝作忘記還要下達將我調回去的命令,那麼在我的副官抗議前,這個期限或許還會加長半個月。”
“我以為盯着你位置的人不少。”然後瑞安看到阿爾文的眼神,恍然大悟,“哦,家族型產業?”
阿爾文的家族在荒野經營良久,一個軍團長還是能被拿下的。
深深地注視了她一眼,阿爾文年輕英俊的臉上露出個懶散諷刺的微笑:“受益於利益分配體系,但也禁錮於此。我的父親是軍團長,我的兄長是軍團長——僅此而已。毫無上升的空間。”
他毫不掩飾自己加入瑞安這一方是為了什麼。
她如果能執掌要塞的指揮權,必然會擾亂要塞的指揮體系,那麼相應的利益分配體系同樣會重組,作為勝利者,他的級別必定能上升。
瑞安盯着戰士們身上的裝備:“K-II型半智能外骨骼,我以為聯邦十年前就已經盡數淘汰了。”
“而這裏是荒野。”阿爾文強調道,他面色不改,“爹不疼娘不愛的駐軍,就這一款,還是因為我時不時造訪,所以爭取來加以武裝的。”
這點瑞安有所預料。駐軍的領導群屬於要塞守備軍團,既然擁有自主決策權,不服從戰堡調度,那麼戰堡的軍裝它蹭不到,而守備軍團有自己的親兒子,不大會看重這個遠離自己的養子。
看到重型武器被暫且擱下,以最快速度即將踏上行軍路線的駐軍,瑞安看着那位副官讚許地點點頭:“我喜歡會主動思考的下屬。”
“……”阿爾文,“我以為您更喜歡傻瓜式遵從命令的下屬。”
“傻瓜是沒法指揮的,這會是我最先拋棄的對象。而指揮有自己思想看得懂形式戰局又不得不遵從命令的下屬,更有成就感。”
阿爾文一愣,然後笑:“狂妄。”他是以讚歎的語氣說出的貶義詞。無他,這個女人骨子裏的掌控欲顯而易見的強烈,但某種角度說來,她這是對自己有着極端的自信啊,這樣的人,往往都是強者。如此一位指揮官,怎麼會不叫人讚歎?
認同感加深之後,他略微思索,主動道:“現在,這支駐軍已經成為您最忠實的尖刀。到底是拿着這把刀,先威脅完八號戰堡,然後回過頭來致使九號戰堡妥協呢,還是說直接性叫九號戰堡妥協,再收服八號戰堡,就看梅根的聰明程度了。”
“我注意到,您所有的戰術都是圍繞三個戰堡來進行的,根本沒試驗過兩個戰堡之間聯動的演算,說明您根本不認為會有這種可能。您想要做的事必定就能做到。”在瑞安轉頭看過來時,他揚眉迎上她的眼,“你看——我自認是一個聰明人,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