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飲水司源

二、飲水司源

飯桌前的張司源如同訓練有素的寵物犬,眼巴巴地守着一大盤餃子。此時自他身後走過來一人,重重拍了他肩膀一下。小張一回頭,瞧見是室友宰夕印。此人的面相呈現出兩個截然相反的特點——虎頭虎腦的腦袋有如一個還未發育成熟的小學生,而那濃密的八字鬍又讓人聯想起年過半百的軍閥模樣。

上個學期末,就在商院宿舍調整重新分配之際,宰夕印便邀請張司源“搬家”。小宰本打算把小張培養成那種即便是上個廁所也得形影不離的夥伴。可意想不到的是,張司源“入住”后沒多久便開了小差,談起了戀愛,人生中的第一次。舍友的如意算盤也因此被摔了個稀爛。

“咦?老張,怎麼就你一人啊?要不去我們那桌,蔡睿也在,想和你說個事兒。”小宰說著又把胳膊壓在了舍友的肩上。

蔡睿是三人間寢室里的另一位舍友,話雖不多,人卻是特立獨行。因為復讀的原因,張司源比班裏同學都要年長,又因為他擔著班長的頭銜,系裏不少同學都會客氣地稱呼他一聲“老張”。可沒想到類似的稱謂有如米蘭時裝周的潮流一樣在系裏迅速風靡開來。最先整出了一個“老張”,隨後又有了“老劉”、“老王”、“老李”……而這些“老張”、“老劉”、“老王”的父輩們卻會以“小張”、“小劉”、“小王”自居。究其原因,或許不被擁有的事物才會被人們刻意偽裝、肆意炫耀。不過倘若兩代人在諸如婚禮的場合上一齊亮相,這輩分叫得豈不亂了章法?

“周淼一會兒就來了,要不你們先吃吧。”張司源這句話說得客客氣氣,卻也不容置疑。

“那我就不做電燈泡了,回見。”

“你剛說有事兒?”

“回宿舍再說吧。”瞅見周淼正端着餐盤朝他們徐徐走來,宰夕印非常知趣地先行告退。

小周放下手裏的托盤,趕忙拿出一張餐巾紙擦起手來。

“好油啊,這盤子洗過沒啊。”

“公家的東西,你就別那麼講究了。”

“剛那人是小宰吧?”

“嗯。”

“他找你什麼事兒?”

“他沒說。”

“神神秘秘的,少年老成。他現在還是要你們幫着下電影?”

“嗯,而且還得把字幕名改作和電影名一致才算完事兒。”

“這都不是複雜的事情啊。要連這都學不會,還怎麼考研?源源你也是辛苦。”

“各有所長吧。小宰蘋果削得就特別好。哎?咱們不是說好了嘛,人多的時候,別叫我‘源源’,被熟人聽了我會難為情的。”

周淼最愛稱呼張司源為“源源”。“源源”算是一個基本稱謂,它還有很多的變體,比如“好源源”、“壞源源”、“臭源源”、“肥源源”、“瘦源源”,具體選擇用哪個,那得依周淼說話時的心情而定。除了“源源”,周淼還喜歡直呼男友“鍋鍋”,翻譯成大白話就是“哥哥”的意思。

“小宰不是走了嘛,你以為周圍人都認識你啊?壞源源,壞源源。以後啊,還要讓‘小源源’喊你源源。”

張司源低頭看着盤子裏的餃子,無意間露出一抹竊笑:“那你倒說說,小源源是誰啊?”

“你家小孩唄。”

“和誰的啊?”

“明知故問,你討厭。”

“喊我源源的事情被你舍友知道后給你起了個什麼外號來着?哦,周三桂。”

“去去去,我和你分享秘密,可不是讓你在這時候拿來嘚瑟的。”

張司源聽罷大快朵頤起來,可周淼還在用筷子一點點地挑着碗裏的蔥瓣,小張看了又止不住納悶了一句:“你剛沒和打飯的阿姨說不要放蔥姜么?”

“說了,可阿姨的記性那是屬魚的……”

“吃一點也不要緊吧?”

“不要,不要。年輕時候要好好保養皮膚,要不到老就來不及了。辛辣對皮膚不好。”

“照你這個活兒法,四川重慶那裏的妹子可怎麼過哦?”

“她們是她們,我是我。你看我,就是不長痘痘,對吧?”

小周這話所言不虛,她那張精緻的小臉蛋就和剝了殼的煮雞蛋似的,光澤緊緻,吹彈可破。不僅皮膚好,周淼的相貌也算得上人群中驚鴻一瞥。不少人都說她長得頗似高圓圓,儘管“源源”是她對男友的愛稱。

等周淼把蔥瓣一一剔乾淨的時候,一大盤餃子已經裝進張司源的肚裏,只剩那碗牛肉粉絲湯還在騰騰冒着熱氣。

“鍋鍋,你慢點吃。”

小張夾起幾片牛肉,一個乾坤大挪移便放進了周淼的碗裏,道:“你也吃幾片吧,別光顧着減肥。”

“這個寒假我又學到了幾樣菜,以後做給你嘗嘗。”

張司源眼神一亮,若有所思。正如“老張”這個稱謂一樣,無中生有的事物才會被人們刻意偽裝、肆意炫耀。兩個年輕人有模有樣地憧憬着未來的生活,這正說明他們一時半會兒還沒法白頭偕老。

“你知道我的,無肉不歡。”

“五花肉、排骨我都會做。至於其他嘛,我不喜歡豬肝和豬腰子,但是喜歡豬肚子和豬大腸。”

“豬肚子和豬大腸特好,家裏過年都用它們做滷菜。”

“我家人喜歡炒着吃。我自己還喜歡吃茄子。”

“茄子太難吃了吧。”張司源說著皺起了眉,彷彿一塊茄子就塞在了他的嘴裏。

“沒事兒,茄子燒肉,我吃茄子你吃肉。還有豬耳朵我也喜歡。對了,還有豬蹄髈!膠原蛋白可豐富了,美容養顏。”

“行,你燒的我都喜歡。”

“光口頭說了不算,看你以後能吃多少?”

張司源咧開了嘴角。他伸過手去,輕輕地颳了刮周淼的鼻子,對方順勢揚起臉頰,把鼻子翹得更高了。男孩的目光如追光燈一般始終停在女孩的眉宇間,不偏不倚。雖說兩人相處也有陣子,可周淼還是被張司源盯得有些扭捏:

“你看你,又吃這麼快,吃完就會傻乎乎地盯着人家看,多不自在。”

“你好看嘛,再說過一會兒就看不着了啊。”

“不陪我散步啦?”

“天這麼冷,把你送回宿舍好了。”

“沒勁。”

“乖。”

就和先前回復宰夕印的一樣,張司源的口氣恰到好處卻又不容爭辯。把周淼送回宿舍的路上,總會路過一片小竹林。張司源天生怕樹,尤其是那種站在樹下抬頭仰望的既視感。不過只要身邊跟着周淼,他的膽子似乎也跟着一起膨脹了。因為心裏裝着需要保護的人,恐懼便不再囂張。

小張回到宿舍剛把書包撂下,小宰就湊了過來,“老張,負責出考研專業課試題的韓教授這學期派去給國貿繫上課了。”

“哦?周幾?”張司源一邊說著,一邊從包里掏出筆記本電腦。

“周四下午五、六兩節。我們系剛好沒課。”

“明白了,那就一起去蹭課吧。”

“咱倆想的一樣。這屆考研的人那麼多,他的課一定爆滿,恐怕還得早點去。”

“你呢,蔡睿,和我們一起去吧?”張司源朝一旁的舍友打了一個響指。

蔡睿也是考研大軍里的一份子。自從入校以來,他就和宰夕印同住一間宿舍。不同於小宰粘人的性格,蔡睿是個不愛麻煩別人的主。他不僅思想獨立,生活能力也很出眾,這倒是和他過硬的體質不無關係。無論春夏秋冬,蔡睿都蓋着同一條被子,這一度讓宰夕印懷疑舍友究竟還是不是恆溫動物。

“無所謂啊,今天才周二,到時候看吧。”舍友說話的樣子不冷不熱。

張司源打開網頁,搜索起先前周淼所提及的“CFA”考試。

“CFA全稱Cha

te

edF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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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yst[特許金融分析師],該項考試被譽為全球金融第一考。《金融時報》雜誌於2006年將CFA專業資格比喻成投資專才的‘黃金標準’。主辦CFA考試和授予CFA特許狀頭銜的機構是總部位於美國的CFA協會,大陸目前的持證人目前還不足兩千人。”

“CFA考試共分為三級。二、三級考試只在當年6月舉行,一級考試則在每年的6月和12月各舉行一次。大陸考點不超過10個。雇傭CFA協會會員的十大主要公司是:美國銀行,中國工商銀行,美國富達投資集團,高盛,美林證券,摩根史丹利,英國保誠集團,RBC,加拿大多倫多道明銀行,所羅門兄弟,威靈頓管理公司。”

“蔡睿,夕印,你們知道CFA嗎?”張司源挑起了話題,他的語氣有點激動。

“CPA[註冊會計師]我知道,CFA又是個啥玩意?”宰夕印一臉茫然。

“周淼告訴我的。剛查了下,感覺還挺高大上的。”

“來來,也讓我看看。”小宰半開玩笑地想把張司源從板凳上給“擠”開。於是小張起身走到蔡睿跟前,正在聚精會神玩着“植物大戰殭屍”的舍友不慌不忙地念叨了一句:

“我聽社團里的師姐說過,一個很牛的考試,不過也很貴。”

“網上查了下,註冊費四五千,考一次也要四五千。”

“考個證要一萬塊?搶劫啊?”這個數字如同自由落體般在宰夕印的心裏砸出了個坑。

“可不止。這考試總共三個級別。即便一次性順利通過,怎麼也得兩萬了吧。”

“老張,你是打算考么?”宰夕印切換着網頁,試探性地發問。

“還沒決定,你們呢?”

“我能把考研堅持下來就不錯了。啊!怎麼又是一大坨殭屍,真是見‘鬼’了。”蔡睿的話就和遊戲屏幕里射出的子彈一樣,直來直去,斬釘截鐵。

“全球都在金融危機,雷曼兄弟都宣佈破產保護了。一個證書未必就能換來稱心的工作吧,我覺得還是讀研比較保險。”宰夕印這語氣如同室外的氣溫一般冷冷的,涼涼的。不過再冷漠的情緒也可以被一個由頭給瞬間點燃,比如百萬年薪。

“如果能換來百萬年薪呢?”

“百萬年薪!”小宰這次可不淡定了。

“夕印你看那個CFA論壇,裏面有人說持證人在國外都能拿百萬年薪。”

“可能是因為這些人本來就很牛叉,考證前就已經是百萬年薪了。哎呀呀,裝備不夠了。”蔡睿一邊說著,一邊用食指和中指快速點擊着鼠標按鍵,一心二用於他而言輕而易舉。筆記本屏幕上,一塊塊防禦土豆已被殭屍們啃食殆盡,一串串豆子正源源不斷地射向殭屍,但很快又淹沒在了無垠的敵海中。

“國內也開始關注這個證書了,有的一線城市給予持證人半價買房的優惠,有的可以直接落戶解決子女的上學問題。”小張看着電腦屏幕又補充了一句。

“這證書要真的這麼牛掰,怕是很難考吧,我是沒有兩線作戰的能力。”宰夕印說完起身打了個哈欠,他坐回自己的座位順手拿起一個蘋果削了起來。不比張司源或是趙天憲這類有望憑藉學分績獲得保研資格的佼佼者,小宰的成績雖然也挺漂亮,卻從未跨入紫禁之巔。如果他想繼續讀研深造,唯有考試一條道。

“這也是我的顧忌,同時準備兩個考試,真有點危險。”張司源說著托起了腦袋,或許是因為他所思考的東西有些沉重。

“老張,做與不做只是一念之間,想清楚了便是。”一個殭屍跌跌撞撞地走進了庭院,遊戲結束,通關失敗。蔡睿心平氣和地關上電腦。

宰夕印把削好的蘋果掰開一分為二,他把那個較大的遞給了張司源,小的那個丟給了蔡睿:

“來來,都吃個蘋果。O

eappleadaykeepsthedocto

away.[每天一個蘋果,醫生遠離我。]”

“我們每人只有半個啊?”蔡睿接過蘋果時佯裝一臉嫌棄。

“蔡睿你就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了。”

電腦上昵稱名為“四月顏”的QQ聊天窗口發送過來一個閃屏。“四月顏”是周淼的QQ昵稱,這名字和她的偶像“wu月天”工整對仗。相比之下,張司源的昵稱就沒那麼文藝了——“哎喲,不錯哦”。它出自周杰倫的一句口頭禪,也是歌曲《紅模仿》裏的一句歌詞。

四月顏:牛肉乾吃了沒?

哎喲,不錯哦:想到一塊兒了,正準備吃呢。

四月顏:幹嘛呢?

哎喲,不錯哦:在想你白天說的那個證。

四月顏:準不準備考?

哎喲,不錯哦:沒想好。

四月顏:還想什麼?

哎喲,不錯哦:剛剛宰夕印削了半個蘋果給我,吃過我就餓了,就想起牛肉乾了。

四月顏:光記得吃肉乾,那司源同學有沒有飲水思源啊?

哎喲,不錯哦:現在想啦。

四月顏:遲了,遲了。

哎喲,不錯哦:那怎麼辦?

四月顏:罰你暫時不許和我說話。

哎喲,不錯哦:哦。

四月顏:說了不許和我說話,還哦。笨源源。

被禁言了的張司源只好不停地發著閃屏,周淼這頭被閃得晃了眼,想打個字都費勁。

四月顏:不讓說話,你就造反了啊。

張司源再次發送了“捂嘴”和“壞笑”的表情。

四月顏:還是班長呢,我看你在線時候就是個熊孩子。

哎喲,不錯哦:切。

四月顏:現在和室友說話不超過十句就會提到你,剛說徐志摩都說成徐志源……

哎喲,不錯哦:吼吼,這個好。

四月顏:啊啊啊,瘋了。我發現開學后自己對你的感情提升了好幾個數量級,這樣的感情好危險啊。

哎喲,不錯哦:怎麼就危險啊?

四月顏:會把自己弄窒息。人家都苦惱死了,鍋鍋真是的,也不安慰一下?

哎喲,不錯哦:這人吧既能導熱又能導電,我對你的感情會隨着你的升溫而發燒,好不好?

四月顏:這句話我喜歡。好啦,我去睡了,你也早點睡啊。安安~

哎喲,不錯哦:晚安,淼淼~

打開陽台的窗,耳邊是呼呼的風。對面的宿舍依舊燈火通明,距離熄燈也就幾分鐘了。大學是一場盛大的狂歡,每天都有精彩的“煙火表演”,可火花總有行將熄滅的時候。張司源按下打火機,一撮火苗竄得老高,他嘬起了預先準備好的煙。吸煙這個嗜好是上了大學才染上的。準確地說,這還算不上一個嗜好,一包煙他能對付兩三個月。

已經是大三下學期了,想到這裏,小張又深吸了一口氣,煙頭的火光霎時間明亮了不少,隨即又被鼻孔里流淌出的裊裊青煙所繚繞,漸漸晦暗了下去。剛入校的時候,大洋彼岸就爆發了次貸危機,不景氣的大環境這會兒已經蔓延到了國內。工作究竟有多難找,網上最近流行的一幅對聯給出了相當到位的總結:

上聯:博士生、研究生、本科生,生生不息!

下聯:05屆、06屆、07屆,屆屆失業!

橫批:願讀服輸。

不少本沒打算繼續深造的學子也改弦易轍打起了讀研的心思。就經濟金融領域而言,國內最好的學校莫過於北京的“五道口”,全稱是“清華大學五道口金融學院”。它的前身是央行的研究生部,有了這層背景,“五道口”搖身一變成了金碧輝煌的“龍門”。魚兒們紛紛逆流而上,縱身一躍,濺起水花一朵朵。金榜題名的幸運兒少之又少,據說能考上五道口的哥們兒多半都有着二進宮或是三進宮的經歷。滿分150的數學考卷即便考出145的成績,也屬於拖後腿的水平。不過也有人去“五道口”考察一番后酸溜溜地冒一句:“卧槽,就這地兒,連個操場都沒有,也叫學校?”

“五道口”是每個金融學生的麥加聖地。張司源掂量自個兒的龍門一躍頂多就是把水花濺得再波瀾壯闊一些,但也就僅此而已。保研是最穩妥的深造方式,為此他把日子過得井井有條,比念高中還辛苦。讀研是在他進校時就已經根深蒂固的想法,只是再深的執念可能也抵不過一首意外的插曲。這插曲的名字叫做“熱戀”,“意外”帶來了誘惑,也製造了糾結,正如同男孩此刻思考着的CFA考試。

有時候,更多選擇並不意味着更多的歡笑。

當年CFA協會明文規定,對於在校本科生,註冊報名考試的時間不得早於畢業前18個月。參照這一條例,張司源最早可以參加當年6月份的1級考試,而考研時間得等到次年的1月份。兩個考試間半年的間隙似乎為同時備考提供了操作空間,不過小張並不確定自己能否同時駕馭兩類考試。雖說在商學院裏,他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可他比誰都清楚,這份殊榮更多地是源於勤奮而非天賦。在認識周淼前,他把別人用於瀟瀟洒灑的時間都用來折磨自己念書了,成績自當遙遙領先。

對面樓層瞬間暗了,就和變戲法一樣,熄燈了。周圍黑通通的,只剩下男孩手中那顆微弱的火點,照不亮眼前也溫暖不了世界。小張掐滅了煙頭,關上了窗戶。玻璃隔絕了窗外的冷空氣,倒映出一個黑乎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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