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美麗的女人招惹目光
小順所說之酒肆位於西市崇仁坊內,店名蒲萄紅釀,專營蒲萄酒買賣。紅釀酒肆佈局纖巧,二進院落,屋牆外塬邊上還用木架子繞纏起濃密蒲萄藤,夏日炎炎之際,繁茂枝葉煞是避暑清涼;冬日便略顯蕭索,但架不住來打酒吃酒客人之熱情。那些錢袋豐碩客人喜歡打上一壺蒲萄酒坐在屋裏慢慢細品,出手闊卓之人往往還會打賞那些流連酒肆之胡姬,讓她們彈上一曲或跳上一舞以助酒興。還有許多客人常常圍立於掌柜案頭處排隊打酒家去吃,若碰上胡姬歌舞,一個個都懶在那裏湊着熱鬧圖個眼福。
實戶曹細細觀察十來天,得知這酒肆由一對雜胡夫婦打理,夫婦二人在城外有一個小作坊,丈夫連同幾個徒弟每日在作坊里釀酒封存,成酒分批運到城裏,由婦人經營打理,除卻散賣給打酒客人,還供給城裏好幾間客棧食肆。
這日,實戶曹領着四名吏員到酒肆里拜訪。女掌柜見他們一身官服,又聽聞他是官府里戶曹參軍,心中惶恐,本已不流利之漢語更是說得一塌糊塗。實戶曹微微笑着說明來意:都護府要置辦十車蒲萄酒。
下定金簽文約當日,另有一年輕婦人隨酒肆掌柜夫婦同來。婦人容貌清艷,目瀲華光,漢胡兩語流利,聲若泉擊岩石般清趣。只聽她自我介紹道:“郎君這廂有禮,妾張氏,今日受安那拓夫婦二人之邀,特來替他倆轉譯。”
張婦條理清晰,言語簡明,左右兩三句便讓安那拓夫婦與實戶曹相互明白彼此之意。待諸事妥帖后,實戶曹問道:“張娘子精通漢語胡語,實某深佩不已。敢問娘子是哪府上家眷?”
張婦一頓,貌似要思索如何回答。實戶曹又道:“實某唐突了。”
張婦道:“妾先夫本是天山縣商人白氏,先夫在世時常與諸胡易市,故妾對買賣之事略有所通。先夫過世后,妾便流落此地,幸而為城西春滿樓掌事媽媽收留,才不至於淪為乞討。”
春滿樓乃是西市崇仁坊中有名歌舞伎肆。實戶曹憐惜她,又略約說了幾句便告辭離去。回到都護府署,許別駕另有差事交帶他。
原來高昌王麴智盛有異母弟麴智湛,曾任交河公。其妻米氏出自龜茲望族,有二子一女。當文鈞雋大將軍之人馬穿過茫茫沙漬攻進田地城時,麴智湛便把米氏與女兒送去龜茲避戰。待到高昌王麴智盛獻城投降后,麴智湛也在交河城率民眾投降。
然而智湛投降后卻病倒不起,當一眾高昌王族權貴隨文大都督入京請罪時,智湛已病得只剩一口氣,時任安西都護西州刺史之喬都護憐恤他,便把他留在交河城中養病。及至西州建衙交河,智湛被遷至城中大伽藍,一眾高僧為他念經作法,想是佛陀弘佑,智湛竟慢慢好轉起來。
數日前,米夫人與麴氏宗女秘密回到交河城外。上都護本欲下令緝拿,但因有天子優待麴氏族人之御旨,也不能駁了天威情意。正躊躇間,那米氏母女竟在城門外遞文書通牒入城。實戶曹擔戶籍之職,此番由他前去接引這米氏母女,再適合不過了。
僕役小順隨實戶曹出東門接引米氏麴氏,只見十名護衛並四名侍女護送着一輛輕馬車緩緩登攀入城坡道。小順弊見實戶曹眉頭一擰又旋即放下,便見城門守軍已另行安置這十名護衛。
米氏與麴氏自馬車下來,與實戶曹行見禮。米氏已上了年紀,風韻猶存,着一身黑貂大氅。側旁麴氏身披銀狐大氅,內罩撒紅皮襖裙,美若神女,那聲音嬌脆若黃鸝般道:“麴氏如真見過使君。”
小順尚在驚艷中瞠目結舌,實戶曹已引那米氏麴氏入城往大伽藍方向而去。
伽藍本是梵語,即漢語“寺院”之意。高昌禮佛,單交河城內就有大大小小五十餘所伽藍,且盡皆集中於城北。而這位於城央之大伽藍,本名浮屠伽藍,始建於高昌昭武王麴嘉義熙年間,為麴氏王家佛寺。因是交河城內最大佛寺,故城中人便以大伽藍為代稱。
這邊廂,八名都護府僕役正抬着布幔步攆護送米氏麴氏一路往北。布幔隨着步攆行進不斷晃動,路上圍觀民眾只覺得陣陣異香撲鼻,都不若而同將目光投向攆內人。有知情人在一旁道:“聽說那攆里是交河公麴智湛妻女。”
“是那位交河郡主麴如真?早聽說她美名,只可惜她早年常居龜茲,未能見上一眼。”
“剛剛在城門一瞥,果然是天仙一般美人。”
“怎麼個美法,快快說與我。”
“這個,說不清,道不明。總而言之就是神女般人物……”
芙若今兒恰恰在外閒蕩,早聽聞熱鬧,便候在一旁觀看。只見布幔晃拂間,倩影流露,那麴氏美貌,真真是筆墨所不能詳述,言語亦不能盡繪。夜裏,芙若向許別駕述說起今日種種所見所聞,許別駕聽她說得如此神妙,不禁笑道:“那是怎樣美人,竟把你看得如此色迷。”
芙若概嘆不已,說起麴氏那狐氅襖裙及配飾香料無不精細獨特。許別駕眼光一凝,嘆道:“這半年來你每日打扮作小郎君模樣,也是委屈了。過兩日我要去天山縣巡視,你且換上簡便女裝隨我而行。”
芙若眉目含笑,道:“真可換女裝?不會落人非議吧?”
許別駕道:“通關過照上早報備了你婦人身份,之所以讓你穿男裝,只圖出入方便而已。”
芙若得知可穿回女裝,心中歡喜,便忙碌整理行裝。她選了一件墨鼬皮大氅,湖藍水波紋襦襖,淺藍絲綿長裙,又挑了兩支髮釵,一枚銀鐲。對鏡自賞,很是稱意。轉念一想那馬背上顛簸,那好不容易挽起之流仙髻定會顛散。幾番掙扎,還是着一件高昌女子常見之湖藍絹戎棉袍,半胡半漢式樣,再挽個男式衝天髻,別一枚桑葉簪,馬鞭一甩,策馬疾馳,真是另有一番別緻韻味。
隨侍護衛平日裏只覺着她是個樣貌秀美小內侍,今日竟換上女裝,不由得將目光都往她身上聚,因礙於許別駕威嚴,也不敢過分造次,只好一會兒轉過來溜一眼,轉過去,又轉過來溜一眼,又轉過去。
許別駕望向她那如花般笑顏,只覺得心中鼓滿鼓滿,暗想:即使她來日滿臉皺紋,白髮蒼蒼,我大概仍會覺得她好看吧。心池搖蕩間,只見前路沙塵滾滾,隱約有殺聲傳來。
眾人俱疑,待走近,只見一群農丁圍着十數名沙門揮刀廝殺,沙門人少,已顯得難以支撐。(沙門,即和尚。)許別駕喝道:“光天白日之下竟無視我大周律法聚眾私鬥,都給我拿下。”眾將衛得令,驅馬前趕。農丁見有官衛介入,不懼不止,反而發力擊殺沙門諸人。眾將衛激怒,出手牽制,農丁抗擊,一時之間亂作一團。
許別駕見狀,便吩咐幾名貼身近衛守着芙若一旁側避,自己則驅馬領着餘下近衛沖入混戰中。
只見混亂中,一年輕沙門護着一重傷老沙門被幾名農丁重重包圍截殺,那沙門右手長鐵劍,左手短利刃,兩手交叉揮動,又快又准,竟讓那重重圍截之農丁一時間無從突破。
但他一人之力畢竟勢單力弱,手中長劍一斷,眾人乘勢合圍,短刃難以敵眾,沙門被一把大刀砸進左肩骨,眼看又一劍便要砍向頸項。那老沙門秉着一口氣從旁格開數柄刀劍砍砸,堪堪救下那年輕沙門。
許別駕揮劍趕至,左揚右擊,往前一格,四名農丁立時應聲倒地,近衛緊隨其後如鐵傘般散開包抄。不過一盞茶功夫,眾將衛便將諸人拿下。
那老沙門已氣弱倒地,年輕沙門滿身鮮血不管不顧扶着他。許別駕檢視老沙門傷勢,知其命不久已,只安慰道:“我有傷葯,這便取來給阿師敷上。”老沙門手一伸,示意他留下,氣弱遊絲道:“謝……謝……”又眼望年輕沙門,雙目無光,氣絕而去。
一眾沙門弟子見狀,莫不高聲哭喚“師尊……”。那年輕沙門臉容慘白,氣一岔便倒地不省人事。
這荒郊野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地,軍醫也沒有隨行,所幸許別駕長年行軍積累了不少外傷處理經驗。只見他解下束髮,揮刀割下一撅長發,三三五五編成細線,往滾水裏反覆燙灼,再穿進預先用火烤過之縫針,而後一針接一針把沙門肩胛上裂口縫上,然後上藥包紮。
眾人一番收拾過後,一名傷勢稍輕之沙門弟子將事情原委說了個大概。他們本是大伽藍僧人,本欲往大伽藍轄下僧袛戶收取供養,不料負責運送之佛圖戶乘亂逃走,還不惜殺人滅口。(佛圖戶,由重罪犯人和官奴充當,供各地佛寺勞役)
那起被擒獲之佛圖戶不住求饒,懇求從輕發落。許別駕便命半曹鎮軍押解一眾鬧事佛圖戶前往鄰近縣衙審處。
夜色漸濃,眾將衛就地紮營,另扎了兩個營帳給那些沙門弟子夜宿休整。那重傷沙門身子起熱,許別駕看了看他狀況,對照看沙門吩咐道:“這刀傷傷及筋骨,發熱乃是必然,怕要好些天才能散熱。我身上也沒有傷葯了,阿師可多替他拭擦身子以降體溫,等到了城裏再請郎中開藥調理,半月後待皮肉合上便可把發線拔出。”
回到帳里,芙若早已備上清水凈手洗臉,又奉上肉羹燒餅。許別駕見她看着自己披頭散髮,笑道:“怎了?我長了許多白髮?”
芙若撫弄他長發發梢,道:“妾身素知郎君懂刀傷急救之法,但今日親見這傷口縫針之術,當真佩服不已。”
許別駕笑道:“你平日縫針黹時亦常以指腹練習,我也不過向你偷師罷了。”
芙若曉得他在嘲諷她平日在女紅之事上屢屢刺傷手指,也不回嘴,只絞了熱汗巾替他擦身,燈火下細看,只見身上疤痕參差,一條兩掌長傷痕橫趴在背上特別刺目。許別駕曾說這背上刀痕乃是十多年前在雲中交戰時被突厥騎兵從背後所傷,芙若仔細察看,問:“郎君背上這刀傷也是當時用髮絲所縫合?”
許別駕笑道:“不錯。當年是任峰替我縫合。你可看到那長到肉里之發線?任峰早生白髮,縫進皮肉里乍一看還以為是白汗毛。”聞言,芙若左右細看,硬是沒看到半絲頭髮蹤跡。
許別駕大笑不已,道:“我和你打趣罷了,那頭髮早拆了,你看那一點點圓疤痕便是皮肉長合時發線所留下。”
兩人又說了會話,不覺夜深便睡去。翟日再探重傷沙門,高熱未散,傷口倒是減少了滲血。
兩廂辭行,分頭趕路,不過走出五里,但見身後有信使追上。信使奏報:“別駕容稟,上都護請你速速趕回交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