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西出的路徒遙遠艱辛
政光十六年初,各式緊要物事籌備妥帖,擇吉日啟程。是日,上都護李涵車隊居首,由戍西鎮軍先行隊開道,隨後是許別駕及其餘一眾從官,而後是押解流放充軍之人與各輜重護衛隊等,統共二千又五百人。尾后還有各式慕隨而來之大小商旅車隊,浩浩蕩蕩西行隊伍連綿數里,甚是惹人矚目。
因着上都護和許別駕不攜家眷,故而行進馬車不多,待長安京西十里亭一過,眾人便策馬一陣急馳。且說許別駕一身軟甲輕裝,高頭棗馬颯颯英姿,於晨曦中領着仆衛縱馬馳騁,煞是耀目。間有銀鈴般笑聲飛過,待要細看,人馬便已如風般疾去。
芙若歡喜至極,她身着男裝,與許別駕一道騎行,一路田園美景,蔥鬱林木,教人心馳悅目。入夜後,西行隊伍到達長安城西興平驛館。上都護與一眾從官入住驛館,眾衛士傍着驛館安營造飯,一時間炊煙四起,堪比縣城小村般熱鬧。
驛丞等人早備好飯菜熱水,由許別駕與一眾從官於驛館堂廳陪侍上都護用食。芙若便一個人躲在許別駕卧房裏用饗。見他回來,便笑道:“都說清明前後雨紛紛,果然擇了出門吉日,這一路走來竟是大好晴朗天。”
許別駕笑了,道:“累否?”芙若輕笑着搖頭。許別駕憐惜道:“快去歇息吧。”
翟日天微亮,從官馬車隊一眾人策馬奔馳,一路上山林巒伏,人馬疾行,天黑抵達武功驛館,第二天晨曦時分出發,趕了一天路,方到達岐山驛站。
許別駕道:“這裏便是周祖文王興起之地岐山。”
“都說鳳鳴岐山,不知這會兒能否遇見鳳凰。”
許別駕笑道:“你若是周文王那樣聖明,當然有鳳凰來為你奏鳴。”二人說會玩笑,不覺夜已深更。
如是六七天,芙若只覺得臀部火辣辣痛,原來被馬鞍磨掉了兩塊皮,想是頭一回在馬背上連續顛簸這如許天緣故。她也不敢吱聲,忍着疼硬坐於馬上。到蘭州地界時,許別駕覺着她走路怪異,詢問下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替她上藥后便勒令她躺在馬車廂里好好將養。
當夜裏,眾人抵達蘭州,上都護下令在城外挨着蘭州府軍營紮營休整。一宿無話。翟日天明,眾人輪番到黃河邊上沐洗。此批戍守鎮軍多來自關中南地,頭回見着黃河,但見河水奔騰泥土渾濁,本想着河水會腥臭,卻不想這炎炎烈日之下,黃河水竟是冰涼透骨,乾乾淨淨得惹人喜歡。眾衛士在河灘邊沐洗休整,歡鬧聲繞繞,聽着也叫旁人心裏暢快。
許別駕此番赴任,並沒有許府家僕隨行,一應粗活均由隨從兩名軍仆侍奉,貼身起居事宜皆由芙若親自料理。這日午後,許別駕命人取來大浴桶於帳中沐浴,芙若藉機好好梳洗了一番。這換下一身衣物自有營中役卒漿洗,芙若本欲晾洗貼身衣物,待要喚軍仆去取木盆時,眼風一掃,發現那邊正在晾乾濕發之許別駕已趴在木塌上睡著了。芙若心中一片柔軟,想着連日來馬上顛簸勞累,不忍將他吵醒,便悄悄走出帳外。兩名軍仆不在帳前,轉念一想,憶起此前已被許別駕打發去洗沐。
芙若猶豫半響,方走到輜重營帳向曹吏稟明來意。曹吏冷道:“營里多是木盆,你取用便是。”芙若想着那些沐洗過後衣衫不整之衛士,臉微微一紅,道:“本是大有,然今日沐洗,怕營里木盆不夠用,還請曹長先借我一個。”
曹吏不耐煩道:“你大可稍等片刻,別人洗完了,你便有木盆。”
芙若尚未分說,曹吏已回過身不搭理。
恰此時有別人過來與那曹吏說話,芙若只得默立一旁等候。不想那人說完了話,看見她,便道:“小兄弟要借用木盆?我那兒恰好有一個,剛剛用完,你取用便是。”
芙若聽他說話口音煞是熟悉,便問:“這位軍尉說話口音聽着親切,可是蜀中人士?”
那人笑道:“可巧,我正是益州人。”
芙若抱拳,用益州方言道:“小人芙若,也是益州人士。這木盆便借用去了,先行謝過。”
軍尉也用益州方言道:“符兄弟有禮,在下實心。兄弟是哪個營?”
芙若作揖道:“小人是許別駕府上家僕。”
實心抱拳回道:“在下乃是都護府錄事。”
同鄉相遇,相談甚歡。二人又聊了些家鄉往事,便各自忙去。
傍晚,蘭州刺史曹慶親到府軍營中拜候上都護。地方官吏常年遠離長安京,對自京中過往之官吏大多熱情接待。一來乃是法規使然,二來乃是私心為之,盼望能從中打聽到多少朝中人事與京中狀況。
許別駕自是要跟隨上都護接見曹刺史。一番擾攘,待許別駕回到帳中,已是三更天了。
此時,芙若正躺在卧榻上熟睡,臉頰緋紅。許別駕一探她額頭,燙得緊要,心道不妙,連忙翻看她臀部外傷,已然生出白膿。這女子定是犯懶,所交代之外傷葯並沒有按時按候敷上,才導致這傷口發膿。
許別駕自少從軍,對於外傷一類見熟慣透,當下立即擦上化膿葯,又敷上濕汗巾降熱。天明后又請來軍醫診看,吃了幾幅葯,昏昏沉沉睡了十來天,總算合上了傷口。
此時,戍西馬車隊已西出涼州往甘州方向前行。芙若退了熱,外傷也好得利索,可許別駕再不允她騎馬。她終日困在馬車裏打盹,夜裏了無睡意。如此一來,便顛倒了晝夜。
出肅州不久后,許別駕抵不過她終日軟磨,終允了她騎馬。
這日行抵沙州,出關交接等事宜甚為繁瑣,戍西馬車隊只得在沙州敦煌城外紮營休整。再往西,西北有玉門關,西南有陽關。曾有詩云:“春風不渡玉門關”,那關外儘是綿綿無盡黃沙荒道。相傳只要往西穿過這片荒漠,便是樓蘭古國。
這樓蘭國乃是漢時盛極一時之西域大國,後來河道乾涸,國運式微,最後連王城都被黃沙所淹沒。後世行經之商隊馬車,再也尋不着半點當年樓蘭國所留下之半點痕迹。曾有傳言,那些尋着了樓蘭古城之人皆為怨靈所惑,找不着出口,全被困在那座死城裏,再也回不來。
眾人心中憂惶,卻又不敢輕易出口表露。一眾從官簇擁上都護住進鳴沙驛館。這驛館雖狹小,但一應物件俱全。芙若侍奉許別駕早早歇了下去,第二日醒來神清氣爽,聽到走廊里洒掃動靜,循聲望去,只見一小婢女正在清掃院落。
芙若嘿嘿打了個招呼,那位小婢女回了一禮,眼睛瞟了瞟她,雙耳火燒般通紅,復又低下頭去。
許別駕在身後笑道:“喲,還有女子看你臉紅。”
芙若摸了摸臉面,問道:“她看我目光怪異,莫不是我這些天在馬背上把臉皮給晾黑了?”
許別駕認真端詳她,道:“沒啊,一直都長這麼黑臉皮。”
芙若哼他一聲,別過頭。
許別駕心情倍兒好,道:“我們出去溜達溜達。”
二人慾往驛丞所說之千佛洞遊玩,才上馬沒走幾步,頓覺天遠處隱隱起霧,許別駕正疑惑,嚮導高呼不妙:“快,快回驛館,要起沙暴了。”
話音徐落,便見西天升起濃霧,黃灰相雜,吞天噬地般奔襲過來。眾人連忙躲回驛館內,驛丞大概見慣這陣勢,急忙領着諸人封窗堵門。
許別駕安置好芙若,道:“我去營里看看,你在這兒等我,千萬別出去。”語畢,沖沖趕往鎮軍營地。
上都護早已在中帳前指揮眾將士往營帳邊堆沙加固,眼見沙暴將至,勒令諸人速速躲進賬里紮緊門帘。風沙狠狠摔打在帳布上,眾人只聽到賬外又拉又扯怒喝不斷,深恐營帳隨時會讓狂風颳走,連大氣都不敢深吸。
略約過了小半個時辰,風沙才漸漸息止。掀開門帘,沙堆幾乎埋了半個營帳之深,眾人不禁倒抽一口冷氣,真可謂劫后重生。上都護四處巡查,所幸各處損傷輕微,便下令再休整兩日出發。
這兩日,許別駕都忙着督檢出行各種打點。芙若長日無聊,便於廊下來回渡步納涼。她隨意撿起根小支丫,在地上寫畫“芙若”二字。身旁響起腳步聲,乃是前起遇到之同鄉人實心。
芙若連忙起身抱拳一彎:“實錄事。”
實錄事抱拳回禮,用益州方言道:“符兄弟喊我一聲實大哥便是了。”
芙若笑了笑:“實大哥你這是去上都護那裏回事吧?”
實錄事道:“我只是名小小錄事,還遠沒到上都護跟前回事資歷。”他看了眼地上字跡,眉微微一拱,道:“符兄弟所寫可是芙蓉芙字?”
芙若心虛,難不成寫錯字了?尷尬道:“實不相瞞,我……不識字。”
實錄事彎下身去,用小支丫在地上寫了個“符”字,“我寫給你。你姓符,這是兵符之符。”
芙若本家姓紀,料想他大概誤會了,也不道破,隨口問道,“實大哥,你家裏人還在益州?”
實錄事搖頭,淡道:“沒。我耶娘早走,家裏只我一人。你呢?”
芙若不意挑起了別人傷心事,燦燦道:“我家裏人都在益州,上面有個哥哥,下面還有四個弟弟妹妹。我這一走,父母權當沒有生過我這麼一個孩子。將來若能出人頭地回家鄉,倒能叫父母歡喜上一場。”
實錄事微微一笑,“我看你在許別駕身旁出入,想來許別駕很是倚重你。”
眾人不曉得她真正身份,見她白嫩秀美,大熱天穿得密實,洗澡出恭總是躲得遠遠,私下裏都猜度她是個凈了根內侍。
芙若笑道:“實大哥你笑話我了,我就是個伺候主人之家奴。倒是你們才是正經有品階官爺。”
實錄事淡淡道:“家奴也好,官吏也罷,我們哪個不是跟隨主君當差辦事,都一樣為了生計奔波。”
這話在芙若心裏一撞,確是在理,聽他又道“我忙去了,符兄弟保重。”芙若噯了一聲,“實大哥好走。”那遠去背影挺得筆直,讓芙若在心裏對他平添了幾分敬意。
快入夜時,許別駕領着一名年輕婦人回來。芙若心中詫異,只臉上不顯露。這婦人名喚棗兒,由關內執吏轉押而來,是個因偷渡出關而被沒為官奴之婦人。許別駕讓棗兒侍奉芙若,想他忙於公事之時,也總算有個人陪她說說話解乏。
芙若打趣道:“我還想着郎君可是嫌我笨手笨腳,特意挑了這麼一位妹妹過來和我一齊侍奉郎君。”
許別駕嗤一笑:“好大股子醋香味。”頓了頓,方道:“這棗兒從前主家乃是胡商,她懂得些胡語。你到了西州城裏帶着她,出入總是方便些。”
芙若幾番打量棗兒,確是名老實婦人,可心中總有絲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