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鹽池月照有情人
冬日漫長,百無聊賴,孤獨的芙若每日翻看些志趣逸記,其中一則有關樓蘭國的敘記引起了芙若的興趣。相傳在高昌以南的茫茫大沙海深處掩埋着樓蘭古國的廢棄王城。按史書所載,漢時,樓蘭國是連通中土與西域的必經之地。魏晉年間,樓蘭國銷聲匿跡,城樓為黃沙所淹埋,水草不長,鬼魅橫行,以至於位於樓蘭以北的高昌與伊吾便成為了西域連通中土的新通道。
芙若支着下巴看向南方,想像沙海里廢棄的城樓亡魂裊繞的畫面,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她繼續往下閱讀,地理志開始介紹高昌南地的大鹽湖,此湖東西長,南北狹,名為覺洛涴,產白鹽。覺洛涴往南有彩石灘,常有石匠在此處相覓玉石,再往南便是一片奇形怪狀的石山群,傳聞此地在先古時代乃是大湖澤,海水乾涸才露出這片河底石山。石山的盡頭便是通往樓蘭的大沙海,平常人輕易不會跨越此地。
另一廂,李都護決定親赴南平縣檢閱當地駐守的府軍。現任南平府軍校尉張中乃是高昌漢人,原是高昌騎射隊的副尉。這些年,朝廷遷出高昌王族與大戶后,升遷了好些高昌人擔任當地官吏。這位張校尉便是其中一員,他的騎射功夫了得,帶出來的府軍衛士也同樣讓人刮目相看。李都護很滿意,但隨後檢閱府軍自備的兵械器具時,卻不由得蹙起了眉頭。
許別駕詢問南平府折衝都尉莫等閑,莫都尉無奈地解釋:“南平各地鐵料不足,鄉親們須把自家農鐵器雜熔了,又讓匠工在煉製時略縮了些尺寸,才勉強打造出這些兵器。”
李都護思索了一個晚上,當即給南平府軍簽發了互易文書。有互易文書在手,南平府軍便可將自產的白鹽轉賣給持有都護府買賣文券的商號,同時也可從商號手裏購入龜茲產的鐵料。李都護本來對買賣龜茲鐵料一事有所保留,奈何西州離關中路途實在過於艱辛遙遠,一車中原鐵料要花費巨大的人力物力才可穿過大沙海送往西州,一番計較,還是從龜茲購買鐵料相對容易些。
此次的買賣通過栗特胡商安利恆從中牽線。這安利恆本名叫安打那幾昂,漢人喊得舌頭打卷,便稱呼他為安利恆。安利恆常年往來高昌和西域諸國,在高昌王城有一家很大的商鋪,後來遷往了交河城,為了討好周人,常常把商隊所打探得來的諸國消息轉遞給都護府。這會得了一份獨家買賣,便屁顛屁顛地趕來南平給都護府諸人洗塵接風。
南平城不大,四平周正。安利恆候了幾日,終於在都護府諸人北返前的一晚逮住了機會置辦了一場宴席。諸人輪流着向李都護敬酒,李都護暗想:這幫兔崽子想灌醉本使!酒過半巡,便假裝不勝酒力下去歇息。
許別駕呡了口酒,一隻豐嫩的臂手搭在他襟前的護胸上,他眯眼看向那隻手的主人,深邃的雙眼,高俏的鼻樑,豐艷的紅唇,分明異族相貌,正笑吟吟地看着他。胡姬見許別駕不抗拒,便湊上去親他的雙唇……
夜色漸深,芙若在搖晃的馬車裏睡得不知時候。醒來時,及目儘是漆黑,不禁納悶:車怎麼停了?侍從都上哪了?
前天夜裏,許別駕的長隨餘慶忽然回到交河城裏接她。芙若當時嚇得個半死,不曉得發生了何事,盡往壞頭上想。
餘慶極力地安慰:“娘子多慮了,別駕正好好兒,不過是接娘子前去相見罷了。”
這會也不知到了何處,人影都沒有,如何相見?芙若心中嘀咕,欲拉起馬車門帘往外聲張,忽而一雙大手自背後襲來。她唬得慌了神,那雙手將她抱得緊,又揉又捏,她使力掙脫不得,又慌又怒,隨手拔出發上的玉簪往那手肘上狠狠紮下去。只聽得玉石折斷的聲音,那人吃痛,芙若欲再刺,雙手卻被緊緊篩住,只聽那賊子低聲道:“是我也。”
芙若愣住,半信半疑。那人又在她耳旁說:“我心裏一直想你,你卻狠心用簪子刺我。”
芙若連忙摸索馬車內的風燈,將燈點亮,燈光聚起,只見許別駕側靠在車廂內。芙若把他的衣袖挽起,一揦拇指般長的血紅印子橫躺在手肘上,連忙掏出手帕替他包紮上,所幸出血不多,卻也夠把她嚇嗆。
“要是我手中的是金簪不是玉簪,可就不是這麼淺淺一劃子了。”
“這不就是跟你鬧着玩?瞧你那股傻勁。”
“剛才我要是手勁再猛一些……”
“你快瞧瞧外面。”
芙若本欲罵一句“休要打岔。”卻瞥見馬車外平靜如鏡的湖面正泛着柔和的亮光,彷彿那天上的明月躺倒地上一般。她低呼一聲,一咕嚕爬下馬車,迎面一股冷冽的氣息將她層層包裹。她打了個噴嚏,碩大的披風便掛在她背上。
“這是鹽湖,名為覺洛涴。聽聞天將亮時常有鬼市現(鬼市為海市蜃樓古稱)。怕不?”許別駕生起火堆,二人圍在一處烤火。
芙若搖頭,問:“你看見過鬼市?”
“未曾,倒是聽聞不少。”
芙若把半邊披風攏到他背上,頭靠着他的肩膀,靜靜地欣賞着湖面的光景。
“高昌有不少人見過鬼市,都說跟人世間相差無異。”
“如真也曾見過鬼市,她說忽然就看到了數不清的重樓屋檐,剎那間又消失,要不是旁人也看見了,還真以為是自個兒的幻覺。”
二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四周寂靜,偶爾傳來寒風的吹拂聲和柴火的燃燒響聲。許別駕側首,芙若已然靠着他肩膀睡着,他輕輕抱起她鑽進馬車廂內。
寒風依舊冷冽,不知過了多久,柴火熄滅了,又不知過了多久,覺洛涴的水面升起一團雲霧。芙若恰在此時醒來,扒開馬車擋簾,外頭冷得緊,她掀起一條縫隙向外張望,雲霧的盡頭升起了一片燦爛的金光,美得不像塵世。她趕緊去推許別駕,許別駕懶懶轉醒,慢吞吞地挪向馬車門帘向外張望。芙若張手指點,但見一輪紅日躍出水面,頓時金光四射霧氣升騰。那霧裏似乎藏着什麼......飛騰神龍?婀娜河神?妖魅鬼市?實在惹人遐想。
霧氣漸漸散盡,海面澄凈如鏡,太陽已升至高空,天藍得沒有一絲雲彩。許別駕再看向身旁,芙若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紅唇微張,一副無心無肺的睡相,不覺心頭盈滿,便低聲吩咐侍從套馬起行。
另一廂,天山縣始昌城縣衙內,李都護正盯着眼前的家書,想像着妻子裴氏執筆書寫的臉容。她的眉不畫而黛,眼神英敏,俊朗俏鼻,堅定薄唇,本應是纖纖佳麗柔情似水,偏偏家書寫得像公文邸報般冷硬:皇五子立為皇儲,皇長子廢為庶人,流放黔,天子欲往高麗用兵。蒲萄酒悉收,將送往左僕射府給兄長作新歲賀禮。送信隨行的僕從原是涼州農莊的副主事,他可替郎君打理西州新置的物業農莊。
李都護有時候會想,妻子是否只是生就了一副女子皮囊而已,實則內里是一尊冰石,要不然怎能這般冷冰冰?
“把那隻白玉筆托連同玉鐲子一同送回京中府上去。”上都護吩咐松青。
松青何等機靈人,馬上吩咐僕從逐一妥帖包裹,叮囑道:“玉托給夫人,玉鐲子給妾室娘子。”
僕從喃喃道:“不是玉托與玉鐲都給夫人送去嗎?”
松青翻了翻白眼,罵道:“夫人不好妝飾,玉鐲子當然是給妾室娘子的。”諸物事收拾妥當后,松青又親自打點李都護遠行的物事,他望了眼西面群山,山頭白雪皚皚,心裏暗嘆,這往後數日又不曉得要熬多少天餐風露宿的日子,瞥了眼廂房裏正在看地誌的李都護,心裏想念着南平城裏那些溫軟豐碩的胡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