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
冬天冷得很,沈流看小孩在冰上摔得沾了一身冰渣子,哭笑不得的脫了外套裹着他,把人扶到場邊,才下滑溜溜的冰面,就直接把人背起送到場邊的椅子上。
這位國家隊男單一哥沒什麼架子,半跪在張珏面前。
“是傷到了左腳踝,對吧?”
張珏抹去眼淚,這當然是疼出來的,自己俯身解開冰鞋,然後又脫襪子,露出紅腫的腳踝。
在關節處綁運動繃帶可以有效防止運動損傷,他的小腿、膝蓋部位都綁着運動繃帶。
沈流疑惑道:“怎麼不綁腳踝?”
張珏不好意思的回道:“我總覺得腳踝也綁起來的話,滑行的時候不好發力。”
其實他已經有點後悔了,因為如果他今天在腳踝處也綁了繃帶的話,說不定就不會扭傷了。
“你這樣腫着不行,你的家長呢?”
沈流問清楚張珏的舅舅是誰后,就立刻去找了工作人員幫忙找人,又去整冰車下面搜集了碎冰,用袋子裝着給張珏冰敷。
於是一哥給張珏留下的映象立刻從“專註的表演者”變為“這哥們人品不錯”。
張俊寶沒多久就趕了過來,看着大外甥的腳踝先是心疼,沈流則按着冰袋,和張俊寶說起話,張珏才發現他們居然是認識的。
沈流也出身於H省省隊,和張俊寶是在同一個教練手底下待過的師兄弟。
他們決定帶張珏去找一位已經退休的前省隊隊醫給張珏看腳,因為對方就住在離場館不遠的省隊家屬小區,離這最近。
進小區的時候保安攔住了他們,張俊寶撓着頭,拿出手機給老大夫打電話,張珏趴在老舅背上,眼珠子就不自覺轉到路邊的卷餅攤上。
沈流見狀,轉身便買了幾份卷餅回來,遞給小孩一份,還和張俊寶解釋:“師兄,秦大夫喜歡這一口,我給他帶一份。”
張俊寶託了託大外甥的腿,對沈流感激一笑,叮囑已經開吃的大外甥。
“小玉,在舅舅背上吃東西可以,但你要敢把渣滓落我身上,看我抽不抽你!”
張珏嘴裏含着食物,嗯嗯啊啊的應着,過了一陣,就有人朝小區門口跑了過來。
等近了,沈流就發現這是個身量高大的男生,臉部輪廓深邃冷硬,瞳色是偏淺的灰,大冬天的只穿一身與眼眸同色的單薄毛衣,瞧着有點像雪原上的獨狼。
少年俯視眼前這三人,心裏回想着爺爺說的“瞅着很俊的矮個兒娃娃臉”、“只有一米七的小帥哥”、“還背個娃兒”。
娃娃臉肩頭趴了個白白嫩嫩、眉眼乾淨秀致的男孩,臉頰鼓鼓一動一動的,認認真真的啃卷餅,像只松鼠,怪可愛的。
小夥子確認了三人的身份,張嘴是一口京腔:“我爺爺是秦堂兒,他讓我來接你們。”
秦堂就是他們要找的老大夫,有人領路,門衛才終於放了人,進去的時候,張俊寶和沈流小聲嘀咕。
“這就是秦大夫的孫子?這身板瞧着真結實。”
張珏聽了一陣,就知道了秦大夫的妻子是俄國人,所以來接人的小夥子有四分之一的毛子血統,秦大夫的兒子兒媳平時都在京城工作,放假才帶著兒子回老家探望老人。
張珏心想這位混血小哥看起來臉嫩,身高卻起碼有一米八五,張俊寶和沈流兩人都是花滑男單,而亞洲男單的平均身高是一米七,和這應當是未成年的小哥相比,兩個大人居然還要矮上一截。
卷餅被刷了一層芝麻醬,聞着就香噴噴的,裏面還有嫩嫩的雞蛋和雞肉,張珏吃得專心,被老舅放沙發上的時候正好吃完。
張珏將包裝的油紙捲成一團,正要找個地方扔,就有人把垃圾桶用腳推到他手邊,他抬頭,對好心人道謝。
“謝謝。”
少年應了一聲,自我介紹道:“秦雪君,十六歲。”
“我叫張珏,十二歲。”
秦大夫是個頭髮花白、戴着老花鏡的老爺爺,他今年六十來歲,退休不到兩年,精神矍鑠。
老爺爺不緊不慢的一捏小朋友的腳,沈流滿臉擔憂:“醫生,娃的腳莫事吧?”
“娃的腳挺好。”
秦大夫也是一口地道的東北腔:“沒傷着骨頭,養兩周就行,這陣子注意別激烈運動,擔心的話,過兩天帶過來,我給他艾灸。”
說著,老大夫又用繃帶給張珏進行了加壓包紮,還給了張俊寶幾貼自己配的膏藥。
張俊寶把張珏又訓了一頓,張珏立刻舉手發誓說以後再也不偷偷獨自練跳躍了,但哪怕是旁觀的秦雪君,只要看到小孩滴溜溜轉的黑眼珠,都知道這小子肯定是知錯就改,下次還敢。
訓了一陣,訓話和認錯的都口乾,兩杯水被擺到茶几上,張珏捧起來抿了一口,水裏帶着羅漢果的香氣,潤潤的,水溫不冷不熱,給他們遞水的秦雪君坐在靠陽台的椅子上,認認真真翻一本《THELANCET(柳葉刀)》。
一位滿頭銀髮、穿着毛呢裙、儀態優雅的斯拉夫老太太邀請他們留下吃飯,沈流和張俊寶立刻站起來,尊敬的喚對方為“米婭老師”,又被秦堂叫過去說話。
秦雪君則拿起遙控器,將電視台調到央六,裏面正好在播《馴龍高手》。
張珏微妙的覺得自己被當做小學生照顧了。
他補充一句:“我讀初二了。”
秦雪君看他一眼,也認認真真的回道:“我大二。”
然後他又補了一句“《馴龍高手》很好看”。
好吧,既然他這麼說了,張珏就專註的看着電視屏幕,秦雪君則繼續看書,一時氣氛居然還挺和諧。
張珏不着痕迹的打量秦雪君。
他是認識秦雪君的,雖然不是因為什麼好事……在之後十二年裏,對方將會成為國內首屈一指的骨外科專家,因為細膩精準的手感而在手術台上救人無數。
然而就在張珏去世前一年,秦雪君在一場醫鬧中被刺瞎了眼睛,原因是他在治療一起晚期的惡性骨腫瘤時,為保患者性命截斷了對方一條腿。
一個年僅二十八歲,前途無量、潛力無限,至少還能在一線奉獻四十年的天才骨外醫生救了患者一命,卻被無理取鬧的醫鬧毀去了視力。
因為事情鬧得太大,哪怕是一天到晚泡訓練室的張珏都從網絡上關注了這件事,一群網友罵醫鬧的不是人,最後犯人被判了刑,而秦雪君那雙灰色的眼睛卻再也無法視物,連看診都不能做了。
現在的秦雪君才16歲,即使不像同齡男孩那樣活潑衝動,但他會看動畫電影,給家裏的客人端水,是個看起來很有教養的大男生,和新聞里那個躺在病床上面色灰敗的人完全不同。
張珏:好傢夥,這個top級醫院骨外手術台扛把子在年輕的時候居然喜歡動畫片,當真人不可貌相。
秦雪君注意到張珏的打量,回頭問他:“不喜歡看這個?換台嗎?”
張珏搖頭:“不用了,這個挺好看的。”
真的,《馴龍高手》比他想像中的好看多了。
秦雪君很溫和的說:“不喜歡可以看別的,我家有《哈利.波特》的光碟。”
晚飯是米婭女士親手做的,都是俄國菜,燉牛肉、土豆焗蘑菇、紅菜湯,以及奧利維沙拉。
張珏胃口好,吃了一個餐包還想再吃,老舅立刻拍了他手背一下,用口型說“當心長胖”,小孩只能訕訕的收回手。
米婭女士看張珏一眼:“這孩子也是滑冰的?長得不錯。”
張珏的臉無論放東方審美還是西方審美里都算好看,而且以米婭女士的眼光來看,他的身材比例也好,完美符合三長一小,也就是脖子胳膊腿都長、頭小的標準,下|身長度比上身至少長18-20公分,即使是以最苛刻的芭蕾舞者選材標準來看,他也是塊好材料。
張俊寶恭恭敬敬的回道:“是的,張珏天賦不錯,不過他是易胖體質,長肉的速度和發麵餅似的,平時我們都不敢讓他攝入太多碳水,尤其現在是晚上,多吃一點都會顯在體重。”
米婭奶奶哦了一聲,立刻把奧利維沙拉的盤子推張珏面前。
“來,還沒吃飽的話就用這個填肚子。”
沈流在旁邊解釋道:“奧利維沙拉熱量不高,米婭老師以前做過葉卡捷琳娜堡芭蕾舞團的首席,當時就是吃這個保持身材的。”
張俊寶也安慰大外甥:“沒事,等明天白天,老舅再給你燉豬蹄吃好不?晚上就剋制點啊。”
張珏悲傷的往嘴裏塞了一口沙拉,心想這真是夢回訓練生時期,難道易胖體質就只配做沙拉精嗎?
秦雪君埋頭往嘴裏塞着牛肉,他吃飯沒聲,卻速度極快,沒一會兒的功夫就吃下去四塊餐包。
張珏看得滿心羨慕,自從決定身材管理要從12歲開始后,他就再也沒這麼肆意的吃過東西了。
米婭女士和張俊寶、沈流都很熟的樣子,在他們聊天的時候,張珏得知這位女士在來到種花生活后,曾為省隊裏的單人滑運動員們編過比賽的節目,不管是符合比賽規則的賽用節目,還是賽后的表演滑,她都能完美達成。
不過因為她的編排風格優雅,性格嚴謹,能打動她的運動員很少,這些年也就張俊寶和沈流,以及女單那邊一個女孩拿到過她的節目。
等離開的時候,米婭女士還摸頭拍肩,讓張俊寶和沈流好好努力,秦雪君在祖母的吩咐下親自送客,張珏看他穿得少,到了樓下就和人揮手。
“秦哥你穿得少,送我們到這就行了,快回去吧。”
秦雪君愣了一下,沒想到這小孩還挺自來熟的,這就把哥喊上了,他忍不住勾勾嘴角,看了外面一眼。
“外邊下雪了,你們等我一下。”
少年人轉頭衝上樓,沒過一陣就帶了兩把傘下來,等張俊寶道完謝,背着外甥轉身時,張珏感到自己手裏被塞了什麼。
他垂眼,就見手心裏不知何時多了顆紫皮糖,回頭時就看到秦雪君把食指豎嘴邊,那雙灰色的眼哪怕隔着雪夜與燈光,也能看到一層笑意。
秦雪君站在原地看着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視界盡頭時,依然沒想起立刻回去,直到鈴聲將他驚醒。
他接起電話。
“老徐,怎麼了?”
“嗨,沒事,就是心煩,我不是簽了死後全身義體捐贈嘛?這次回家的時候就和家裏人說了一聲,結果我奶奶現在還擱家裏哭呢。”
“要爺活着的時候有誰想從爺身上扒走什麼器官,我非得和丫拚命不可,但等我死了,這些東西留着進火葬場也沒大用,還不如捐了,指不定就救了誰的命呢,她再這麼鬧,我恐怕得去你那避避。”
秦雪君扶着樓道緩緩往上走:“作為醫學生,我贊同和敬佩你的選擇,但也不用因此和家裏就鬧離家出走,好好和他們解釋一下吧。”
……
2022年7月19日,我國著名骨外科專家秦雪君通過眼球移植手術恢復光明,而他的眼球捐贈者十分特殊,是《夢想少年307》的冠軍張珏,這位年輕的明星在成年當天便簽署了全身器官捐贈協議,有至少4人因他的善意重獲新生。
雖然人間失去了這顆流星,張珏的生命終究在他人身上得以延續,秦醫生在接受電話採訪時表示會在恢復后重返手術台,儘力救治更多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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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沒有重生,也不知道未來,但他和小玉的確有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