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章 冤家聚頭
郝月關幾杯酒下肚,原先蒼白的臉立馬泛上血色來,煞是紅潤,見劉非悵然若有所思,心下稍一轉念,便瞭然於胸,遂笑道:“這就是‘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無論天家骨肉市井小民概莫能外!先生何必傷感?譬如你我,還有隔壁的蘇建,坐紅樓、對翠袖、賞美景、聽侑歌,可知那邊半里之遙就是人市!山陽寶應一帶難民在人市啼飢號寒以淚洗面,賣身求一溫飽而不可得——心不一,情自然也就不一!”說罷,舉箸擊盂吭聲唱道:
人生自古駐過駒,畢竟書山道不孤。
日月重光歌盛世,江山如畫著殘軀。
金閨儷侶膠投膝,翰苑春風笑染須。
風雅百年今作主,匡時管仲欲商愚。
泛舟人海若騰駒,變幻風雲每感孤。
不羨功名滋朽木,卻憐淡薄冶頑軀。
高才已卜吟儔贊,雅句曾刊契友須。
盛世籌添敲玉韻,更娛翰墨樂甘愚
玉堂意消豪氣空,可憐愁對虹橋東。
當年徒留書生恨,此日不再車笠逢。
推枕劍眉悵曉月,扶欄吳鉤冷寒冰。
惟有耿耿對永夜,猶知難搵淚點紅!
吟罷鼓掌大笑,卻不自禁滾出兩行淚來。
這淚中有他對自己十年坎坷遭遇的心酸,有對自己殘疾之身的無奈,有對官場黑暗終致自己於斯地步的憤懣,也有自己不甘沉淪渴望輔佐英主,當效管仲風範的宏志!
聽罷郝月關的傾情吟哦,劉非已是痴了。
郝月關疑得不錯,他不是常人,更不是什麼“皇商”,他是當今天子膝下皇三子劉非,已經封了郡王,地地道道一個龍子鳳孫,因生性冷悄嚴峻,京師人稱“冷麵閻王”的就是。
劉非這次卻是領差江蘇督辦河工,因高家堰、清河一帶決河,特來杭州調運糧食賑濟災民。這世記憶當中他早就聞聽郝月關才名,今遭這次邂逅相逢,郝月關面對紈絝公子的臨危不變,急中見智,讓劉非對他很有好感!
李榮將郝月關引薦給他的時候,雖見郝月關已是殘廢,但他本就來自後世,對這些身體不健全的瑕疵,本就沒有歧視和輕視,更談不上心裏失望,但凡能在受盡十年孤寂勞苦生活,兼之身殘之人,卻還能有如此風流淡定態度,原就是一個心志堅忍,從一不二之輩!
此刻見郝月關酒後形骸放浪,飄逸瀟洒英風四流的神態,劉非不禁大起憐愛敬慕兼招攬之心,又想到他不合仗義執言開罪朝廷,為天下不容,且終生無望再入仕途,忽地轉覺神傷,但立馬又逃脫了出來,只因為他心中突然隱隱閃出了一個驚天潑地的念頭,想壓抑但卻已深植其間。
正當劉非心中念頭飛快轉動的時候,突然屏風一動,一個長隨打扮的人擠了進來,面容桀驁,有些不可一世,卻不言語,只是橫着眉下死眼盯了劉非三個人好一陣子方問道:“方才是哪位先生唱歌兒,又提到我家蘇老爺的諱?請借一步說話,我們老爺有請!”。
原來方才郝月關飲酒豪興大,不覺有些放浪失態,言語間驚動了舉步之遙的新晉杭州府尹蘇建,所以才有了這麼一幕。
但,這長隨雖話音客氣,然而舉止神態卻盡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雞犬沾沾自喜醜態。
劉非只是仰靠在椅上,一隻手扶着酒杯,皇家的骨子裏的驕傲盡顯無遺,只微睨了一眼李榮,李榮忙站起身來,正要說話打,郝月關已架了拐杖起來:“是不才,蘇建與我同榜孝廉,又曾為同社文友,怎麼——我不能叫他的諱?”。
他帶了酒,神情顯得冷峻傲岸,長隨被他的神氣懾得有點氣餒。聽說是自己家主同年,又見劉非蹺足而坐,根本不鳥他,旁邊李榮從容侍立,一臉的淡定,分毫沒有聞聽知府赫赫大名的局促,更不知這兩人是什麼來頭,這下倒有點不知所措了。竟一時怔在了那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不尷尬,原本盛氣凌人的雙頰也像染了一層紅漆一般,紅的耀眼,卻讓劉非三人心裏很是舒坦。
長隨正在怔,俄而便聽隔壁有人大聲吩咐:“來呀!把這當中屏風撤掉,我見識見識是哪位年兄?”。
接着便聽一群人“遵命”地答應一聲,一陣嘈雜的腳步快挪動聲后,便見幾個人輕輕抬起屏風挪轉到一邊,頃刻之間雅座打通,合成了一大間。劉非只是自顧微微冷笑啜着香茶,稍稍放眼斜睨,對面雅座是三間打通的,卻也只有一席酒菜,擺着冷盤孔雀開屏、百合海棠羹、一盂冰花銀耳露,幾十樣細巧點心梅花攢珠般布列四周,中間大碗盆中的主菜,卻是牛乳蒸全羊——胎中挖出的羯羊羔兒:這是杭州四大名菜之一——張四回子蒸全羊了。
七八個請來陪坐的名士坐在旁邊,正中一個官員身着八蟒五爪白鷳補服,也沒戴大帽子,油光水滑的胖臉上堆着熱汗,圓圓的臉胖得下巴上的肉吊著,看樣子酒也吃得沉了,油光滿面地乜斜着眼盯着這邊。
旁邊右側下坐着一位面容蒼白陰冷,衣着光鮮名貴的青年公子,郝月關帶着酒勁微眯了一眼,赫然現這年輕公子竟是方才對他極盡侮辱以至拳腳相加的紈絝公子哥!
心裏很是驚訝,還當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
但郝月關心裏可不曾沭他半點,定了定神,便見郝月關架着拐杖迎上一步,抱拳一拱道:“建康先生,久違了!”。言語中似乎沒遭遇過那年輕公子一般,完全是平平常常到了極點的寒暄,並無異狀。
“啊嗬,這不是郝月關嘛!”
蘇建眼中放出光來,原本因肥胖而有些萎頓的身子一下子坐直了!嚎!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大鬧天宮的孫行者!是八卦爐倒了呢,還是佛祖不留心弄掉了五行山的鎮山神咒,你居然又出來了?
蘇建原本和郝月關是同窗,但一直對郝月關的才氣文名不甚服氣,對郝月關那孤傲自賞,盛氣逼人的性格,更是看不慣,嫉妒、狹隘讓蘇建對郝月關的不滿在這當口一下子便集中爆了出來,雖然眼下郝月關的光景讓他很有成就感,很是解氣,但還不夠!他今天誓要讓郝月關狠狠地出一次丑,那才叫人渾身通泰,讓他永遠在自己面前抬不起頭來,他就是要將郝月關那層文人的傲骨給敲個稀巴爛,看郝月關以後還敢不敢在他身前傲!
“我給諸位介紹一下:你們看這位兄台,架着雙拐,行動如債女盪鞦韆,站立似謝家碧玉樹,一臉書卷氣。當年可了得,我兄弟不敢望其項背!真的是一語既詞驚四座!當年——”。
“當年同窗結社作八股。”郝月關靜靜地聽他揶揄,抓住話口破顏一笑緊盯一句!出題‘昧昧’。好像就是蘇仁兄,把‘日’字邊寫成了‘女’,開篇驚人;說‘妹妹我思之’,我只好接了句‘哥哥你錯了!”不知如今可有長進?”。
郝月關並沒有給蘇建丁點機會,一句話說得眾人哄堂大笑,不管是走堂的還是在旁邊隨從服侍的,都笑作一團,東倒西歪的;旁邊幾個名士控背躬腰跌腳打頓,活脫脫的像李榮方才在草市上看的猴子雜耍,笑得換不過氣來,劉非則“撲”地一口茶全噴到李榮身上,幾個方才吟唱吳曲的歌伎拿手帕子捂着嘴咯兒咯兒笑得東倒西歪,美人姿態畢現無遺。
“是你記錯了吧?”蘇建漲紅了臉,像打了豬血一般,強笑狡辯道:“我兩榜進士,殿試選在二甲四十名,闈墨遍行江南,怎麼會出這種錯兒?——今日一見,也算故人相逢,有道是貧賤之交不可忘,我和你對酌三百杯!那兩位——呃——請過來,來呀!另外,這是犬子蘇博!還不快快拜見世叔!”。
話音未落,原本沉默不言的蘇博立馬堆滿了笑,但心裏面早就將郝月關的祖宗問候了十八遍,如今得知郝月關真實身份,便再無顧忌,正盤算着怎麼報復出口惡氣,嘴上卻恭聲笑道:“啊,原來是世叔!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己人不認得自己人!方才草市如有不當之處,還望世叔多多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