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

【水牢】

出了院門,玉翠依舊神經緊繃著。

她身後烏泱泱一大片侍衛,都是從院裏跟出來的,個個盯梢似的盯向她。

玉翠手攥緊銀簪抵在頸上,一刻也不敢放下,她目光如炬射向身側人:“劉統領,芝蘭堂的柳大夫被關在哪兒?”

“卑職不知。”劉統領聲線冷淡。

可玉翠壓根不信,身為賀元的心腹,若是連這等事都一無所知,未免太可笑。

況且,賀元應該沒有那麼多閑工夫親自處理私牢的那些人,所以就算私牢並非由劉統領全權負責,至少那裏頭的情況他也應該了解不少。

玉翠沒時間再和他這麼真真假假地耗下去,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

“劉統領,我今天鬧這一出,不為別的,就是想放出何……”到底顧及着人多眼雜,她沒說那麼明顯,改了口,“就是想放柳大夫離開。”

“少夫人何必為難卑職,”劉統領道,“……此事卑職做不了主。”

玉翠耳朵嗡嗡的,失血和困意折磨得她幾乎站不穩,身上冷得厲害,眼前所有人都好像疊出了兩三個人影……可她不能讓他們看出來。

“夠了!”她不知自己還能撐多久,徑直打斷對方的話,“我不想聽你說那麼多。就問你一句,到底肯不肯帶我去關押柳大夫的地方?”

“此事少夫人可同世子爺商量,屬下不敢越權。”

他在拖延時間,玉翠知道,順着他的話說下去,明年都救不出何佩蘭。

身子微微發抖,玉翠為了保持清醒,只能又狠了狠心,將簪頭往肉里又送了一截。

疼得她幾乎彎下腰。

“少夫人!”

丫鬟急得團團轉,想過來攙扶,卻又被玉翠斥退,“別過來!”

她現在就是強弩之末,生怕被人看出來前功盡棄。

血順着簪身流下,頸下的月白已經已經暗紅了一大片,像朵血色的花,絢爛至將死。

玉翠呼吸已經不穩,她眼神暗了下,聲音幽冷:“看來劉統領是鐵了心……想要替我收屍了。”

說完拔出銀簪,將將又要刺去。

丫鬟嚇得魂都快飛了,“少夫人您快住手!”

轉頭又禁不住怒聲指責另一人:“劉統領你瘋了不成!少夫人真有什麼三長兩短,世子爺回來,你拿什麼交代?咱們誰都活不了!”

劉統領手按在腰間挎刀上,神色晦暗不明。

餘下侍衛也嚇得膽夠嗆,面前那個面無血色、渾身染血的女人……不是要緝拿的要犯、更不是對家的死敵;而是府里未來的主母,陛下親賜的郡主,他們世子爺即將完婚的妻子。

要是今日真殞命於此,別說他們的頭不夠砍,怕是還得連累家小。

誰都知道他們統領鐵面無私、不容通情。可這會兒攸關性命,到底有人按捺不住湊上前低聲去勸。

“統領,還是少夫人要緊……”聲音低了些,暗示得更明顯,“挨頓鞭子也比掉腦袋強啊,就是世子爺在這兒,恐怕也……”

劉統領擺手揮退下屬,終是讓步。

“少夫人,卑職領您去便是。”

水牢。

玉翠一眼就看到了,被吊在水牢裏的何佩蘭。

她渾身濕漉漉的,胸部以下全浸泡在水裏,兩條細臂被粗重的鐵索高高束起,吊得幾近筆直。

與此相反的是,她的脖子折頸而垂,看上去像是已經沒了氣息。

玉翠轉頭看了眼身後的劉統領,他隨即解釋:“少夫人放心,她沒死。”

玉翠將信將疑,蹲在木柵欄前,朝她喊:“柳大夫!柳大夫!”

那人動了動,脖子緩緩抬起,烏黑的濕發當中露出張尖尖的臉,蒼白到幾乎沒有血色。

“小翠?”她的聲音氣若遊絲。

幸好,人還活着。

玉翠暗舒一口氣,剛要起身,腿上忽地傳來一陣粘膩的觸感,似乎有什麼東西向上慢慢攀爬。

低頭一看——

啊!!!

蛇!!!!!

斑斕的細長花蛇吐出劈叉的紅信。

玉翠踉蹌站起身,拚命跺腳抖落了小腿上的花蛇。

蛇一落地,便被劉統領一刀劈成兩半。

玉翠驚魂未定,這才注意到,污濁的水裏有淺淺的波紋在浮動,密密麻麻,令人毛骨悚然。

她難以置信地轉過頭,劉統領卻回答得很平靜:“少夫人莫慌,都是些沒毒性的蛇,專門對付一些不聽話的犯人。”

玉翠渾身泛冷,她已經無力再爭辯了,顫着嗓音銳聲命令:“把柳大夫撈出來!”

何佩蘭被撈上岸的時候,腿上腰上還纏着大大小小好幾條花蛇。

沒等玉翠發話,近前的侍衛便自覺挑開那幾條蛇。蛇扭動腰肢,很又鑽回了水裏。

玉翠先下了命令:“去備輛馬車。”

劉統領微頓:“少夫人,這恐怕不合適……”

“快去!”玉翠嗓音尖銳,隨即緩了下呼吸,才鎮定了些,“我不想再說第二次。”

誰都能看出來,少夫人怕是受刺激了,這滿池子的水蛇確實不適合女人來看。

眼瞧着她拿簪子的手發顫,頸上的傷口裂得更大了些,誰也不敢再刺激她。

劉統領朝下屬吩咐:“去備馬車。”

玉翠蹲下身,托起何佩蘭的後腦勺,問她:“還站得起來嗎?”

她不敢相信國公府的任何一個人,若何佩蘭自己有力氣走路才是最安全的。

何佩蘭虛弱地點點頭,手扶着一旁的木柵欄緩緩站起身。

同樣狼狽的兩個人,彼此間什麼也沒問。

何佩蘭不是傻子,眼前人頸側醒目的傷口,和一直不肯放下的血色銀簪……已經說明了一切。

馬車上,前簾一直是掀開的。為的就是避免車夫陽奉陰違改道。

玉翠眼睛盯着外頭,見不是錯路,才稍稍定心。

“去哪兒?”何佩蘭虛弱地倚靠着馬車內壁,咳嗽了聲問。

“一個很安全的地方。”

玉翠想把何佩蘭送去王潤住處。她想,王太醫好歹對賀元有救命之恩,又因他而死。就算賀元再發瘋,總歸對王潤會顧及些。

沒有時間再細解釋,玉翠垂了眼,輕聲說:“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何佩蘭搖搖頭,難得打趣:“就像你之前說的,我這樣的人,沒死就該阿彌陀佛燒高香了。”

這已經是兩年前的話了。

那時她們還是水火不容的關係。何佩蘭差點掐死她,她對何佩蘭也沒什麼好印象。就算兩人暫時組成同盟逃命,也很快就分道揚鑣。一秒鐘沒帶多停留。

想起往事,兩人都失神了片刻。

何佩蘭撐起身,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算是明白了,你兩年前為什麼走得那麼決絕……這些有權勢的男人啊,一個比一個瘋。”

她咳嗽了幾聲,又看向對面人,露出蒼白的笑。

“若能回到幾年前,我是寧可在青州忍我那嬸子,也不會再摻和進這些事裏。想搏富貴榮華,得有命才能享着才行。”

她微仰頭,看着馬車頂失神,像是對自己前半生的總結,“人吶,到最後還是靠自己最踏實,也最自在。”

……

馬車在王家大門前停下。

玉翠攙了人往裏走。

她不許那些侍衛都進來,僅留幾人隔了段距離跟在後面。也算是彼此妥協的結果。

老管家很快就去通傳。

何佩蘭歪倒在正廳的烏木扶椅上,已經虛弱到睜不開眼,若不是胸前依稀有起伏的跡象,簡直和個死人沒什麼區別了。

玉翠也快撐不住了,但她還有沒完成的事。

王潤一出來,驚得差點說不出話來。

兩個人,一個濕漉漉像是隨時會斷氣;另一個血淋淋,頸子上一個銅錢眼大小的血窟窿。

王潤的第一反應就是讓老管家去取葯匣子。

“玉翠姑娘,你這是怎麼了?”

玉翠來不及細解釋,她現在渾身冷得厲害,腦袋也暈沉沉,痛感一陣一陣地漫上來,就像在夢中一樣,意識已經不算很清醒了。

“王大哥,”玉翠跪了下來,“我想請你幫個忙。”

王潤微愕,趕忙想拉她起來:“玉翠姑娘,你這是做什麼?我……你、你別跪啊,這可使不得。”

玉翠搖搖頭不肯起:“我這次是真要給你添個麻煩了。”她回頭看向椅上沉睡的何佩蘭,簡短地解釋,“這是何庸何太醫的孫女佩蘭小姐,她……總之求你收留她一段時間,救她一命。”

“佩蘭……”王潤仔細辨認着那人的長相,似乎喚醒了某些久遠的記憶,抿了唇他問玉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玉翠只回他一句話:“賀元要對付她。”頓了頓,聲音低啞,“這本該是我和他之間的私事,卻無意把旁人卷了進來。”

“我得走了,”玉翠說,“若把賀元再等來,事情會更棘手。”

她伏地重重磕了頭:“王大哥,她這條命我就託付給你了。”

說完起身,人走得匆忙。

出了王家大門,幾乎上百個國公府的侍衛守在外面。

劉統領站在最前面:“少夫人,請您回府罷。”

玉翠沒吭聲,她就這樣站着,微微看着天空失神。

秋天是她一年中最喜歡的時節,天空蔚藍得就像一匹鋪開的薄綢,柔白的雲朵高高堆砌,像是被風吹歪了的棉花糖。

秋天,她人生的很多事情都在秋天發生。升上大學是秋天,她們一家三口的生日全在秋天,穿越到這邊也是秋天……然而這個秋天,她卻回不去了。

可能這一生都回不去了。

她曾經讀過“庄生夢蝶”的典故,莊子在夢裏夢見蝴蝶,突然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哪個才是假的。她那時還小,總覺得荒唐,夢是浮起來的虛幻,總有缺漏可尋,哪有人會真分不出來。

可現在,她不敢再說這樣的話了。

“回府罷。”

玉翠妥協了,銀簪從手中滑落,哐當墜了地。

剛走幾步,前頭一陣喧嘩,馬蹄聲紛亂。

一隊人馬急馳而來。

“是世子爺!”

有眼尖的辨出馬背上的人。

玉翠恍惚了會兒,還沒來得及細辨,那人勒緊馬繩,已經到了跟前。

馬背上,賀元面色冷而陰鷙,眯眸盯向她頸側的傷口,眼中抑着怒火:“你就這麼不惜命?”

玉翠沒回話。

他忽地彎身撈起身前人的腰肢,將人帶上馬,束縛在身前。

這下,連劉統領都忍不住出來勸:“世子爺,少夫人的傷恐怕不適合……”

“滾開!”

賀元暴戾地呵開他,揚鞭疾馳而去。

烏壓壓一行人,便都騎馬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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