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扎】
屋裏沒有點燈,黑漆漆一片。
月光穿過窗牖上的鏤空雕花,靜謐地灑在案上、地上……宛若幾條柔白的長綢帶。
光影里,賀元下頜的稜角依稀可辨。他手肘抵在案上,掌心撫着前額,極沉默。
靜室內,只有時而急促的呼吸聲格外明顯。
賀元半閉着眸,心亂如麻。
即便是當初壓下身家性命擁立太子登基時,他也未曾感覺如此難捱過。
左袖緩慢地往下墜,堆在手肘處。
賀元微怔,低了頭輕輕去取。
袖中的泥人已經裂成兩半。一半是他,一半是她和孩子。
賀元呼吸驟急,他點了燭,執着地想要將這一家三口再捏回一處。
可是……
可是已經半成型的彩泥脆而易斷,乾巴巴的、已經沒有復原的可能了。
賀元抿着唇,額頭沁出細汗。
他的眉頭微蹙着,固執地不肯將手中的殘塊放下。
捏緊了會掉下一塊,再捏緊會掉下更多碎塊。
好像再怎麼努力……都只是往更糟糕的結果去而已。
這一刻,賀元可以清晰聽到自己心臟怦怦跳動的聲音。一聲又一聲,像是戰前的鳴鼓,重而清晰。
然而,他卻不能維持每一次戰前的那種鎮靜。
呼吸聲打亂了心跳的節奏,縱然再不願承認,但身體的反應如此誠實——他的心慌了,徹徹底底的慌了。
他生平,從未如此挫敗、也從未如此心亂慌張過。
手微微地發抖,幾乎握不住那兩塊泥人。
賀元閉了眼,幾乎是認命一般身子往後傾斜去。他仰起頭,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許久,才緩緩地睜開眼。
月光照在窗前,明凈得好像一大片凝霜。
天邊的那輪月也是近圓的。
就像今日在街上瞧見的那麼多一家三口一樣,都是圓滿的。
只是賀元不明白,為什麼他想求一個圓滿,就如此難……彷彿如同奢望。
視線緩緩下移,他望向掌心的泥人。
——左掌是他自己,右掌是她和孩子。
他右手指腹輕輕地摩挲着她的臉,那泥人捏的生動極了,彎彎的杏仁眼裏藏着笑;嘴巴細細小小,用硃筆勾勒出唇形又細緻地填上了胭脂色,那微抿的弧度也是笑的。
賀元看着看着,眼神溫柔下來。
可是……
他指尖一頓,如大夢初醒般,眼裏的溫度一點點散去。
可是自從她回來后,就很少對他真心笑過。
他甚至有些懷念兩年前她在府中做丫鬟的時光。
那時候……縱是別有用心,卻是常對他笑着的。她的眼珠里有淺淺的茶色,欲蓋彌彰時總滴溜溜地轉,就像是春日樹梢上悄悄探頭的百靈鳥,俏皮又膽小。
連心虛起來紅透了的耳尖,拙劣到一眼就能識破的謊言……在他記憶里都是好的。
她現在很少笑了。
她不快樂,他知道。
可若讓他放手,眼睜睜看着她離開,他做不到。
留下罷,留下她;愛也好,恨也好……只要她還在身邊,他就無所謂。
賀元漸漸收緊了手掌,閉上眼,彷彿接受了自己的罪行,心甘情願沉淪下去。
而那兩半斷開的泥人,也被他死死地捏成一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命運選擇交匯的那一刻,他就沒打算再放手。
彩泥已經辨不出人形了,雜亂的色彩混在一起,亂糟糟的一團。
賀元眼神幽暗地看着,唇角卻詭異地浮現出了一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