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風裏
在寒風裏
上
老東家—你母親—年紀也老了,這一回七月里你父親做七十歲陰壽的時候,他們要寫下分單來分定你們弟兄的產業。帖子早已發出,大娘舅,二娘舅,陳家橋的外公,范家村的大先生,阿四老頭,都在各幫各親人的忙,先在下棋佈局,為他們自己接近的人出力。你的四位哥哥,也在日日請酒探親,送禮,拜客。和尚,我是曉得你對這些事情都不願意參預的,可是五嫂同她的小孩們,將來教她們吃什麼呢?她們娘家又沒有什麼人,族裏的房長家長,又都對你是不滿意的,只有我這一個老不死,雖在看不過他們的黑心,雖在日日替你和五嫂抱不平,但一個老長工,在分家的席上,哪裏有一句話分。所以無論如何,你接到這一封信后,總要馬上回來,來趕七月十二日那一天陰壽之期。他們那一群豺狼,當了你的面,或者也會客氣一點。五嫂是曉得你的脾氣,知道你不耐煩聽到這些話的,所以教我信也不必去發。但眼見得死了的老東家最痛愛的你這一房,將來要弄得飯都吃不成,那我也對不起死了的老東家你的父親,這一封信是我私下教東門外的測字先生寫的,怕你沒回來的路費,我把舊年年底積下來的五塊錢封在裏頭,接到這一封信之後,請你千萬馬上就回來。
這是我們祖父手裏用下來的老僕長生寫給我的那封原信的大意。但我的接到這信,是剛在長江北岸揚州城外的一個山寺里住下的時候,已在七月十二那一天父親的陰壽之期之後了。
自己在這兩三年中,輾轉流離,老是居無定所。尤其是今年入春以後,因為社會的及個人的種種關係,失去了職業,失去了朋友親戚還不算稀奇,簡直連自己的名姓,自己的生命都有失去的危險,所以今年上半年中遷徙流寓的地方比往常更其不定,因而和老家的一段藕絲似的關係也幾乎斷絕了。
長生的那封用黃書紙寫的厚信封面上,寫着的地址原是我在半年以前住過一個多月的上海鄉下的一處地方。其後至松江,至蘇州,至青島,又回到上海,到無錫,到鎮江,到揚州,直到陰曆的八月盡頭方在揚州鄉下的那山寺里住下,打算靜息一息之後,再作雲遊的計劃的;而秋風涼冷,樹葉已蕭蕭索索地在飛掉下來,江北的天氣,早就變成了殘秋的景象了。可憐忠直的長生的那封書札,也像是有活的義勇的精神保持着的樣子,為追趕我這沒出息的小主人的原因,也竟自南而北,自北而南,不知走盡了幾千里路。這一回又自上海一程一程的隨車北上,直到距離他發信之日有兩個多月的時間之後,方才到了我的手裏。信封面上的一張一張的附箋,和因轉遞的時日太久而在信封上自然發生的一條一條的皺痕,都像是那位老僕的吶吶吐說不清的半似愛惜半似責難的言語,我於接到他那封厚信的時候,真的感到了一種不可以命名的怯懼,有好一晌不敢把它拆打開來閱讀它的內容。
對信封面呆視了半天,心裏自然而然的湧起了許多失悔告罪之情,又朦朦朧朧地想起了些故鄉的日常生活,和長生平時的言動舉止的神情之後,膽子一大,我才把信拆開了。在一行一行讀下去的中間,我的雙眼雖則盯住在那幾張粗而且黃的信紙之上,然而腦里卻正同在替信中的言語畫上濃厚的背景去的一樣,盡在展開歷來長生對我們一族的關係的各幅縮寫圖來。
長生雖然是和我們不同姓的一個外鄉人,但我們家裏六十年來的悲歡大事,總沒有一次他是不在場的。他跟他父親上我們屋裏來做看牛的牧童的時候,我父親還剛在鄉塾里念書,我的祖父祖母還健在着哩。其後我們的祖父死了,祖母於為他那獨養兒子娶媳婦—就是我們的母親—之先,就把她手下的一個使婢配給了他。他們倆口兒仍復和我們在一道住着。後來父親娶了我們母親,我們弟兄就一個一個的生下來了,而可憐的長生,在結婚多年之後,於生頭一個女兒的時候,他的愛妻卻在產後染了重病,和他就成了死別。他把女兒抱回到了自己的鄉里去后,又仍復在我們家裏做工。一年一年的過去,他看見了我們弟兄五人的長成,看見了我們父親祖母的死去,又看見了我們弟兄的娶婦生兒,而他還是和從前一樣的在我們家裏做工。現在第三代都已經長成了,他的女兒也已經嫁給了我們附近的一家農家的一位獨身者做媳婦,生下了外孫了,他也仍舊還在我們家裏做工。
他生性是笨得很的,連幾句極簡單的話都述說不清,因此他也不大歡喜說話;而說出一句話來的時候,總是毒得不得了,堅決得不得了的。他的高粗的身體和強大的氣力,卻與此相反,是什麼人見了也要生怕懼之心的;所以平時他雖則總是默默不響,由你們去說笑話嘲弄他,但等他的毒性一發作,那他就不問輕重,不管三七二十一,無論什麼重大的物事如搗臼磨石之類,他都會抓着擎起,合頭蓋腦的打上你的身來。可是於這樣的毒脾氣發了之後,等彌天的大禍闖出了之後,不多一忽,他就會同三歲的小孩子一樣,流着眼淚,合掌拜倒在你的面前,求你的寬恕,乞你的饒赦,直到你破顏一笑,仍復和他和解了的時候為止。像這樣愚笨無靈的他,大家見了他那種彷彿是吃了一驚似的表情,大約總要猜想他是一個完全沒有神經,沒有感情的人了,可是事實上卻又不然。
他於那位愛妻死了的時候,一時大家都以為他是要為發瘋而死的了。他的兩眼是吊吊向前面的空處在直視的,無論坐着立着的時候,從旁邊看將起來,總好像他是在注視着什麼的樣子;你只須靜守着他五分鐘的時間,他在這五分鐘之內,臉上會一時變喜,一時變憂的變好幾回。並且在這中間,不管他旁邊有沒有人在,他會一個人和人家談話似的高聲獨語起來。有時候簡直會同小孩子似的嘩的一聲高哭出來。眼淚流滿了兩頰,流上了他的那兩簇捲曲黃黑的鬍子,他也不想去擦一擦,所以亮晶晶的淚滴,老是同珍珠似的掛在他的鬍子角上的。有時候在黑夜裏,他這樣的獨語一陣,高哭一陣之後,就會從床上跳起身來,輕輕開了大門,一個人跑出去,去跑十幾里路,上北鄉我們的那座祖墳山邊上他那愛妻的墓上去坐到天明。像這樣的狀態,總繼續了半年的樣子,後來在寒冬十二月的晚上,他冒了風雪,這樣的去坐了一宵,回來就得了一場大病。大病之後,他的思念愛妻之情,似乎也淡薄下去了。可是直到今日,你若提起一聲夏姑—這是他愛妻的名字—他就會坐下來夏姑長夏姑短的和你說許許多多的廢話。
第二次的他的發瘋,是當我父親死的那一年。大約因我父親之死,又觸動了他的對愛妻悲悼之情了罷,他於我父親死後,哭了叫了幾天還不足,竟獨自一個人上墳山腳下的那座三開間大的空庄屋裏去住了兩個多月。
在最近的—雖說是最近,但也已經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我們祖母死的時候,照理他是又該發瘋的,但或者是因為看見死的場面已經看慣了的原因罷,他的那一種瘋症竟沒有發作。不過在替祖母送葬的那一天,他悲悲切切地在路上哭送了好幾里路。
在這些生死大難之間,或者是可以說感情易動的,倒還不足以證實他的感情纖弱來;最可怪的,是當每年的冬天,我們不得不賣田地房屋過年的時候,他也總要同瘋了似的亂罵亂嚷,或者竟自朝至晚一句話也不講的死守着沉默地過幾天日子。
因為他這種種不近人情的結果,所以在我們鄉里竟流行開了一個他的綽號;“長生顛子”這四個字,在我們鄰近的各鄉里,差不多是無人不識的。可是這四個字的含義,也並不是完全系譏笑他的意思。有一半還是指他的那種對東家盡心竭力的好處在講,有一半卻是形容他的那種怪脾氣和他的那一副可笑的面容了,這一半當然是對他的譏笑。
說到他的面容,也實在太醜陋了。一張扁平的臉,上面只看得出兩個大小不同的空洞,下面只看得出幾簇黃曲的毛。兩個空洞,就是他的眼睛,同圓窗似的他這兩隻眼睛,左右眼的大小是不同的。右眼比左眼要大三分之一,圓圓的一個眶里,只見有黑眼珠在那裏放光,眼白是很少的,不過在外圍邊上有狹狹的一線而已。他的黃鬍子也生得很奇怪,平常的人總不過在唇上唇下,或者會生兩排長鬍,而他的鬍子卻不然。正當嘴唇之上,他是沒有鬍子的,嘴唇角上有洋人似的兩簇,此外在頰骨下,一直連到喉頭,這兒一叢,那兒一簇的不曉得有幾多堆,活像是玉蜀黍頭上生在那裏的鬚毛。他的皮色是黑裏帶紫的,麵皮上一個個的毛孔很大很深,近一點看起來,幾乎要疑他是一張麻臉。鼻頭是扁平的朝天鼻,那張嘴又老是吃了一驚似的張開在那裏的。因為他的面相是這樣,所以我們鄉下若打算騙兩三歲的小孩要他恐怖的時候,只教說一聲“長生顛子來了”就對,小孩們聽見了“長生顛子”這四個字,在哭的就會止住不哭,不哭的或者會因恐怖而哭起來。可是這四個字也並不是專在這壞的方面用的,有時候鄉下的幫傭者對人家的太出力的長工有所非難不滿的時候,就會說“你又不是長生顛子,要這樣的幫你們東家幹什麼?”
我在把長生的來信一行一行地讀下去的中間,腦里盡在展開以長生為中心的各種悲喜的畫幅來。不識是什麼原因,對於長生的所以要寫那封信給我的主要動機,就是關於我們弟兄析產的事情等,我卻並不願多費一點思索。後來讀到了最後一張,捏到了重重包在黃書紙里的那張中國銀行的五元舊鈔票的時候,不曉怎麼,我卻忽而覺得心裏有點痛起來了。無知的長生,他竟把這從節衣節食中積起來的五塊錢寄給我了,並且也不開一張匯票,也不作一封挂號或保險信寄。萬一這一封原信失去,或者中途被拆的時候,那你又怎麼辦呢?我想起了這一層,又想起了四位哥哥的對於經濟得失的精明的計算,並且舉起眼睛來看看寺檐頭風雲慘澹的山外的天空,茫然自失,竟不知不覺的呆坐到了天黑。等寺里的小和尚送上燈來,叫我去吃晚飯的時候,我的這一種似甘又苦的傷感情懷,還沒有完全脫盡。
那一晚上當然是一晚沒有睡着。我心裏顛顛倒倒,想了許多事情。
自從離開故鄉以來,到現在已經有十六七年了。這中間雖然也回去過幾次,雖也時常回家去小住,然而故鄉的這一個觀念,和我現在的生活卻怎麼也生不出關係來。當然老家的田園舊業,也還有一點剩在那裏。然而弟兄五人,個個都出來或念書或經商,用的錢是公眾的,賺的錢是私己的,到了現在再說分家析產,還有點什麼意義呢?並且像我這樣的一個沒出息的兒子,到如今花的家裏的錢也已經不少了。末了難道還想去多爭一畝田多奪一間屋來養老么?弟兄的爭產,是最可羞的一件事情,況且我由家庭方面,族人方面,和養在家裏的兒女方面說起來,都是一個不能治產的沒有戶主資格的人,哪裏還有面目再去和鄉人見面呢?一想到這裏,我覺得長生的這一封信的不能及時送到,倒是上帝有靈,彷彿是故意使我避過一場為難的大事似的。想來想去,想到了半夜,我就挑燈起來,寫了一封回信,打算等天亮之後就跑到城裏去寄出。
“讀了長生的來信,使我悲痛得很。我不幸,不能做官發財,只曉得使用家裏的金錢,到現在也還沒有養活老婆兒子的能力。分家的席上,不管他們有沒有分給我,我也決沒有面目來多一句嘴的。幸喜長生的來信到此地已經是在分家的期后,倒使我免去了一種為難的處置。無論如何,我想分剩下來,你們幾口的吃住問題總可以不擔心思的,有得分就分一點,沒得分也罷了,你們可以到墳庄去安身,以祭田作食料的。我現在住在揚州鄉下,一時不能回來,長生老了,若沒有人要他去靠老,可以教他和我們同住。孤伶仃一個人,到現在老了,教他上哪裏去存身呢?我現在身體還好,請你們也要保重,因為窮人的財產就是身體。”……
這是我那封回信的大意,當然是寫給我留養在家中的女人的。回信發后,這一件事情也就忘記了。並且天氣也接連着晴了幾天,我倒得了一個遊逛的機會,凡天寧門廣儲門以北,及出西北門二三十里地的境內,各名勝的殘跡,都被我搜訪到了。
下
寒空裏颳了幾日北風,本來是荒涼的揚州城外,又很急速的變了一副面相。黃沙彌望的山野之間,連太陽曬着的時候都不能使人看出一點帶生氣的東西來。早晨從山腳下走過向城裏運搬產物去的騾兒項下的那些破碎的鐵鈴,又塔蘭塔蘭地響得異常的凄寂,聽起來真彷彿是在大漠窮荒,一個人無聊賴地伏卧在穹廬帳底,在度謫居的歲月似的。尤其是當燈火青熒的晚上,在睡不着的中間,倚枕靜聽着北風吹動寺檐的時候,我的喜歡熱鬧的心,總要渴念着大都會之夜的快樂不已。我對這一時已同入葬在古墓堆里似的平靜的生活,又生起厭倦之心來了。正在這一個時候,我又接到了一封從故鄉寄來的回信。
信上說得很簡單,大旨是在告訴我這一回分家的結果。我的女人和小孩,已搬上墳庄去住了,田地分到了一點,此外就是一筆現款,系由這一次的出賣市房所得的,每房各分得了八百元。這八百元款現在還存在城裏的聚康莊內,問我要不要用。母親和二房同住,仍在河口村的老屋裏住着。末了更告訴我說,若在外邊沒有事情,回家去一趟看看老母也是要緊的,她老人家究竟年紀老了,近來時常在患病。
接到了這一封信,我不待第二次的思索,就將山寺里的生活作了一個結束。第二天早晨一早,就辭別了方丈,走下山來。從福運門外搭汽車趕到江邊,還是中午的時候,過江來吃了一點點心,坐快車到上海北站,正是滿街燈火,夜市方酣的黃昏八九點之交。我雇了一乘汽車,當夜就上各處去訪問了幾位直到現在還對我保持着友誼的朋友,告訴他們以這幾個月的寂寥的生活,並且告訴他們以再想上上海附近來居住的意思。朋友中間的一位,就為我介紹了一間在虯橋路附近的鄉下的小屋,說這本來是他的一位有錢的親戚,造起來作養病之所的,但等這小屋造好,病人已經入了病院,不久便死去了。他們家裏的人到現在還在相信這小屋的不利,所以沒有人去居住。假若我不嫌寂寞,那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搬進去住的。我聽了他的說明,就一心決定了去住這一間不利的小屋,因而告訴他在這兩三天內,想回故鄉去看看老母,等看了老母回來馬上就打算搬入這一間鄉下的閑房去住,請他在這中間,就將一切的交涉為我代辦辦好。此外又談了許多不關緊要的閑天,並上兩三家舞場去看了一回熱鬧,到了後半夜才和他們分了手,在北站的一家旅館內去借了一宵宿。
兩天之後,我又在回故鄉去的途上了。可是奇怪得很,這一回的回鄉,胸中一點兒感想也沒有。連在往年當回鄉去的途中老要感到的那一種“我是落魄了回來了”的感傷之情都起不起來。
當午前十一點的時候,船依舊同平日一樣似的在河口村靠了岸。我一個人也飄然從有太陽曬着的野道上,走回到那間朝南開着大門的老屋裏去。因為是將近中午的緣故,路上也很少有認識的人遇見。我舉起了很輕的腳步,嘴裏還尖着嘴唇在吹着口笛,舒徐緩慢,同剛離開家裏上近村去了一次回來的人似的在走回家去。走到圍在房屋外圍的竹籬笆前,一切景象,還都同十幾年前的樣子一樣。庭前的幾棵大樹,屋后的一排修竹,黑而且廣的那一圈風火圍牆,大門上的那一塊南極呈祥的青石門楣,都還同十幾年前的樣子一點兒也沒有分別。直到我走盡了外圈隙地,走進了大門之後,我的腳步便不知不覺地停住了。大廳上一個人影也沒有。本來是掛在廳前四壁的那些字畫對聯屏條之類,都不知上哪裏去了。從前在廳上擺設着的許多紅木器具,兩扇高大的大理石圍屏,以及錫制的燭台掛燈之類,都也失了蹤影,連天井角里的兩隻金魚大缸都不知去向了。空空的五開間的這一間廳屋,只剩了幾根大柱和一堆一眼看將起來原看不大清爽的板凳小木箱之類的東西堆在西首上面的廳角落裏。大門口,天井裏,同正廳的檐下原有太陽光曬在那裏的,但一種莫名其妙的冷氣突然間侵襲上了我的全身。這一種衰敗的樣子,這一幅沒落的景象,實在太使我驚異了。我呆立了一陣,從廳后還是沒有什麼人出來,再舉起眼睛來看了看四周,我真想背轉身子就舉起腳步來跑走了。但當我的視線再落到西首廳角落裏的時候,一個紅木製的同小櫃似的匣子背形,卻從亂雜的一堆粗木器的中間吸住了我的注意,從這匣子的朝里一面的面上波形鑲在那裏的裝飾看起來,一望就可以斷定它是從前系掛釘在這廳堂后樓上的那個精緻的祖宗堂無疑。我還記得少年的時候,從小學校放假回來,如何的愛偷走上后樓去看這雕刻得很精緻的祖宗堂過。我更想起當時又如何的想把這小小的祖宗堂拿下來佔為己有,想將我所愛的幾個陶器的福祿壽星人物供到裏頭去過。現在看見了這祖宗堂的被亂雜堆置在這一個地方,我的想把它佔為已有的心思一時又起來了,不過感到的感覺和年少的時候卻有點不同。那時候只覺得它是好玩得很,不過想把它拿來作一個上等的玩具,這時候我心裏感到的感覺卻簡單地說不出來,總覺得這樣的被亂堆在那裏還是讓我拿了去的好。
我一個人呆立在那裏看看想想,不知立了多少時候,忽而聽見背後有跑得很快的腳步聲響了。迴轉頭來一看,我又吃了一驚。兩年多不見的侄兒阿發,竟穿上了小操衣,拿着了小書包從小學裏放學回來了。他見了我,一時也同驚極了的一樣,忽而站住了腳,張大了兩眼和那張小嘴,對我獃獃注視了一會。等我笑着叫他“阿發,你娘哩!”的時候,他才作了笑臉,跳近了我的身邊叫我說:
“五叔,五叔,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娘在廚下燒飯罷?爸爸和哥哥等都上外婆家去了。”
我撫着他的頭,和他一道想走進廚下去的中間,忽兒聽見東廂房樓板上童童的一聲,彷彿是有一塊大石倒下在樓板上的樣子。我舉起頭來向有聲響的地方一看,正想問他的時候,他卻輕輕地笑着告訴我說:
“娜娜(祖母)在叫人哩!因為我們在廚下的時候多,聽不出她的叫聲,所以把那個大秤錘給了她,教她要叫人的時候,就那麼的從床上把鐵鎚推下來的。”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東北角的廳里果然二嫂嫂出來了。突然看見了我和阿發,她也似乎吃了一驚,就大聲笑着說:
“啊,小叔,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五嬸正教長生送了一籃冬筍來,他還在廚下坐着哩,你還沒有回到庄屋裏去過么?”
“是剛剛從輪船上來的。娘哩?還睡在那裏么?”
“這一向又睡了好幾天了,你卻先上廚下去洗個面喝口茶罷,我上一上去就來。”
說著她就走上了東夾衖里的扶梯,我就和阿發一道走進到了廚下。
長生背朝着外面,駝了背坐在灶前頭那張竹榻上吸煙,聽見了我和阿發的腳步聲,他就立了起來。看見了我,猛然間他也驚呆住了。
“噢,和和……,五五……,你你……”
可憐急得他叫也叫不出來,我和阿發,看了他那一種驚惶着急的樣子,不覺都哈哈哈哈的笑起來了,原來我的乳名叫作和尚,小的時候,他原是和尚和尚的叫我叫慣的,現在因為長年的不見,並且我也長大了,所以他看見我的時候,老不知道叫我作什麼的好。我笑了一陣,他的驚惶的樣子也安定了下去,阿發也笑着跑到灶下去弄火去了,我才開始問他:
“你仍和我們住在一道么?庄屋裏的情形怎麼樣?”
他搖了搖頭,作了一副很認真的樣子,對我呆視着輕輕的問說:
“和和……五,五先生,我那信你接到了么?你……你的來信,我也聽見說了,我很多謝你,可是我那女兒,也在叫我去同他們住。”
說到這裏,二嫂嫂已從前面走了進來,我就把長生撇下,舉起眼睛來看她。我在她的微笑的臉上,卻發見了一道隱伏在眉間的憂意。
“老人家的脾氣,近來真越變得古怪了。”
她微笑搖搖頭說。
“娘怎麼樣,病總不十分厲害吧?”
我問她。
“病倒沒有什麼,可是她那種脾氣,長生嚇,你總也知道的吧?”
說著她就轉向了長生,彷彿是在征他的同意。我這回跑了千把里路,目的是想來看看這一位老母的病狀的,經嫂嫂那麼的一說,心裏倒也想起了從前我每次回來她老人家每次總要和我意見衝突,弄得我不得不懊惱而走的種種事情,一瞬間我卻失悔了,深悔我這一回的飄然又回到了故鄉來。但再回頭一想,覺得她老人家究竟是年紀大了,像這樣在外面流離的我,如此的更和她能夠見得幾回的面。所以一挺起身,我就想跑出前廳上樓去看看她的病容。但走到了廳門邊上,嫂嫂又叫我回去說:
“小叔,你是明白的人,她老人家脾氣向來是不好的,你現在還是不去看她罷,等吃了飯後,她高興一點的時候再去不遲。”
被嫂嫂這麼的一阻,我卻更想急急乎去見見她老的面了,於是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出廳前,跑上了廂樓。
廂樓上的窗門似乎因為風多都關閉在那裏,所以房裏面光線異常的不足。我上樓之後,就開口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娘!”但好久沒有迴音。等我的目光習慣了暗處的光線,舉目向床上看去的時候,我才看出了床上的帳子系有半邊鉤掛起在那裏的,我們的那位老母卻背朝着了外床,打側睡在棉被窩裏。看了她半天的沒有迴音,我以為她又睡着在那裏了,所以不敢再去驚動,就默默的在床前站立了好一會。看看她是聲息也沒有,一時似乎是不會醒轉來的樣子,我就打算輕輕走下樓來了,但剛一舉腳,床上我以為是睡着的她卻忽而發了粗暴的喉音說:
“你也曉得回來的么?”
我驚異極了,正好像是臨頭被潑了一身冷水。
“你回來是想來分幾個錢去用用的罷?我的兒女要都是像你一樣,那我怕要死了爛在床上也沒有人來收拾哩!哼,你們真能幹,你那媳婦兒有她的毒計,你又有你的方法。今天我是還沒有死哩,你又想來拆了我的老骨頭去當柴燒了么?我的這一點金器,可是輪不到你們倆的,老實先同你們說了罷!”
我聽了她的這一番突如其來的毒罵,真的知覺也都失去,弄得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結住了。身上發了抖,上齶骨與下齶骨中間格格地發出了一種互擊的聲音。眼睛也看不出什麼東西來了,黑暗裏只瞥見有許多金星火花,在眼前迸發飛轉,耳朵里也只是嗡嗡地在作怪鳴;我這樣驚呆住兀立了不曉得有多少時候,忽而聽見嫂嫂的聲音在耳朵邊上叫說:
“小叔,小叔,你上下面去吃飯去罷!娘也要喝酒了啊。”
我昏得連出去的路都辨不清了,所以在黑暗裏竟跌翻了幾張小凳才走出了廂樓的房門,聽見我跌翻了凳子的聲音之後,床裏面又叫出來說:
“這兒的飯是不准你來吃的,這兒是老二的屋裏,不是老屋了。”
我一跑下樓梯,走到了廳屋的中間,看見長生還抬起了頭駝着了背很擔憂似的在向廂房樓上看着。一見了他的這一副樣子,我的知覺感情就都恢復了,一時勉強忍住得好久的眼淚,竟撲漱漱滾下了好幾顆來。我頭也不回顧一眼,就跑出了廳門,跑上了門前的隙地,想仍復跑上船埠頭去等下午那一班向杭州出發的船去。但走上村道的時候,長生卻含着了淚聲,在後面叫我說:
“和和……和……,五先生,你等一等……”
我聽了他的叫聲,就也不知不覺的放慢了腳步,等他走近了我的背後,只差一兩步路的時候,我就一邊走着一邊強壓住了自己啜泣的鼻音對他說:
“長生,你回去罷,庄屋裏我是不去了。我今晚上還要上上海去。”
在說話的中間他卻已經追上了我的身邊,用了他的那隻大手,向我肩上一拉,他又吶吶的說:
“你,你去吃了飯去。他們的飯不吃,你可以上我女兒那裏去吃的。等吃了飯我就送你上船好了。”
我聽了他這一番話,心裏更是難堪了,便舉起袖子來擦了一擦眼淚,一句話也不說,由他拉着,跟他轉了一個方向,和他走上了他女兒的家中。
等中飯吃好,手臉洗過,吸了一支煙后,我的氣也平了,感情也回復了常態。因為吃飯的時候,他告訴了我許多分家當時的又可氣又可笑的話,我才想起了剛才在廳上看見的那個祖宗神堂。我問了他些關於北鄉庄屋裏的事情,又問他可不可以抽出兩三日工夫來,和我同上上海去一趟。他起初以為我在和他開玩笑,後來等我想把那個大家不要的祖宗堂搬去的話說出之後,他就跳起來說:
“那當然可以,我當然可以替你背了上上海去的。”
等他先上老屋去將那個神堂搬了過來,看看搭船的時間也快到了,我們就托他女兒先上藥店裏去帶了一個口信給北鄉的庄屋,說明我們兩人的將上上海。
那一天晚上的滬杭夜車到北站的時候,我和他兩個孤伶仃的清影,直被擠到了最後才走出鐵柵門來,因為他背上背着了那紅木的神堂,走路不大方便,而他自己又彷彿是在背着活的人在背上似的,生怕被人擠了,致這神堂要受一點委屈。
第二天的午前,我先在上海將本來是寄存在各處的行李鋪蓋書架桌椅等件搬了一搬攏來,此外又買了許多食用的物品及零碎雜件等包作了一大包。午後才去找着了那位替我介紹的朋友,一同遷入了虯橋路附近的那間小屋。
等洗掃乾淨,什器等件擺置停當之後,匆促的冬日,已經低近了樹梢,小屋周圍的草原及樹林中間,早已有渺茫的夜霧蒙蒙在擴張開來了。這時候我那朋友,早已回去了上海,雖然是很小,但也有三小間寬的這一間野屋裏只剩了我和長生的兩個。我因為他在午後忙得也夠了,所以叫他且在檐下的藤椅子上躺息一下吸幾口煙,我自己就點上了洋燭,點上了煤油爐子,到後面的一間灶屋裏去準備夜飯。
等我把一罐牛肉和一罐蘆筍熱好,正在取刀切開麵包來的時候,從黑暗的那間朝南的起坐室里卻嗚嗚的傳了一陣啜泣的聲音過來。我拿了洋燭及麵包等類,走進到這間起坐室的時候,哪裏知道我滿以為躺坐在檐下藤椅上吸煙的長生,竟跪坐在那祖宗神堂的面前地上,兩手抱着了頭盡在那裏一邊哭一邊嚕嚕囌蘇動着了嘴似在禱告。我看了這一種單純的迷信,心裏竟也為他所打動了,在旁邊呆看了一忽,把洋燭和麵包之類向桌上一擺,我就走近了他的身邊伏下去扶他起來叫他說:
“長生,起來吃飯罷!”
他聽了我這一聲叫,似乎更覺得悲傷了,就放大了聲音高哭了起來;我坐倒在椅上,慢慢的慰撫了半天,他才從地上立起,與我相對坐着,一邊哭一邊還繼續的說:
“和尚,我實在對老東家不起。我……我我實在對老東家不起。……要你……要你這樣的去燒飯給我吃。……你那幾位兄嫂,……他們……他們真是黑心。……田地……田地山場他們都奪的奪爭的爭搶了去了……只……只剩了一個墳庄……和這一個神堂給你們。……我……我一想起老東家在日,你們哥兒幾個有的是穿有的是吃……住的是……是那間大廳堂,……到現在你……你只一個人住上這麼小……小的草屋裏來,……還要……還要自己去燒飯……我……真對老東家不起……”
對這些斷續的苦語,我一邊在捏着面包含在嘴裏,一邊就也解釋給他聽說:
“住這樣的草舍也並不算壞,自己燒飯也是很有趣的。這幾年也是我自己運氣不好,找不到一定的事情,所以弄得大家都苦。若時運好一點起來,那一切馬上就可以變過的。兄嫂們也怪他們不得,他們孩子又多,現在時勢也真艱難。並且我一個人在外面用錢也的確用了太多了。”
說著我又記起了日間買來的那瓶威士忌酒,就開了瓶塞勸他喝了一杯,教他好振振精神,暖火一點。
這一餐主僕二人的最初的晚餐,整整吃了有四五個鐘頭。我在這中間把罐頭一回一回的熱了好幾次。直到兩人喝了各有些微醉,話到傷心,又相對哭了一陣之後,方才罷休。
第二天天末又起了寒風,我們睡到了八點多鐘起來,屋前屋后還滿映着濃霜;洗完了手臉,煮了兩大杯咖啡喝后,長生說要回去了,我就從箱子裏取出了一件已經破舊的黑呢斗篷來,教他披上穿了回去。他起初還一定不肯穿着,後來直等我自己也拿了一件大氅來穿上之後,他才將那件舊斗篷搭上了肩頭。
關好了門窗,和他兩人走出來,走上了虯橋路的大道,同刀也似的北風吹得更猛了,長生到這裏才把斗篷扯開,包緊了他那已經是衰老得不堪的身體。搭公共汽車到了徐家匯車站,正好去杭州的快車也就快到了。我替他買好了車票,送他上月台之後,他就催我快點回到那小屋裏去,免得有盜賊之類的壞東西破屋進去偷竊。我和他說了許多瑣碎的話后,回身就想走了,他又跑近了前來,將我那件大氅的皮領扯起,前後替我圍得好好,勉強裝成了一臉苦笑對我說:
“你快回去罷!”
我走開了幾步,將出站台的時候,又回過來看了一眼,看見他還是身體朝着了我俯頭在擦眼睛。我遲疑了一會,忽兒想起了衣服袋裏還擱在那裏的他給我的那封厚信,就又跑了過去,將信從袋裏摸了出來,把用黃書紙包好的那張五圓紙幣遞給他說:
“長生,這是你寄給我的。現在你總也曉得,我並不缺少錢用,你帶了回去罷!”
他將擱在眼睛上的那隻手放了下來,推住了我捏着紙幣的那隻右手,吶吶的說:
“我,我……昨天你給我的我還有在這兒哪!”
抬頭向他臉上瞥了一眼,我看見有兩行淚跡在他那黃黑的鼻坳里放光,並且嘴角上他的那兩簇有珠滴的黃鬍子也微微地在寒風裏顫動。我忍耐不住了,喉嚨頭塞起了一塊火熱的東西來,眼睛裏也突然感到了一陣酸熱。將那包厚紙包向他的手裏一擲,輕輕推了他一下,我一側轉身就放開大步急走出了車站:“長生,請你自己尊重!”我一邊閉上了眼睛在那裏急走,一邊在心裏卻在默默的祝禱他的康健。
一九二九年一月作
原載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大眾文藝》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