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磨磨蹭蹭,洗了許久才出來,見屋子裏已經點了燭火,四周靜謐無聲,只餘外間窣窣翻書聲。那人似乎也聽見了這邊的動靜,走了進來。
“水兌好了,你進去吧。”沈虞局促,趕緊找話與他說道。
裴義之輕輕應了聲,“好。”
夏夜涼風徐徐,沈虞坐在楹窗下,杵着下巴望着外頭的皎潔月色。蟲鳴吱吱作響,可她卻能清晰的聽見凈室裏頭撩水的聲音,有些急切。
沒過多久,那撩水的聲音停了,她驟然緊張起來。片刻后,餘光瞥見那個身影朝這邊走來,坐在她身後。
“在想什麼?”他靠得有點近,近到說話的氣息打在她脖頸上,令她皮膚髮癢。
沈虞正想着如何回答,腰間就突然被一雙大手攬住,頓時令她身子一僵。
裴義之也感受到了,他動作輕柔,試圖將她攬進懷中。
可沈虞被他的氣息包裹,覺得窒息難受得很,努力忍了忍,任由他將自己摟着。
“小魚。”他在耳畔呢喃,聲音沙啞。
原本已經閉上眼睛的她,因着這個名字突然睜開眼睛,心底湧起一陣陣寒涼。
小魚已經死了,他不配喊這個名字。
就在裴義之沉迷於她發香之際,沈虞突然掙開他,眼底一片冷漠,往日那股疏離的氣息又漸漸蔓延開來。
裴義之還伸着半截手臂,正是適才摟着她的模樣,而懷中,早已空空蕩蕩。
“我不喜歡,你走吧。”沈虞說道。
“為何?你以前不是很......”
“那是以前,”沈虞迅速打斷他的話,“現在我嫌你臟!”
嫌他臟......
裴義之滯了幾息,隨後苦笑。
沈虞轉身出了門,見嬤嬤站在門外愁苦的看着她,她胸口悶得如揣着一團化不開的濃雲,也不等她開口勸阻,兀自出了湘宜院。
湖邊水榭,清風陣陣,總算令她呼吸舒暢了些,她依傍廊柱邊微微出神。
佩秋拿了件薄衫追出來。
“他走了嗎?”沈虞問。
“已經走了,不過才出了院門,芷瓊院的丫鬟就在那候着呢,說是宋姨娘頭疼得厲害讓他過去看看。”
沈虞扯了扯嘴角,厭惡的笑了。
......
翌日,天光瀲灧,晴芳正好。
沈虞坐在廊下的矮凳上,啃瓜。
不遠處佩青領着幾個小丫鬟正在曬被褥,拿着根長長的竹竿在陽光下敲敲打打,揚起了紛紛洒洒的棉絮。沈虞身邊一個小矮桌,放着一盤切好的甜瓜,三兩口一個,沒幾下就只剩下半盤。徐嬤嬤過來將剩下的甜瓜拿走,她鼓着腮幫子反抗。
“井水泡了一夜的甜瓜寒涼,你小日子快來了,吃太多屆時你又得受罪。”
沈虞想起每回來癸水都要疼個半死不活,悻悻然的將手上那半截瓜也放下,之後站起身矜持的伸了個懶腰。
“你們好了沒?”
“好了好了,這就來。”佩青和佩秋應聲道。
沈虞在府里窩了幾日覺得無趣,今日打算上街逛逛,正好去明軒書肆將那批定好的書帶回來。她回屋子草草換了一身輕薄的水紅長裙,隨後領着兩個丫鬟出門。
好巧不巧,在大門口冤家路窄,遇上了宋姨娘。宋姨娘休養了幾日,額頭已經消腫恢復如初,這一恢復便又開始折騰起來。與沈虞的簡單利落不同,她打扮的花枝招展,扭着腰肢從壁影處走出來,看見她正站在門口,也愣了下。
沈虞站在台階上等小廝牽馬過來,聽見聲音轉身看去,斜睨她一眼又收回視線。
宋姨娘顯然被她這不屑的眼神激怒了,但又不敢對她如何。想起這幾日公子一直未曾踏入正院,昨晚上還來了她那裏,心裏就得意。
這一得意,便忍不住要炫耀一番。她將本就輕薄的衣襟往下拉了一些,脖頸處露出了一片紅痕,凡是經過事的女人都清楚這是什麼。
沈虞也不例外,她瞧見了,面上努力鎮定,可袖中拿着馬鞭的手卻止不住發抖。往常沒看見倒沒什麼,如今親眼見到他在其他女人身上弄出這般痕迹,饒是已經鐵了心冷了血也覺得氣得不行。
女人的直覺最是敏銳,對於沈虞的表現宋姨娘很滿意,覺得自己不動聲色的搬回一成。她跟婢女一唱一和,問道:“蓮瑩,公子今早幾時走的?”
幾時走的,其實蓮瑩也不清楚,反正每次天沒亮就不見人了,她都從來沒見過。不過此時她明白自家姨娘是故意說給夫人聽的呢,於是回道:“卯時就起了,走時還說姨娘累着了,不讓打擾您歇息呢。”
宋姨娘故作嬌羞,“公子對我這般體貼,得這樣的夫君作伴,真是婉娘之幸。”
“公子待姨娘真是沒的說,奴婢看了都感動,知道姨娘這幾日心情不佳,還特地遣人送姨娘去妙珍閣挑選衣裳首飾。”
“對了,”宋姨娘似乎想起一事,柳眉輕皺,困擾的道:“公子說他新得了十顆南海珍珠要賞我,你覺得用來做些什麼首飾比較好?”
蓮瑩回道:“既然是十顆,自然是姨娘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奴婢聽聞這南海珍珠極其難得,乃珍珠之上品。公子竟然一送就是十顆,心裏果然是裝着姨娘的,真真令人羨慕。”
佩秋在一旁聽得噁心得不行,“嘁”了一聲,嘀咕道:“真是一群沒見過世面的土鱉。”
什麼南海粉珍珠黑珍珠,她家小姐要多少有多少,小時候都用這些當彈珠彈着玩的。十顆珠子罷了,也值得這般?這副窮酸相,簡直沒眼看。
這聲音雖小,但被宋姨娘聽到了,她立馬鬥志昂揚,“啊呀!你是何意,莫不是覺得公子也是沒見過世面的人?一個下人膽敢嘲弄主子,誰給你的膽子?”
宋姨娘這人有點小聰明,喜歡拿着雞毛當令箭,瞬間就給佩秋按了個罪名,拿腔作調的說了一大通。
沈虞聽得很窩火,適才懶得搭理宋姨娘,無非是覺得跟一個妾室計較實在跌份。但她不知死活拿她婢女出氣,那就不能忍。
佩秋嘴皮子沒宋姨娘利索,被按了罪名也不懂如何回嘴辯解。事實上,沈虞身邊的人都不是嘴皮子利索的人,向來是能動手就不動口的做事風格。因此,見佩秋吃癟,她二話不說一鞭子就抽過去,疼的宋姨娘厲聲尖叫。
“你、你為何動手打人?”
“打你還需要理由嗎?”
沈虞又一鞭子揮過去,宋姨娘身上的薄紗立馬破了道口子。
沈虞小時候身子不好被送上山跟着師傅練過一段時間,會些簡單的拳腳功夫,平日裏對付一兩個流氓都不在話下,更別說是收拾個弱柳扶風姨娘。
只見宋姨娘一個不防跌下台階,翻滾在地,摔得一臉泥。但沈虞沒放過她,她覺得今日揮鞭子還挺順手的,正好,逮着宋姨娘就使勁抽,直抽得她嗷嗷叫。過路的人不知發生了何事,紛紛過來瞧熱鬧,又被佩秋插着腰站在一旁驅趕,“看什麼看?快走!”
沈虞一連抽了十數下,直抽的宋姨娘髮髻蓬亂,哭天喊地。臉上也不慎被抽了一鞭,血痕明顯。
徐嬤嬤也聽說了大門這邊的動靜,趕緊出來勸阻。看宋姨娘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她心裏一咯噔,趕緊讓人扶起宋姨娘進門去。
“你今日為何火氣這般大?”徐嬤嬤拉着沈虞,又氣又擔憂,“你把她打成這模樣,回頭姑爺回來你如何交代?”
她真是愁死了,不管如何,她是真心希望小姐能放下心結好好與姑爺過日子的,這世道男人三妻四妾實屬正常,難不成慪氣慪一輩子?姑爺自從那天晚上走後,連着幾日都沒踏入正院了,她都還想着怎麼撮合兩人呢,現在好了,法子還沒想到,她家小姐又一鞭子把關係弄得更僵。這宋姨娘頗得姑爺寵愛,若是知道被打成這樣,心裏指不定得埋怨小姐。
但沈虞聽了卻是覺得好笑,她需要向他交代什麼?一個妾而已,她打就打了,是她不知死活招惹在先,怪不得她。
她走下台階,接過小廝手中的韁繩,輕輕一躍翻身上馬,說道:“嬤嬤就別操心了,我心裏有數。”
說完,帶着佩秋縱馬離去。
......
西市是長安最熱鬧的街市,整整一條東大街,從頭望不到尾,街邊邸店林立,攤販們吆喝聲此起彼伏。
沈虞和佩秋懷裏各自包着一摞書,漫無目的在街上走着。
“小姐買這些書做什麼?”佩秋問。
“師兄要回來了,之前寫信來要我幫他找些醫書。”
“哎呀,任公子要來長安?”
“嗯。”
佩秋高興起來,任公子是小姐的師兄,天底下對小姐第一好的人,想必他來了,小姐也能高興些。
“小姐,眼下咱們要去何處?”
沈虞茫然的搖頭,她也不知道,她今日出門遊逛的心情全被那個宋姨娘毀了,看什麼都覺得無趣得很。她掉轉頭,“咱們回去吧。”
“回哪?”
“先回茶樓牽馬。”
然而才轉了個身,懷中的書就被後頭撞上來的人給弄掉了一地。沈虞抬頭看去,是個高瘦的男子,那人喝了酒,走路踉踉蹌蹌,身上脂粉氣味濃郁,顯然才從某個花樓巷子裏鑽出來。
他看見沈虞后,眼睛瞬間發亮。
“嘿,小娘子上哪去?”
沈虞生得好看,又喜歡上街玩,常常招這些浪蕩子覬覦,對付這些人她已駕輕就熟。眼見那人伸手要來拉她,她迅速退開兩步,之後一個回身踢將那人踢倒在地。
原先那人喝了酒有些神志不清,此時被人踹倒在地,立馬醒酒了。頓時大罵起來,“好你個小娘皮,竟敢踢我,你可知我是誰?”
這時有路人圍觀,對沈虞抱予同情的目光,小聲道:“姑娘,你惹麻煩了,這人打不得啊。”
沈虞朝地上那人看去,見他衣着鮮亮華麗,想必是哪個世家貴族子弟。若是以前,她可不怕這些人,天塌下來都有沈家幫她頂着,可如今不一樣了,在來長安之前爹爹也曾囑咐過,說長安遍地皇親貴胄,裴義之官職小護不住她,讓她小心謹慎莫惹事。
她一直謹記着呢,可這回不是她惹事,是別人想招惹她。就踢了一腳而已,也不知這人是何身份,他爬起來氣勢洶洶的說道:“小爺打出生就還沒人敢惹過,小娘皮你是第一個,報上名來,你是誰人?”
沈虞心想,你當我傻啊,還報姓名。她給佩秋遞了個眼神,隨後又是一腳,快、狠、準的朝那人踢過去,結結實實的摔了他一個狗吃屎。
沈虞和佩秋轉身就跑。
兩人跑得飛快,耳邊的熱風呼呼而過,她一身水紅衣裙在人群擁擠的東大街上靈活穿梭。約莫跑了一刻鐘,兩人見後頭沒有人追來,躲在巷子裏彎腰哈哈大笑。
“過不過癮?”她問。
“過癮過癮。”佩秋喘氣笑得急,隨後想到一事又擔憂道:“小姐,萬一那人找你麻煩怎麼辦?”
“我沒報姓名,他哪裏知道我是誰?”然後一拍腦袋,嘆息,“唉,可惜師兄那些書了。”
兩人歇息了一會兒,待氣息穩了才走出巷子。
“現在去哪裏?”佩秋問。
“肯定不能回去牽馬了,萬一被看見了不好,回頭讓松子去牽吧,咱們雇個轎子回府。”
兩人熱汗淋漓的走了一段路,然而才出巷子口,面前就攔着一人。
是裴義之。
沈虞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這裏的,但心裏清楚,他這般費心思的找過來定然是為了宋姨娘的事。
果然,他此刻沉着臉盯着她。
沈虞因為跑了許久,頭髮凌亂,几絲碎發還汗濕的貼在額頭,顯得有些狼狽。她心裏暗道倒霉,吵架也沒選個好時候,形象不好,吵起來氣勢也不足。
“玩夠了?”他開口說道,聲音不復往日溫柔。
“簡直胡鬧!”他又說了句。
這是他慣常的開場白,沈虞熟悉得很。她伸手一把抹開額頭上汗濕的碎發,毫不在意道:“我胡鬧什麼了?就因為打了你的心尖尖?”
他突然重重的呼出一氣,眸子越發深沉,沈虞清楚,這是他發怒的前兆。
“你明明知道她是三皇子送來的人,為何還當眾羞辱?你可知......”他壓低聲音,“你這是明晃晃的在打三皇子的臉。”
沈虞笑了,眼神輕飄飄,但鄙視之意強烈。
眼前這個男人,一身清貴,彷彿翩翩濁世公子,可為了討好三皇子,連一個人人不齒的揚州瘦馬也納進府做妾。如今許是擔心自己壞了他的好事,所以怒火中燒,前來問罪了。
她認認真真、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他半晌,才開口道:“裴義之,我打都打了,你想怎麼樣?”
“過幾日是三皇子生辰,屆時你同我前去,我來道歉。”他無視她眼中濃濃的輕蔑。
“我不想去。”
“沈虞——”他的臉色又沉了幾分,氣勢迫人。
可沈虞不怕,若是往常,他這模樣她定然要忍讓幾分,至少為了沈家,忍不下也忍。可今日,她突然不想忍了,想起上午出門宋姨娘的那番話,還有她身上的那些痕迹,此時此刻再看這個男人,實在作嘔。她甚至覺得若是回去再與他住在一個屋檐下,都令她窒息。
於是,她昂首微微笑了。
陽光下,少女笑容艷麗明媚,令裴義之有些恍神,以為她心底妥協,同意跟他去三皇子府邸。便也緩了語氣說道:“沈虞,你打宋姨娘我並不怪你,但你行事至少......”
“裴義之,我們和離吧!”
話音剛落,他身形猛地一頓,原本想牽她的手也僵硬的伸在半空。片刻后,他緩緩收回來,也笑了,臉上突然恢復了幾分溫柔,
“沈虞,別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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