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一匹赤棕駿馬在青綠的草原上飛奔,馬鞍上坐着的是一位貴族青年。他高高揚起鞭子,對空揚起一記響鞭,正對着和親的梨花公主,表示歡迎之禮。
怎料公主的胭脂馬突然脫韁疾奔,眾人皆傻了眼,突厥迎親使者阿布達慌了,中原北周皇室護親使者公孫謹愣了,只有那貴族青年在他們驚愕之際,策馬追了上去。
馬已奔過了草原,礫漠。胭脂馬緩步而行,貴族青年跟上胭脂馬,發現公主還安然的伏在馬上;他立即上前拉住馬匹的轡繩,公主已陷入昏迷狀態,他只好將她抱下來,稍事休息。
「救我,我要回去。」瑤琴在昏迷中喃喃低語。那神情是多麼的無助和悲戚,看在貴族青年的眼裏,內心不禁起了憐憫之情。
「公主!」他試圖叫醒她,以確定她是否無恙。塞北的夜是寒冷的,他脫下自己的外衣為她披上。
此刻,瑤琴緊緊地依偎在貴族青年身上,像是飄零的落葉依附着一堵圍牆。
「我要回長安,我要回長安……」她仍在囈語。
貴族青年無言地注視着她,如此絕色佳人雖即將成為他們突厥的可賀敦——相當於中國的皇后,但她卻仍心繫家國。她美麗無助的臉龐,竟牽引着他的思緒和莫名的情懷。
「你是誰?」瑤琴幽幽轉醒,訝異自己躺在陌生男子的懷裏,隨即推開他,與之保持距離。
「公主得罪了,我乃可汗的胞弟伊利罕,不知道這一鞭竟把你的胭脂馬嚇跑了,諸多失禮,尚請公主原諒。」
「原來這是你們突厥人歡迎客人的方式。」瑤琴的語氣冷淡而微慍。原來這意外的始作俑者是眼前這位英挺的青年。「啊!我怎麼沒死呢?」她又憤怒地吼着。
「是我鹵莽了。」伊利罕感到歉疚,不禁低下了頭。
瑤琴自然明白他是無心之過,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她看了眼前的男子一眼,之後站了起來,視線移向遠方低垂的夜幕,心頭是空蕩蕩而難受的。
她猛地回頭,帶着乞憐的眼光望着伊利罕道:「你救我離開這裏好嗎?」
她哀憐的目光教人不忍拒絕,伊利罕有點心動但也猶豫,須臾他回復了理智。
「這野外野獸眾多,我當然會帶你離開這荒野之地,送你到攝達可汗的牙帳。」
「不,我是指送我回長安。」
「你們朝廷是不會放過你的。」
「我可以躲起來。」
「你太天真了,你以為你逃得了嗎?」他實在不忍心潑她冷水,又不得不據實相告,好打消她的念頭。「光是離開這裏就不容易了,何況逃回長安!」
瑤琴沉默了,明明知道希望渺茫,這只是痴人說夢。「與其如此,我不如一死了之。」
「公主這麼排斥我們突厥人嗎?」
「畢竟我不是突厥人,何況家國之思人皆有之。」
「我可以理解。」伊利罕看着粉黛盈盈的公主,心情是複雜的。她正值荳蔻年華,應享有青春歡笑;如今卻得為了兩國之間的和平赴塞外和親,他不禁感慨。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了。突然遠處傳來狼叫聲,瑤琴瑟縮地退了一步,伊利罕看到她美麗的輪廓,有着蒼白驚惶的神色。
黑夜籠罩着荒郊,帶着鬼魅的陰寒,狼群也發出凄厲的狼嗥;瑤琴僵硬的身體直打哆嗦,也不敢尋求眼前男人的庇護。
猝然一雙健臂適時伸來,瑤琴愣了一下,並沒有拒絕他的好意,兩人一起坐在沙地上。他們只是靜靜的聆聽彼此的續,用眼神交換善意的友好。
「別怕,有我在。」伊利罕痴迷了,鎮靜的語氣充滿關懷和護衛佳人的堅毅。
「我恨突厥人!」她不假思索的迸出一句。
聞言,他沒有多大的驚訝,只是苦笑着。
「公主即將成為尊貴的可賀敦,必須把心中的仇恨消除,將來才好過些。」
「什麼尊貴的可賀敦,我不過是一顆被擺佈的棋子罷了。」
「凡事如果能換個角度來想,你就不會如此難受了。」
「此話怎說?」
「因你一人的犧牲,促使兩民族和睦,這不也是百姓的福祉?」
瑤琴訝然了。印象中突厥人是野蠻又粗鄙不堪的,怎會有這樣的想法?
「你說得倒輕鬆啊!」心裏認同他的想法,表面上仍是不服氣。「閣下踩的是自己的國土,飲的是自家井水,又怎能體會一個女子遠嫁異鄉的悲哀?」
「其實我能體會你的心情,家母當初也是和親來突厥的,每次的和親至少能暫時化解干戈,安定一陣子……」
「但是和親的事始終不斷,戰事也沒有因此而停息。若一個國家能富強,就不至於讓人欺凌。」瑤琴感慨地道,她懷疑這樣的犧牲是否值得。
「你們周室的武將不能扞衛江山,讓弱女子當代罪羔羊,實在不應該!」此時他也為她叫屈。
「如果你們有一點惻隱之心,今日也就沒有和親之事。原來是你們男人之間的戰爭,卻要拖累我們這些女子。」瑤琴猛然掙開他的手臂,心底有着深沉的悲哀。
伊利罕沉默了,他自忖:若我當了大可汗,我會放棄和親嗎?
掠奪財物和美女,是他們突厥不變的習俗,至於戰爭,那是以自己的血汗證明實力,那種成就感是女人無法了解的。
兩人一陣沉默,未幾,東邊塵土飛揚,伊利罕極目瞻望,總算看清了來人是公孫謹和阿布達,他們帶着人馬朝這裏而來。
出了白道川后是一片大沙漠,四周荒無人煙,這就是突厥人的生活環境。儘管沙漠似乎走不完,但都斤山卻已然在望,突厥可汗的牙帳快到了。
人們遠遠地看到護親隊伍,無不高聲歡呼,並一起蜂擁向前,恣意端詳梨花公主,並轉向阿布達說:「美極了!夠格當我們的可賀敦。」
突厥人七嘴八舌地嚷着,歡迎之意明顯地掛在臉上,只有瑤琴是愁苦欲絕,漢使公孫謹則是哭笑不得。
越接近可汗的牙帳,瑤琴的心就越往下沉,她想這一生就要斷送此地,再沒人能救她幫她了。
當她可汗的牙帳時,攝達可汗兩眼晶亮了,驚嘆眼前女子的美麗。瞧她生得臉若朝霞,體態優雅,不由得心花怒放。
「來,我美麗的可賀敦,一路辛苦了。」
瑤琴站在原地,躬身一揖。「拜見可汗。」
「免禮,哈哈哈……」攝達可汗笑得好不開心。「過來坐吧!」
她文風不動,以沉默表示抗拒。
攝達可汗等了半天仍沒有動靜,怒氣漸生,恰巧此時有一名信使送信給瑤琴。她迫不及待地接信展讀,突然臉色蒼白如紙,接着身體軟倒在地。
「快,把公主扶上床。」攝達可汗揮走旁人,只留下伊利罕。「信上寫些什麼?」
他留下伊利罕,是因為他懂得漢文,要他翻譯解釋。
「信上寫公主的父叔輩都被楊堅殺害了,而楊堅已自立為大隋皇帝。」
「如此楊堅是可賀敦的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了。」攝達可汗咬牙地道。
「可汗說話應謹慎才是,使者公孫謹說不定是楊堅的人,如果讓他知道您有意為可賀敦報仇,那對我們大大不利。」伊利罕誠懇地道。
「哼!他楊堅算什麼?說不定將來只是我的兒皇帝,早晚也要來孝敬我。」
「千萬不要小看楊堅,隋室現有周齊之地,如今兩國的皇帝都成為他的臣下,這給楊堅多大的威望,憑這威望他就可以威懾內外……」
攝達可汗沉吟半晌,方才有一點認可。「這個人倒是要注意。」
伊利罕看了昏迷中的瑤琴一眼,關心地道:「公主看來嬌弱,需要靜養。」
「聽說她來牙帳前,曾受到你的驚嚇?」攝達可汗不悅地瞪向他。
「是臣弟太大意了,還好沒造成憾事。」當時他確實嚇了一跳,不知道她騎的胭脂馬這麼嬌貴。
「好吧,你可以走了。」
「公主她……」伊利罕不放心的又看她一眼。
「我會妥善照顧,這你不用操心。」
「那臣弟告退了。」
伊利罕走出牙帳,內心起了無明的妒火。公主此刻在可汗的牙帳是名正言順啊,但他心裏卻極不是滋味,莫非他對公主動情了?
這項認知讓他愕然,他怎能這樣?公主才剛剛要成為可汗的人,他就有這種綺念,他們兄弟不能反目成仇啊!突厥四鄰都是強敵,若是稍微掉以輕心,便會淪為他國的奴隸。
兄弟不能同心一志,外人就有機可乘,到時祖業不就葬送在他們手裏?他不能讓兄長懷疑他、排斥他,今後他必須謹慎言行,團結才是最重要的。
瑤琴醒來時,旁邊只有陪嫁的婢女月露,她不禁鬆了口氣。
「您醒了!」月露一顆心此刻才鬆懈下來。
「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可汗為公主準備的穹廬。」
攝達可汗倒是有心,在公主未到突厥時,就把她將來要居住的地方佈置成漢民族的風格。四壁懸五彩帷帳,青鸞丹鳳飛舞;帳隅設流金香爐,點上薰香;案上擺昭君出塞之琵琶,凡間置弘微投地之棋枰,以解煩憂。
瑤琴四下張望,這溫馨熟悉的感覺,讓她稍感安慰。
記得阿布達對她說過,可賀敦比中國的皇后還有權力,可以干預朝政,甚至直接調兵遣將,也可以參與政事。
但她不希罕這種權勢,因為她的心不在這裏。父親、叔父都已被楊堅殺害,周室已滅亡了,如今只剩下她這個遺孤,她還有什麼心情攀附權貴?
「啊,對了!」她像頓悟什麼,眼底出現異樣的光芒。
「公主何事這麼興奮?」月露不明所以,傻傻地望着她。
「當可賀敦沒什麼不好,我為什麼這麼想不開呢?」
月露訝異瑤琴的轉變。來突厥的路上她總是鬱鬱寡歡,怎麼今日醒來,竟有如此大幅度的改變?
「月露,擺琴!」
「您剛醒來,身體尚弱。」
「我很好,現在我迫不及待的想彈『廣陵散』了。」
聰明伶俐的月露,大概明了公主的心思了。「莫非您想藉突厥的力量為親人報仇?」
「是的,我作夢也沒想到,原來令我厭惡的和親,如今反而變成助我復仇的力量。」
「這麼說您願意和攝達可汗完婚?」
「嗯,為了報仇,我已沒有選擇的餘地了。」說完,她開始撥弄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