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淡風輕
起風了,嚴冬來臨了。
前天的視頻會議里,張老師首先說了一個通知:“馬上就要三個月了,咱們最後一次考核也要出結果了。首先肯定各位老師的業務能力,但是根據實際情況,咱們也要優中取優。有意向退出的老師可以填寫回國申請表,根據表格填寫相關內容,發送到我的郵箱裏。學校還要根據各位老師的表現進行綜合評定。好了,我們開始進行工作交流。袁薇,你先說吧。”
葉知秋面色凝重,毫無興緻。
她的心有些堵,堵到她喘不過氣來。
她想起了9歲的華百蕊,那個漂亮的小女孩兒,獨自一人坐飛機來到這個陌生的國家,父母都是高材生。無論是家長還是孩子,之前的相處很融洽。特別是華百蕊的媽媽,她很信服葉知秋的能力。葉知秋在國內給孩子們上課的時候,華百蕊的媽媽站在教室最後一排連連點頭。她無意中看到葉知秋在周末班講課,非常意外:“葉老師不是教英語的嗎?”張老師回道:“葉老師不僅英語水平高,而且還會韓語、日語、葡語、法語,每種語言都有不同等級的能力證書。她的漢語古詩詞可以說是信手拈來。”華百蕊媽媽很驚喜:“是嗎?她是學語言的嘍?”“不是,她是經濟學專業的。”華百蕊的媽媽滿意道:“文理兼備嘛。我和華百蕊的爸爸都是理科生。葉老師很厲害啊,母語水平高,外語能力強,我喜歡這樣的老師。”
直到葉知秋下課,她故意趁着有學生圍在葉知秋旁邊時湊上去,她並不說話只是打量了人又打量了講台,悄悄退出來,笑着對張老師說:“是個利落的人,字也寫得漂亮。要是華百蕊能夠跟着葉老師學習,我和她爸爸都放心。”張老師這才反應過來她為什麼站在教室外遲遲不肯走動的原因。也就是這件事之後,張老師特地約了葉知秋到她的辦公室談了話,極力勸她進組。
但是不久前,她們產生了不愉快。
那天清晨,葉知秋剛剛洗漱好,便接到了華百蕊媽媽的電話,裏面的聲音不卑不亢:“葉老師您好,我是華百蕊的媽媽,您現在起床了是嗎?我算好了時間拿起手機給您撥打了這個越洋電話,希望沒有影響到您的工作和休息。我知道您在國外的工作和生活都是有計劃有目的性的,也明白作為一個對接國內外工作老師的日常艱辛。我不自量力的向您提出一個請求,您能否從百忙之中抽出一點時間關注一下華百蕊在校的情況?華百蕊之前雖然有過海外生活的經歷,但那畢竟是幼兒園,而且那時候我和華百蕊的爸爸都在國外工作,身邊有我們的照顧,很多事情她並沒有直觀的感觸。我們回國三年,現在將她送到國外去,可以說是從新開始。她是一個小姑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們去關注。我知道華百蕊現在住在寄宿學校,可是您是不是也得過問一下這五天裏孩子在寄宿學校的情況呢?而不是只看到周末兩天孩子的表現呢?”不待葉知秋回答,華百蕊媽媽繼續說道:“其實留學機構有很多的,我們選擇您所在的留學機構不僅是看中了你們短期陪讀的服務,更是出於一種信任。您說是不是呢?”
華百蕊的媽媽只留下一句“冒昧打擾您了”就掛上了電話,全程沒有讓葉知秋開口,伊孟林看着瞠目結舌的葉知秋,關切的問道:“怎麼了?誰這麼有錢有閑,還打越洋電話啊?”葉知秋道:“是華百蕊的媽媽。”伊孟林道:“啊?有什麼事嗎?”葉知秋趕忙放下電話,換衣服穿鞋:“我得現在去學校了解情況。”伊孟林道:“別著急,叫上戚茜茜和張佳俊。”
華百蕊一看到葉知秋,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掉,斷斷續續的陳述着自己所遇到的事,是同去的小留學生因為一點小事打了華百蕊,揪了她的頭髮,華百蕊沒有還手,也沒有告訴老師,私下裏聯繫了國內的媽媽。葉知秋安慰了華百蕊,又找了那個小女生,解決了這件事。華百蕊的媽媽還是滿意的:“謝謝您啊葉老師。小孩子不懂事,小打小鬧在所難免。依着華百蕊的性格,讓她吃點虧也好。”
葉知秋總覺得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伊孟林沒有看出她的心思,還在一旁嘮叨:“要是真沒關係,她也不會掐着時間打這個越洋電話。不過話說回來,這麼點的小孩子,當家長的肯定擔心。但是話又說回來,誰讓他們這麼早就把孩子送出來的。”這番話不僅沒有舒展葉知秋的心,反而加重了她的心理負擔。
視頻會議里,張老師不點名的說了這件事,又進行了工作調整。“家長雖然表揚咱們老師解決問題速度快,業務能力高,但其實是在提醒我們的工作沒有預見性!”張老師的重音一聲一聲打在葉知秋的心上,攪得她五味雜陳。
這件事情讓葉知秋失掉了些許自信心,沒過多久,她接到了申請研究生學校的拒絕通知書,葉知秋將此事埋在心裏,強裝笑顏,伊孟林不明就裏:“怎麼了?還在因為華百蕊的事嗎?這又不是你的錯,小孩子打架嘛,而且又不是在咱們面前發生的,你也解決了不是嗎?華百蕊媽媽也真是的,幹嘛要和張老師說啊,這種笑裏藏刀的人真是可怕。”
不久之後再次發生的事讓葉知秋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了懷疑。
周末接小留學生們回家,其中一個孩子被地鐵上擁擠的人群擠散了,她立即聯繫了伊孟林,又在地鐵站上等待和尋找,好在有驚無險,孩子自己找到了警察局,聯繫了葉知秋,被女警察埋怨了一通。葉知秋一個勁的點頭說Yes,又向著孩子道歉。她看到匆匆趕來的伊孟林,忍住眼中的淚,故作輕鬆的迎了上去:“沒事了。”
伊孟林兩手一攤,無奈的聳了聳肩。
葉知秋將這件事情報了上去,有華百蕊那件事,她覺得與其等着被家長找,還不如自己先和盤托出。這讓張老師也有了挫敗感,難道自己是看錯人了嗎?這個外表清秀,有着書卷氣的女孩子,贏得學員好評和家長歡迎的好老師,真正的能力就是這樣的嗎?!或許安安穩穩的當個教書先生是個不錯的選擇。
葉知秋的手僵在鍵盤上,久久沒有敲下一字。她的心砰砰直跳,像有一塊頑石重重的壓在心頭,壓迫的她喘不過氣來。她閉着眼睛,長吁了一口氣,猛地睜開眼睛,正欲敲下第一個字,房門打開了,她趕緊迴轉頭來,門口站着伊孟林,她剛從外面購物回來。
伊孟林注意到了葉知秋面前的電腦,她的視力很好,一眼就看到了電腦屏幕上的表格,上面的標題映入眼帘:回國申請表。這是留學組特有的申請表,也是第三次考核。經過在國內的兩次考核,六位老師將在國外面臨第三次實戰考核,經過這近三個月的綜合表現,老師個人先提出退組申請,而後再是語言學校領導的意見與決定。
伊孟林是有分寸的,她趕忙將眼神移開,徑直倒在一旁的床上,嘴裏嚷道:“哎呀,真是累死人了,那麼多的東西全得由我拿回來。”購物是六位老師輪流參與的,每周一次的日用品採購和食品補給。這一次輪到了伊孟林。
葉知秋麻利的關閉電腦,強笑着接話道:“怎麼?這次積攢的東西多嗎?孫鑫沒有同去嗎?”
伊孟林坐起來,扎着頭髮,說道:“去了。但是東西全都積壓在這一次里,下周老師的採購可輕便了。”
葉知秋笑道:“那可辛苦你了。”
短暫的沉默,伊孟林沒話找話:“你幹嘛呢?是在找學校嗎?想好學什麼了?你大學是經濟學專業的,又有這麼多語言傍身,文理科供你選擇。怎麼樣?是不是‘亂花漸欲迷人眼’了?你瞧,跟着你時間長了,我也是‘出口成詩’了。”說著,自顧自的笑起來。
葉知秋卻沒有笑,嘆道:“哪有什麼選擇啊!空有一腔熱情罷了。看起來選擇很多,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伊孟林紮好了頭髮,挪到葉知秋的小床上坐下來:“不合適嗎?要不然就學語言好了,你有語言天賦,這還不是得心應手的?”
葉知秋搖頭道:“預想和現實差的太大了。”她將話停下來,笑道:“我選擇放棄了。”
伊孟林有些明知故問:“放棄?”她將手搭在葉知秋的肩膀上,說道:“你要放棄了?也是,咱們已經大學畢業了,再學東西不一定非要進學校,生活處處皆學問嘛。”
葉知秋也不是個愚笨的人,她知道伊孟林顧左右而言他,給自己留了面子。她將伊孟林的手放下來,托在自己的手裏緊緊握住:“生活處處皆學問,這話真是不錯。出國之前,自認為語言水平好,問題就可以解決大半,出國后才明白不是語言說得好就一定可以解決問題。其實這都是早該知道的,卻因為一時得意而昏了頭腦,只記住了別人對自己的肯定,而忽視了那些別人委婉的否定,出了事吃了苦頭……”她將伊孟林的手握在自己的小拳頭裏,捏緊了舉起來:“其實現在自知還不晚,對吧?”
伊孟林輕笑道:“事情不是都解決了嗎?”
葉知秋將彼此的手放開,低頭說道:“事情是解決了,真是萬幸,想起來真是心有餘悸,萬一真出了事怎麼辦!這幾天睡不着,我就在想,我是不是又辜負了大家對我的信任,我是不是又讓很多人失望了。當初進組的時候,我猶豫過,是你、張老師,還有我的爸爸媽媽對我的鼓勵,我才下定決心全力以赴,還藉由勸慰我的朋友而間接的勸慰自己——不要放棄,不留遺憾。可是現在想一想,這恐怕是一種錯誤的信任吧!”
伊孟林道:“你做的很好啊,如果你沒有能力,別人也不會給予你信任的。你現在只是遇到了一點挫折嘛。我記得我18歲出國上大學,出發前做了大量的攻略,怎樣坐飛機、怎樣可以在換乘的時間裏玩上幾個小時、到了之後怎樣坐車換地鐵找學校,甚至想在第一年憑着自己的選擇找一個寄宿家庭,還想在大學期間找一份導遊的工作,並且要一個人遊歷歐洲——但是這些都沒有實現,因為外在因素太多了。我在換乘的機場裏丟了行李,當時慌亂的只知道哭,什麼話也聽不進去,早就忘了自己是有英語對話能力的。我在寄宿家庭里住了一個禮拜,因為生活習慣不同,矛盾也多,那家人對我說了一些髒話,但是我當時不懂那些生活俚語,我還一個勁兒的給人道歉。兼職也沒有找到,因為一開始我的功課很吃力,學校活動也多,根本沒有空閑時間。游遍歐洲的計劃是在畢業之後才做的,而且也不是當時所預想的一個人,因為我容易迷路,所以我是回了國報了團才去的。你現在說我做起事來很沉穩,那是因為我在國外呆了七年,也是從窘迫到熟練的。”
葉知秋靜靜的聽着,喃喃的接話道:“七年?七年!我把時間全部都放在了考研上。保研失敗,自己考了六次,從重點大學到普通大學,從北上廣到家門口,竟然沒有一座學校接收我,不是複試排名低就是連複試都進不了。不用去探聽別人對自己的看法,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說好聽了是執着,說不好聽就是執念。拚命的想證明自己,可是證明到最後,結論是連自己都討厭自己了。”
伊孟林道:“我在國外的第一年最難熬,原本想着省錢,其實也是自負,拒絕了語言學校的學習,直接進了大學上課,你知道的,在國內得高分,不代表出了國就能如魚得水。第一堂課,我壓根沒聽懂老師說的是什麼,別人幹什麼我也幹什麼,像馬戲團的猴子。沒辦法,我只好重新報了語言學校,那一年很累,一天24小時根本不夠用。我都能坐在地鐵里打瞌睡到什麼程度?睡着坐了幾個來回。真是慶幸沒有被人偷走我的東西,我人還可以平平安安的站在這裏。”說著,她笑起來。
葉知秋道:“我真羨慕你的性格。”
伊孟林道:“沒什麼好羨慕的!難道我當時再回國嗎?就是為了那些已經花出去的錢,我也得堅持下來。有些事,現在有多雲淡風輕,那時就有多束手無策。知秋,我把你當姐姐,和你在一起,我會感到很安心。你可能差了那麼點運氣,但你不是沒有能力。堅持吧,何必自己給自己加一個放棄的標籤呢!”
葉知秋苦笑道:“人小時候要學會堅持,但是長大后一定要懂得放棄。不管是隱藏在心底的夢,還是生活中的離別,都要學會適度放手。小朋友的堅持是一種美德,成年人的放棄是一種洒脫。放棄,或許是新的堅持,就像行道拐了一道彎,心會驚會怕,但是要相信那裏有新的風景在等待自己。”
“你說什麼?”
“就當是油膩的心靈雞湯吧,我現在很需要來一碗。我決定放棄了,這個位置不適合我!不想再佔着這個位置一次次的傷害別人的心。就當是我自私吧,我得給自己留一張臉,我自己退下來好過別人將我拉下去。”驀的,葉知秋的眼淚涌了出來:“我知道,其實我早就很丟臉了。”
表格上的最後一個字敲下,整份申請表便完成了。其中闡述了這兩個多月里的工作內容和自我鑒定,以及退組理由。葉知秋保存好之後,並沒有急着發送到郵箱裏。客廳里傳來說話的聲音,老師們在聊着天,葉知秋看了看時間,該是晚飯的時候了。
伊孟林敲門道:“知秋,你晚上想吃什麼?快出來快出來。”葉知秋一邊答應着一邊走出房間,只聽袁薇說道:“我現在是一身輕鬆了,我把表格一提交,心裏就落下了一塊大石頭。”
戚茜茜問道:“你真的決定回去了?”
“是啊。國也出了,世面也見了,工作也完成了,我覺得我可以回去了。我還是比較適合當一個老師,做做題上上課,那樣挺有成就感的。”
葉知秋走到一旁,幫着收拾桌子上的水杯。
兩個男老師也在聊天:“學校說退組的老師月底就要回去,我倒有些想回去了。”“回去幹嘛?你負責的工作不是做得挺有意思的嗎?”“月底回去,還能在家過元旦和春節嘛。”
伊孟林從陽台上走進來,手上拿着晾好的衣服:“還是想想今天的晚飯吃什麼吧。”她對着葉知秋擠了擠眼睛,轉身進了房間。
戚茜茜問老師們晚飯究竟要吃什麼,葉知秋笑着說隨便,便由着老師們去決定。她走到陽台上,正是夕陽餘暉,遠處的海與天,近處的建築與街道,變成了深深淺淺的橙色。大黃貓懶洋洋的跳到屋頂,慢悠悠的走遠了,連着那遠去的鴿子,都只剩下了背影,像是新作的油彩,只差一筆添彩的潤色。
一陣樂聲從遠到近,又從近到遠飄走了,在風中留下了一串歌詞,葉知秋卻在一瞬中記住了,她輕聲哼唱着,笑着走回到廚房裏,攬着袁薇的肩膀,說道:“做什麼好吃的?我也來幫忙。”
“Doyoulikeyou?Youdonthavetotrysohard.Youdonthavetogiveitallaway.Youjusthavetogetupgetupgetupgetup.Takeabreath.Lookintothemirroratyourself.Dontyoulikeyou?Causeilikeyou.”
戚茜茜笑着說道:“原來知秋姐唱歌這麼好聽,真是一鳴驚人。”
袁薇道:“還記得第一天嗎?Lena太太評價知秋姐的聲音很好聽。”
“Takeasadsongandmakeitbetter.Remembertoletherunderyourskin.Thenyoubeginmakeitbetter.”
陽台外傳來的音樂聲讓葉知秋很是納悶:“怎麼今天這麼多的音樂聲啊?”
孫鑫走過來:“不只是今天,幾乎每天這個時間都會有音樂聲啊。”
葉知秋側耳傾聽,只聽到:Youarewaitingforsomeonetoperformwith.Anddontyouknowthatitsjustyou.HeyJude,youlldo.Themovementyouneedisonyourshoul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