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予之殤
京城東郊臨河的地界,榕樹的葉已經落盡,滿地金黃,林中莊子外面有幾個僕從正在打掃着附近的石板道,不遠處一輛馬車停下,沈呈錦從車上跳下來,走到門前與門口的小廝說了什麼,那人便打開門請她進去了。
一路來到靠東的一處院子,沐染恰好從屋裏出來迎接,見沈呈錦走近,便錯開一步請她進屋。
這榕林庄是霍雲手下的一處莊子,燒得有地龍,屋中暖盈盈的宛如春日,沈呈錦剛進來,便將身上的大氅褪下了。
她往裏走了幾步,越過一扇屏風,恰好看到矮榻上坐着的寧兀語,他面前放着一張梨花木的棋桌,上面棋局剛剛開始的樣子。
見沈呈錦看過來,寧兀語稍稍頷首,很快錯開目光,很自然將棋盤上放了沒幾顆的棋子收回去。
沈呈錦也收回目光,低頭與身旁的沐染道:“我來的不巧。”
沐染溫和一笑,“不妨事,我和寧公子也不過圖個消遣。”
沈呈錦跟着笑,這才說起這次來別院的緣由。
她過來是為岳寧風的身體,岳寧風孕期的反應比旁人要晚些,這幾日才開始孕吐,沈呈錦看着心疼,其他郎中開的葯吃多了也不好,她便想來問問沐染,有沒有其他什麼法子。
沐染聽她說完,道:“晚些我過府一趟,給夫人把把脈。”
末了,他又補充說:“往後這種事,你派人傳個信便是,外面天寒地凍的,何必親自過來。”
知道他這是不想自己來回跑,沈呈錦依舊笑着,“我在家裏也快要悶壞了。”
她這些天在家中,除了秀嫁衣了,其餘時間便陪在岳寧風身邊,自青湛走後,這還算是第一次出門。更何況,沐染幫了她不少,有求於人哪能隨隨便便傳個信。
沐染不置可否,那邊寧兀語已經收拾好,從矮榻上下來,施禮道:“沐谷主,在下先告退了。”
他說這話時,絲毫沒看一眼沈呈錦,沐染看出他情緒不同以往,稍稍沉吟,“還是喝了葯再走吧。”
平日裏寧兀語的葯,都是在沐染院中熬的,上午沐染幫他施針過穴,兩人會聊會兒天或者下會兒棋,等寧兀語在這裏喝過葯,才回隔壁自己的住處。
寧兀語還想拒絕,屋外已經有婢女叩響了房門,說是送葯過來了,他只要咽下婉拒的話。
沐染與寧兀語一同往外間的圓桌處走,沈呈錦也跟着過去。
婢女端着葯進來,路過沈呈錦時,像是忽然被絆了一下,手中藥碗一抖,啪得一聲摔在地上。
沈呈錦嚇了一跳,腳面一熱,等她低頭去看是不是湯藥灑在了腳上,那婢女已經撲通跪在地上,連連告饒,掏出手帕給她擦鞋子。
沈呈錦也沒遇見過這樣的場面,輕聲說著沒關係,正要彎腰將對方扶起來,眼前寒光一閃,她尚不及反應,便被一股大力撲撞到一旁的窗扉上。
接着是一聲悶哼,沈呈錦驚愣的看着眼前的人,竟是寧兀語。
他的雙手緊抓着她的雙臂按在窗戶邊上,臉色煞白,額間儘是冷汗。
方才那掏出匕首攻擊沈呈錦的婢女,也沒想到寧兀語會突然撲過來,那一下扎在寧兀語的背上,她沒有拔下,迅速抽出腰間軟劍。
一旁的沐染也被這一場變故驚到了,他不會武功,只得抄起身邊的凳子砸去,那一下被對方躲過。
窗戶邊的沈呈錦也迅速反應過來,抓着寧兀語的手臂旋身,一腳踢向對方的胸膛。
對方躲過了沐染砸來的凳子,無暇去躲沈呈錦這一下,竟真的被踢退了幾步。
沈呈錦不給她反應的機會,抄起地上沐染砸來的凳子,又砸了過去。
這一下躲過去,婢女的眼中已經滿是狠戾憤怒的殺意,她持着軟劍再次向沈呈錦襲來,眼前又是一晃。
寧兀語直接朝她迎面衝過來,軟劍刺入胸膛,他依舊不管不顧,直到整個人被穿透,身上的白袍被染紅一片,他壓着她倒在地上,雙手握住她的肩膀,那力道大的彷彿要把人的骨頭捏碎。
婢女動彈不得,迎上那雙姝麗的眉眼,一瞬間竟震得失了魂,眼底有什麼慢慢崩塌。
“母親……”身前的人忽然朝她笑了,眼中卻帶着瘋狂的快意,他那一聲“母親”,毫無溫度,只有冰冷徹骨的嘲弄。
從他的口中不斷有鮮血湧出,滴在她的衣襟上,步雨棠眼底通紅嗜血,尖銳地嘶吼一聲,想要將人推開,卻怎麼也推不動他。
“寧兀語!”
沈呈錦與沐染齊聲驚呼,跑到跟前卻不知該如何將兩人分開。
門房哐得一聲開了,屋外夜寒月童朝等人一起趕到,看到眼前的場景皆是一驚。
寧兀語的雙手,彷彿嵌入了步雨棠的肩膀,整個人箍着她,怎麼也推不開,見夜寒月等人趕到,步雨棠迎上寧兀語銳寒譏誚的目光,忽然開始大笑,手中鬆了力道,慢慢有血從她口鼻中湧出,片刻,竟睜着眼睛沒了聲響。
寧兀語終於鬆開了手,整個人虛脫着倒下,沐染及時扶着他,小心翼翼將兩人分開。
軟劍貫穿在他的胸膛上,沈呈錦紅了眼眶,跪坐在地上也不敢碰他,看着沐染和夜寒月將人架到內室,她想跟進去,卻被童朝拉住了,“等等吧。”
沈呈錦沒說話,跟着她站在外邊等着。
夜寒月從裏面出來,不一會兒沐川也從外面抱着藥箱跑進去。
院裏小廝進進出出,沈呈錦等人在外廳等了一個時辰,沐染才從裏面出來。
幾人同時回頭,一言不發地望着他。
沐染手上和身上都沾了血,臉色儘是憔悴蒼白,眉目低垂着。
他腳步虛浮地走近,聲音嘶啞,“我救不了他。”
沈呈錦心口一酸,淚珠無聲滾落,卻一句話也說不出,有些怔愣地看着沐染。
沐染抬起微紅的雙眼,與沈呈錦對視,輕聲問:“小錦,你要見他嗎?”
他看得出寧兀語想見沈呈錦,卻始終什麼都沒有開口請求。
沈呈錦低下頭吸吸鼻子,整理了情緒,默默走進去。
內室壓不下的血腥味,床榻上的人套着白色的中衣,安安靜靜躺着,玉面如畫,好似一碰就能碎。
聽到動靜,寧兀語轉過頭,見是她來,神情恍惚了一下,片刻又恢復清明,開口虛弱得像是氣聲,“沐染讓你來的嗎?”
沈呈錦點頭,坐到床邊的凳子上,眼眶通紅,話語卡在喉嚨里,什麼也說不出來。
她聽見寧兀語很低地笑了一聲,“你哭,是被嚇到了,還是因為我?”
沈呈錦抬頭,恰好撞見他帶笑的眉眼,不知怎得,心口又是一陣酸澀,偏過頭憋了許久,還是沒忍住掉了淚。
寧兀語收斂了臉上的笑意,聲音是他從未有過的輕緩,“對不起,騙了你那麼多。”
沈呈錦偏着頭,不敢看他,低聲說:“我不怪你了。”
因為青湛和夜燼啟的事,她無法真的對寧兀語敞開心懷,她不再恨他,卻也沒有徹底原諒接受,她想她這輩子不會再與寧兀語有什麼交集,即使見面,也不過冷淡的點頭之交,可是今日,是她欠了他的。
步雨棠最後那一劍,她真的沒把握躲開,之前那樣的狀況,寧兀語是抱着與步雨棠同歸於盡的心思。
寧兀語聽到她說不怪自己,又笑了,語氣輕鬆的像是同她閑聊,“其實,有一件事我沒有騙你。”
他在沈呈錦有些怔忪不解的目光中,望着她的雙眼,笑着說:“我喜歡你。”
眼前的姑娘愣住許久沒有回神,像是一時間消化不了他的話,他靜靜看了她一會兒,沈呈錦輕聲道:“我知道了。”
寧兀語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竟歪歪頭咯咯笑出了聲,“你瞧,你還是很容易相信。”
他說完,偏頭枕在軟枕上,嘴角的弧度未曾散去,輕輕瞌上雙眼。
沈呈錦看他忽然不說話了,就這樣彷彿睡去了一般,她不知怎得,心臟漏了一拍,顫着聲音喚:“寧兀語?”
無人應答。
她終於伸手探向他的脈搏,一切都消停了。
……
京城斷斷續續下了五日的大雪,萬物都掩埋在一片晶瑩雪色之中,在玢縣抓到寧兀語的那一天,也下了很大的雪,卻遠不如這一次下得久。
沈呈錦和沐染等人,將寧兀語葬在了京城之外的一片山林中,因為沐染說,當初剛到京城時,寧兀語指着那一處秀麗山水說,若是能在這樣的地方終老,也算不錯。
他的父親死後,他與北繞的一切也已經斷了,回不回去,從來都不是什麼執着的事情。
從山上下來,一行人緩緩朝官道上走,誰都沒有說話,只有鞋履踩到雪地上的聲音,空中不斷飄着雪,無聲落下。
沈呈錦走近馬車邊,不知怎得,心跳得有些快,遠遠的似乎聽到了馬蹄聲,在上車之前,她下意識回頭望去。
一片蒼蒙素裹間,有人御馬而來,馬蹄間雪沫飛濺。
天地皆白,那馬上青年一身黑衣,冷風吹徹衣擺,從遠處一片冰雪覆蓋的起伏山巒中而來。
快要靠近馬車時,他拉住韁繩翻身下馬,連日的奔波,讓他此刻的氣息有些不穩。
他身後是望不到邊的千里風霜,眼前是朝思暮想的姑娘。
沈呈錦望着青年肅冷如這寒涼冬日的眉眼在看到她時剎那化成一片柔暖,看着他牽着一匹馬,染着塵霜踏雪而來,她終於動了。
山巒為幕的官道上,沈呈錦提着氅衣下的裙擺,逆着風雪,像那牽着馬走來的青年奔去。
青湛腳下一頓,直接棄了馬,以最快的速度飛身靠近,將這個義無反顧向他奔來的姑娘穩穩抱在懷裏。
沈呈錦勾着他的脖子仰頭看他,眼眶通紅,唇間卻多了絲絲縷縷的笑,聲音又軟又啞:“湛湛……”
青湛自那日從北繞的行館離開后,幾乎一刻不停地往回趕,進入東琉境內沒多久便連着下了幾日的雪,他一路縱馬,身體和神志幾乎被風雪浸透冰封,甚至幾次出現幻覺,直到聽見沈呈錦這一聲喚,才終於從緊繃與恍惚中徹底回神。
他抱緊懷裏的姑娘,低頭吻上的唇,卻只是貼着沒動,許久,似乎終於確認了,才慢慢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