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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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艾在第二天晚上才出現在萬梅山莊腳下的青蛉鎮的。許是因為有西門家世代盤踞在此,故而青蛉也算是個大鎮,萍水鎮是無法望其項背的。姜艾自然不可能沒聽說過西門家,也不可能沒聽說過西門吹雪。
三年前,因重傷昏迷了許多年的姜艾在黃石鎮廢棄的龍泉寺醒來,那也是個暴雨肆虐的夜晚,狂風四起,電閃雷鳴。但即使如此,封三娘身上的血腥味依然濃的化都化不開,姜艾聞到了這股味道,從深眠中醒來。
她拖着重傷的身體一點一點的爬到寺廟偏殿中,一道閃電凄厲的劈過,金剛怒目,獠牙森森。屋子中的女人渾身濕透,縮在角落發抖,見有活物靠近,立刻便一邊亂揮匕首一邊大哭道:“西門吹雪!是西門吹雪來殺我了!”
這便是姜艾第一次聽見西門吹雪的名字。
後來因着封三娘之舊事,她走遍了大大小小的城鎮,魚龍混雜之地,總有跑江湖的男男女女在大聲的吹噓,逐漸也就知道的更多了一些。
西門吹雪是萬梅山莊這一代的莊主。萬梅山莊乃是劍術世家,與“翠雲峰下,綠水湖前”的神劍山莊齊名。神劍山莊曾有三少爺謝曉峰獨步天下,只是那已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三少爺之後,再無劍客可稱“劍神”,直到西門吹雪。
他總是穿着雪白雪白的衣裳,他一年只出四趟門,在烈日和疾風下追殺那些背信棄義之人。即使在最惡劣的環境中,他也做足了大少爺的派頭,找最美麗的伎女服侍他沐浴、更衣。雇傭最好的廚師,卻只要最淺、最淡、最沒有味道的食物。
殺氣極重,是個妙人。
若只停留在這程度的認識,姜艾或許永遠都不會起興緻要去見見此人。
只能說是機緣巧合。
再大再好的鎮子,天一旦黑了,路上也絕對是行人稀疏,一片蕭條之景。姜艾已很久沒見過真正的白日了,她習慣黑夜,在黑暗和寂靜里才能感到真正的放鬆,一個月的中旬,月亮總是圓滿的,靜靜的月光灑下,有流螢在其間出沒。
遠遠的忽然飄來一陣腐生的異味,姜艾不由的伸手捂了捂鼻子。她五感靈敏,時長有這樣的煩惱。
隨着這陣異味,又飄來了一陣女子的笑聲,姜艾眯了眯眼睛,見遠遠一群灰衣人,簇擁着一個少女往這邊來了。那少女頭上梳着雙平髻,一席白色輕衣,身上大大小小墜着不少金銀玉器,正被左手邊一綠衣少年逗得大笑,只是她聲音沙啞,笑起來刺耳極了,同她這幅年輕女子的模樣倒是不太匹配。
這腐生的異味正是從這群人身上發出的。姜艾厭惡的躲了躲,那白衣少女卻是注意到了她,一副陰晴不定的樣子上下打量着她。姜艾步子沒停,懨懨的不想搭理此人,只輕輕掃了她一眼便要走過。
那少女頓時咧開嘴笑了起來,抬手對她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
姜艾冷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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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走近城鎮,那一陣腐生的臭味便愈淡,許是被人氣所沖淡。那白衣少女和簇擁着她的少年們顯然並非人類,而是與她一樣是非人的怪物。只可惜她對鬼怪之事卻知之甚少。
相傳遠古,黃帝出行時路遇神獸白澤,白澤便獻上繪有一萬一千五百二十種妖物的圖冊,稱作《白澤圖》。這故事乃是少時姜艾之父講給她聽的神話,當時她便覺得這白澤真乃妖界二五仔,竟還有臉稱瑞獸。再長大一些便知,瑞獸瑞獸,當然是損了妖瑞了人才能稱瑞獸。
就比如現在,她便有一搭沒一搭的亂想着,若是真能一覽那白澤圖,剛剛那精怪到底是何東西也就清楚了。
進了鎮子,路上黑漆漆一片,連個開門的酒家都不曾有,只有一處有星點亮光,原是個小麵攤還支棱着。幾張舊桌子,幾個破板凳。稀稀拉拉三四個客人,均沉默的吃着面。
也不知是哪一個先開了口,道:“昨日……西頭老李家的三郎去了……”
另一個便驚呼道:“怎會?三郎身子一向硬朗啊!”
先前那人呼嚕呼嚕吃了兩口面,一邊嚼吃一邊含混道:“嗨……聽說是犯了怪病,嘴裏凈說些胡話,吐的厲害,前幾日好轉了些,還有力氣幫他爹打點生意,豈止昨晚忽然吐起血來,那血吐的,駭人的很!”
第三人突然道:“這……杜家的二娘子不也是如此……?”
三人忽的噤了聲。
一個醉漢東倒西歪的走來,一步三後退,咿呀咿呀的怪叫着。姜艾站在角落裏,見那醉漢滿面通紅,身上一股濁人酒臭。他嘿嘿的笑着,指着那三個麵攤上的人叫道:“妖怪!妖怪!哪裏逃!”
那三人中一個黑面板臉的大漢騰的一聲站起來,指着那醉漢罵道:“王乞兒!你這烏龜王八蛋,何苦找我兄弟的晦氣!”
那醉漢還欲再說,卻忽然張嘴,哇的一聲吐出血來。他面色迅速灰敗下來,張着嘴卻說不出話來,那大嘴彷彿成了個血洞,一大股一大股的往出涌着血。身上似是被抽了骨頭只余皮肉般的癟下去,軟趴趴的倒地。他身上只穿了件破爛的衣裳,此刻顏色慢慢暗下去,原是連皮膚都滲出血來。
那三人早就駭的臉色大變,面面相覷,竟是像約好一般的齊齊站起來,匆匆走了,越走越快,到後來已是狂奔着逃離。
姜艾正準備從街角走出來,卻見街角的另一端一前一後走出兩個男人來,走在前面的姜艾認識,正是陸小鳳。
而後面那人更高些,也更瘦些,雪白衣衫,黑髮如墨。夜風一吹,他的頭髮和衣服便都輕輕的飄了起來。月光鋪下,他的身上卻似乎已凝結了霜花。連眉眼之間也帶着森森的冷。
只見一眼,姜艾便可輕鬆判斷出,此人正是西門吹雪。他的劍氣已籠罩了全身,或許十年如一日的磨練劍意,最終可使他的人便成一柄利劍。
西門吹雪低垂着眼睛看那醉漢,那醉漢正倒在他的腳邊。他沉默了許久,忽的說道:“第三個。”
陸小鳳便立刻接道:“同前日的杜二娘和昨日的李三郎一樣。”
西門吹雪沒有搭話。
他的眼神忽的向姜艾藏身的角落刺來,冷冷喝道:“誰!”
姜艾便慢慢從街角走出,陸小鳳見了她,便喊道:“姜……姜……姑娘!”
姜艾徑直走到了西門吹雪的面前,他比她高上許多,便只能垂着眼睛看她,姜艾抬頭,也同樣在打量着他。
西門吹雪道:“你是那少年的何人?”
他所說的“少年”,自是昨天夜半被送到萬梅山莊急求救命的阿飛。
姜艾便說:“無關。”
西門吹雪又問:“你在找封三娘?”
姜艾答:“不。”
西門吹雪閉上了嘴,似乎再等她繼續解釋。可姜艾向來不愛善解人意,她便也不在說話,只繼續與他對視。
西門吹雪的眼裏顯然是有驚訝的。這種眼神她並不陌生,姜艾曾在很多很多自視甚高的男人身上都見過這樣的眼神。姜艾微微勾起嘴角笑了笑,似是在有意無意的展示風情,又好似譏諷,西門吹雪的眼神一下子又冰冷起來,彷彿有種不自覺的防禦性。
西門吹雪冷冷問:“封三娘在何處?”
姜艾懶懶道:“死了。”
西門吹雪沒有說話,陸小鳳又伸手開始摸自己的鬍子。
姜艾似有若無的笑着,道:“我殺的。”
那時她被水銀重傷昏迷多年,被封三娘身上的血腥味喚醒,整個人從嘴到食道都是一股灼燒般的痛楚,她不清楚這究竟是因為飢餓還是因為她受的傷,只是無論如何,她都須得吃東西,她要活下去,她要活下去,她要活下去。
封三娘用於護身的匕首被她的黑霧啪的打掉,她被拖過來時人已經木了,獃獃問她:“我必須死么?”
姜艾說不出話,只得對着她點頭。
封三娘的眼淚便涌了出來,她哭嚎着,瘋狂的幾近野獸,不住的重複着:“為什麼?為什麼?我沒有殺孩子!我沒有殺我的孩子!”
姜艾一時不查,被她壓倒掐住了脖子。封三娘身體虛弱,當時當刻卻也顧不得保存體力,使上了全部的力氣要掐死她。姜艾卻根本無需呼吸,只睜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平靜的要命。
封三娘的手這才感覺到被自己掐着的脖頸冰涼,根本就沒有溫度。她呆愣楞的鬆開了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姜艾慢慢從地上爬起來,一言不發的看着她。
她呆愣了半刻,忽然悵然道:“我究竟是為了何……嫁給……”
姜艾張了張嘴。
封三娘似乎突然不怕她了,大叫道:“你要說什麼!你無緣無故殺我,難不成還要假惺惺躊躇一番么!”
姜艾努力發聲:“我……洗冤……你……可……安……”
封三娘道:“你替我洗冤?”
姜艾點點頭。
封三娘又道:“我可以安心的去?”
姜艾又點點頭。
封三娘大笑起來,她本是個美麗的婦人,此刻表情卻扭曲的宛如厲鬼。她笑了半天,直笑的渾身發顫。溫良恭儉讓,溫良恭儉讓!這一輩子,這竟是她最發泄,最瘋魔,卻也最快意的時候。
她大聲對着姜艾道:“好,你記住,我叫封熹,封三娘!你殺我,你殺我,你最好能做到答應我的事,替我慘死的孩兒們報仇!否則我……否則我做了鬼,敲碎你的骨頭,吸干你的骨髓!”
厲鬼?哪有什麼厲鬼,即使真有,好像能斗得過她似得。
但姜艾還是點了點頭。
封三娘又道:“還有……你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都知道,蘇永林究竟是什麼禽獸不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