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紅帽的親媽2
思忖間葉棠已經遠遠地看到了一大一小兩道人影。兩道人影貼得很近,其中一道細小的人影沒往前兩步就彎下腰去,看起來是在采-花。
是小紅帽。
“看吧?我沒說錯吧?這附近的鳥叫特別好聽,不聽就是浪費!這周圍還都開着美麗的鮮花,你要是能摘些美麗的花給你祖母,她一定會很開心的!”
說話的高大人影穿着人類的服裝,但長了一顆碩大的灰狼腦袋。
他胸前奶油色的長毛和外側灰里側白的尾巴一樣暴露在空氣里。長腿把人類的長褲綳得和七分褲一樣,過於壯碩的胸膛撐得只有一顆鈕扣的超大碼深藍色馬甲都顯得拘謹,馬甲裏頭的白色襯衫更是只能扣上最下面的兩顆扣子。
“嗯!”
小紅帽采了一枝紫羅蘭,站起身笑靨如花地對大灰狼點頭。她很快在大灰狼的身側看到了另一朵開得極為鮮艷的紫詰草,又朝着紫詰草跑了過去。
這裏采幾朵花,那裏采幾朵花。小紅帽發覺自己採得花雙手都拿不下了,這才暫時停下采-花的動作,把花往籃子裏放。
瞧着小紅帽毫無防備的身影,愜意地搖着尾巴,大灰狼用人類青年一般低沉又渾厚的磁性美聲問:“說起來,披着紅披風的小姑娘,你不是說過你的祖母一個人住嗎?她住在哪裏?”
“她住在三棵大橡樹下!只要看到前面的胡桃林,再在胡桃林里找到大橡樹,我就能找到祖母家了!”
“胡桃林與三棵大橡樹啊……”
大灰狼滿意地笑着,又對小紅帽說:“哦你看!那朵花開得怎麼樣?”
“哪裏?啊!好美的花!”
小紅帽順着大灰狼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盛放得極美的鳶尾花。於是小紅帽又快步跑向了鳶尾花。
托四周都是樹、小紅帽又不停奔跑走動的福,拿閑漢測試過獵-槍有效射程範圍的葉棠順利地悄然潛伏到了大灰狼身後的視野盲點。等到大灰狼與小紅帽說話,葉棠毫不猶豫地舉起獵-槍,扣下了扳-機。
她這是第一次見到活的、會兩腿直立走路還會字正腔圓說人話的狼人。但這不妨礙她只用半秒鐘就斂起愕然的情緒,並在確定此狼人就是“大灰狼”后開槍。
呯!
尖尖的三角耳朵抖動了兩下,就在獵-槍的子-彈即將擊中大灰狼腦後勺的一瞬,大灰狼矮身一滾,竟然頭皮擦着子-彈硬是躲過了這突然的一擊。
葉棠眯細了眼睛,她乾脆不再隱藏身姿,直接從森林中衝出,邊跑邊上膛,並用獵-槍指向了大灰狼。
“媽、媽媽……?”
小紅帽被槍聲嚇得把手裏的籃子摔到了地上。葡萄酒應聲而碎,小紅帽愕然地瞧着葉棠閃身到她的面前,用身體擋住了她的視野。
“安吉,不要看。不要從我身後離開。”
葉棠說著就又朝着大灰狼再開一槍,頭頂的毛焦了一撮的大灰狼再次閃躲,然而這次開槍的葉棠距離他更近,他躲過了致命傷,耳朵卻被子-彈擦掉一小塊,鮮血頓時長流。
“等、等等……!!”
野獸的本能遠比人類的要強。被葉棠的氣勢壓倒,即便大灰狼知道人類的獵-槍通常只有五顆子-彈、只要自己再躲掉三顆子-彈面前這個憔悴又虛弱的人類就不會再有抵抗的能力,他的本能還是警告性地在他腦內描繪了一幅自己在獵-槍下肝腦塗地的景象。
“這位夫人,請您等等——!”
“是‘女士’。”
葉棠隨口糾正,再度拉動槍栓。
上膛聲清脆地傳進耳朵里,在地上翻滾了幾圈,已經弄得有些狼狽的大灰狼從頭皮麻到尾椎骨。
“這位女士請您等等我絕對不是什麼壞人……!!”
葉棠眯眼,眼中帶着輕蔑:“人?”
“……狼、狼!我不是什麼壞狼!請相信我!”
泥地上的大灰狼連連擺手,高大的身軀憋屈地縮成一團,還不自覺地往後退去。
“相信?我為什麼要相信你?就因為你會說人話,會擺出狗一樣可憐的眼神嗎?”
葉棠的手指始終放在扳-機上。
“媽媽——”
小紅帽細弱的聲音在葉棠的身後響起,她能感覺到兩隻小手抓住了她的裙擺。
“朗先生真的不是壞蛋!他看我一個人走在森林裏,特意過來保護了我一路!他還教了我讓祖母高興的方法,我——”
朗先生?一隻叫“朗”的狼?諧音梗要扣錢的。
“安吉,天上不會掉餡餅,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意。你怎麼知道這隻狼一路護送你不是為了問出你祖母的住處,好去吃了你祖母呢?”
看見葉棠身後的小紅帽站起身來為自己說話,朗原以為葉棠會因為在意女兒而一時大意讓自己找到能逃走的機會。然而他馬上就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沒有破綻的人類。明明是身材不及他一半大的柔弱女性,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威壓卻令他動彈不得。
還有那雙眼睛……那雙玻璃珠子一般的眼睛像是能看穿他的皮毛與骨肉,看進他的靈魂。他被她盯得渾身發毛,只覺得像被扔進了冬天的河裏。
尖尖的三角形耳朵耷拉了下來變成了飛機耳,葉棠聽見朗垂死掙扎地辯解道:“不是的女士、真的不是的!我確實想從這披着紅斗篷的小姑娘那裏問出她祖母家的位置,但我從來沒想過吃掉她的祖母!請相信我!我也是逼不得已,我只是想——”
葉棠的手指扣着扳-機就要按下去。
“住手!!!”
“安吉!蹲下!!”
一道黑色的小影子猝不及防地從森林裏躥了出來。葉棠擰眉,轉動身體擋住探出頭來的小紅帽,槍口卻沒有轉移——以這把獵-槍的射速還有她現在用的這具身體的運動能力,她是沒有辦法一口氣連續擊殺兩個目標的。
面前的大灰狼離她更近,大灰狼的威脅也是實實在在。那小影子她的動態視力看不清是什麼,很可能只是虛晃一槍。她一旦移動對準大灰狼的槍口,這才是真的中了對方調虎離山的計策。
既然對方的目標是解救大灰狼,那隻要她看死大灰狼,優勢就始終在她這邊。
出乎葉棠意料的,那黑色的小影子並沒有往她撲來,反倒是撲到了大灰狼的面前,挺起小小的身板兒,大大的伸開雙臂,擋在了葉棠的槍口與大灰狼朗之間。
“不要傷害哥哥!哥哥是為了我們、為了我們一家才會想着去偷離群索居的人類的!!”
大大的眼睛濕-漉-漉地流着淚。只比小紅帽安吉琳高一個頭的小狼人明明抖個不停,卻倔強地用身體試圖保護自己的哥哥。
“休!你在做什麼!?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我去吸引人類的注意力,你潛伏在森林裏不要露面!一旦我失手了你就快跑!帶着本他們一起跑!跑到沒有人類的地方去!”
朗試圖把弟弟抓回自己的身後,可惜休一點都不聽話。他吸吸鼻子,朝着手握獵-槍的葉棠就跑了過去。
“要殺就殺我吧!反正我們的家園也被人類奪走了!沒有吃的我們遲早都是餓死的命運!我死了說不定弟弟妹妹們還能多活兩天……!”
“休——!!”
弟弟在自己眼前送死,朗滿目是淚地朝着弟弟伸出爪子。在他絕望而慘烈的哀嚎聲中,葉棠放下了獵-槍。
她打算殺死大灰狼是因為大灰狼威脅到了小紅帽與祖母的生命安全。但她並不是認定一件事就不分青紅皂白一意孤行的人。
方才這兩隻狼人說了些耐人尋味的東西。她很有興趣聽聽與童話內容不盡相同的這個世界的現實。
“偷?被人類奪走家園?沒有吃的?你們兩隻能好好說說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嗎?”
“嗷?”
“嗚?”
一大一小兩隻淚眼汪汪的狼同時愣住。
……
朗和休把兩個人類帶回山洞,說得更準確一點是朗被其中一個人類用獵-槍指着後腦勺,不得不將人類帶回山洞的時候,本、米米、琪琪三隻幼狼都被嚇傻了。
“——你看,女士,我沒有說謊。就在那裏,那座山是我們原來的家。”
小小的山洞遠遠地對着被挖成斑禿的山頭。朗尖尖的指甲指着樹木被砍伐了個一乾二淨,整個山腹被挖開一個黑色大洞的地方。
“一個月前,一個貴族老爺帶着很多人來了。這些人到處敲敲打打,四處挖坑。我們狼人在四百年多前和人類簽訂了和平條約,之後就一直住在深山老林里從不出來……你們人類應該知道,我們狼人的聽覺和嗅覺都在你們人類之上。人類侵入我們的家園,鬧得我們睡不了覺也打不了獵,人類身上的氣味又特別的……”
朗說到這裏有些尷尬。他及時住了嘴,但他喉頭無意識地滾動出賣了他。葉棠能理解他的生理反應。畢竟她聞到烤雞烤鴨的味道也會咽口水。
“所以你們襲擊了人類?”
“沒有!絕對沒有!是人類襲擊了我們!”
休生氣的叫着,尾巴毛直接全部炸開,獠牙也露了出來。朗揉了揉休的腦袋,他安撫着弟弟妹妹們,對葉棠道:“就在前幾天,貴族大人帶來的人非常興奮地對貴族大人說他確定我們的家……這座山裡埋着一種叫‘煤’的東西。”
“那些人類把我們從我們的家裏趕了出去!他們砸毀了我們的家!燒毀了我們儲存的所有食物!嚇跑了所有的獵物!還、還——”
休泣不成聲,豆大的眼淚不停往下掉:“還打死了不肯從山裏出去的爺爺奶奶們……”
無視黑洞洞的槍口,朗無言地蹲下-身,用力抱緊了弟弟。其他幾隻幼狼崽似乎還不會說人話,圍過來抱着哥哥也只會“嗷嗚”、“嗷嗚”地用鼻頭蹭他,舔舐他臉上的眼淚。
“……”
葉棠放下了指着朗後腦勺的獵-槍。
不是因為她被這一家子狼人給打動了。而是她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如果大灰狼的目的是吃人,小紅帽不夠他們一家五口分食,所以他才套小紅帽的話,問出了落單祖母家的位置。那麼在大灰狼從小紅帽嘴裏問出下一個獵物的所在地之後,他就應該對小紅帽下手了。
不計較童話的邏輯性,只從現實的角度來考慮,大灰狼騙小紅帽深入森林,自己先去吃掉祖母,再偽裝成祖母等着小紅帽上門其實是缺乏效率的——誰能保證小紅帽去采-花之後不會轉頭回家,不會在路上遇到靠譜的成年人,不會被其他的狼先吃掉呢?
大灰狼完全可以在問到祖母家的具體地址后就先襲擊小紅帽。哪怕這隻大灰狼有“好吃的東西要留到最後吃”的信條。他也可以帶上暈厥的小紅帽去祖母家,先吃祖母,再吃小紅帽。
但是剛才在森林裏,朗在問到小紅帽祖母家的地址后並沒有對小紅帽動手。
結合休的話,認為朗問小紅帽她祖母的家在哪裏是為了去偷盜食物,他本人……不,本狼並不打算襲擊人類這種推論比朗的目的是吃掉小紅帽與她祖母的推論要更站得住腳。
“明白了。”
在年僅六歲的孩子面前開槍打死她對其充滿好感、身世又悲情的活物實在算不上什麼好的教育。
但葉棠並沒有把獵-槍背回背上。
“今天我就當你們說的話是真的,放過你們。”
朗因為葉棠的話大喜過望,他的飛機耳剛微微豎起,就聽到葉棠用冷酷無情的聲音宣佈:“可要是你們膽敢去襲擊我的母親、這孩子的祖母。我一定會把你們一家從山洞裏一隻只拖到外面,再把你們送進地獄。”
一大四小五隻狼,每一隻都頭皮發麻。朗和弟弟妹妹們抱成一團,五隻毛絨絨忙不迭地點頭如搗蒜。
“安吉,把籃子裏的雞蛋糕拿給他們。”
“好的,媽媽!”
安吉琳打開蓋籃子的餐布,葉棠這才看到那塊雞蛋糕早已被葡萄酒浸濕了大半。
她吐了口氣,從安吉琳手裏拿過籃子,徑直把籃子扔給了朗。
“將就吃吧。雖然少,但好歹也能吃。明天在這裏等我,我還會過來。”
“女、女士……?”
抱着還在滲葡萄酒的籃子,朗與弟弟妹妹們滿臉都寫着問號。
“與此相對的是,我要你們發誓不會去襲擊人類,不會去偷盜人類的食物,搶劫行人。否則——”
葉棠的威壓下五隻毛絨絨再次忙不迭地點頭如搗蒜,那模樣比寵物還乖巧。
“那我們走吧,安吉。”
一手持槍,一手拉起安吉琳的手,葉棠帶着安吉琳離開了洞窟。安吉琳忍不住回頭看向了洞窟里的五隻毛絨絨。
洞窟內光線不好,在洞外安吉琳只能看到五雙鬼火幽幽的綠眼睛。一直不知道害怕的小姑娘這時才被那十團綠光嚇得抖了抖,她不安地仰頭去看葉棠,張了張嘴想說些道歉的話,卻又覺得喉嚨乾澀的厲害,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她知道媽媽一個人帶着她不容易。她知道媽媽如果沒了她能夠生活得更愜意。她都知道,因為村子裏的大人們都在這麼說。
她明明想要好好表現的,想要告訴媽媽她可以不做累贅的。可今天的事情讓她明白:她確實是個累贅,是個廢物,是個沒用的孩子。她不光沒聽媽媽-的話只走大路,路上不耽擱。還理會了陌生人,告訴了陌生人祖母家的地址……
她非但沒有把雞蛋糕送到生病的祖母手裏,她甚至打碎了媽媽讓她拿去給祖母的葡萄酒……!
……不能哭,絕對不能哭。
做錯了事情,只會拖媽媽後腿的壞孩子哪裏有哭的資格?
“——安吉、安吉琳?你是不是累了?要我背你嗎?”
發現小紅帽一路都低着頭的葉棠停下了腳步。牽着她的小人兒回過神來,立刻抬頭對她甜甜地笑。
“媽媽我沒事!”
葉棠好歹也穿過別人的媽。在那個世界裏原主的女兒差不多已經是成年人了,但這並不妨礙女兒對着媽媽流露出同樣的眼神。
那是壓抑着抱歉,害怕自己被討厭、被嫌棄的眼神。
鬆開安吉琳的手,看着安吉琳在一瞬間露出“不要拋棄我!”的乞求。葉棠在安吉琳的面前蹲下,背對着安吉琳招了招手。
“上來吧。”
安吉琳猶豫了一會兒,這才邁着小短腿上前,撲到了媽媽-的背上。
“安吉,你今天也做得很好。”
“媽媽……?”
“之前你給媽媽採的花都很漂亮,今天你給祖母採得花也非常美麗。”
原主這一個月的記憶里幾乎沒有女兒的存在。她沒有誇獎過女兒也就算了,每天都用酒精麻痹自己的她甚至沒理會過女兒幾次。
小小的女兒不懂要怎麼安慰失去了丈夫的媽媽,她只能每天都采些鮮花回家,希冀媽媽看到漂亮的花兒能夠心情好些。葉棠一握住安吉琳的手就發現了:這個失去了爸爸的小姑娘采-花採到手上都起了水泡與倒刺。
而小姑娘的親媽並沒有發現女兒的心意。放棄育兒的她只當女兒每天都是沒心沒肺地出去玩,又想到這個世界上只有自己一個人還惦念着死去的亡夫,更加傷心。在傷心的同時也更加的依賴酒精——
“安吉,媽媽以後不會再丟着你不管了。”
脖子上濕熱一片,背着安吉琳往家走的葉棠卻沒有回頭。
紅色的斗篷下,金髮的小姑娘在她背上緊緊地攥着她的衣服,無聲地哭了一臉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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