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前世

番外一、前世

小鳳哼着歌走在郊外的小道上,走着走着就走過了木瀆縣的城門,轉去了靈岩山腳。她此番剛從蘇州城回來,獨自一個人。雖然燕祁雲不許她到處亂走,但她想走就走,燕祁雲也不可能每時每刻盯着她。現在她心情很好,正好天氣也那麼好,她準備在郊外轉個一圈再回去。春天嘛,總要踏青賞花的。

不過靈岩山上沒什麼花,只有漫山遍野的竹子,黑壓壓地連成一片,竹林間只有一條山道,直指山頂的寺廟——靈岩山寺,是本地人口中最靈驗的寺廟了。

將近清明了,上山的人不少,但也不是非常多。她隨着三三兩兩的行人往山上走了幾步,突然間,有誰拉住了她的袖子。

“別去。”

她好像聽得有人在這麼說,回過頭來一看,見是個眉清目秀、與她年紀一般大的小和尚。

“你是……”她不解,卻見那和尚背後,有兩條人影倏然各自撇過頭去,裝作無事發生。

——她被人跟着了!

小鳳心裏閃過這個念頭,知道這山上確實去不得了。看來燕祁雲說的都是真的,當真有人趁她昏睡時來擄過她,燕祁雲懷疑是讞教的人,只是她不明白,滅了韓家的是朝廷的人,讞教不去找朝廷來找她幹什麼?這不是將自己從暗處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了嘛!

她想着,向那小和尚一笑,將他的手撫下,便朝着那兩個人徑直走去。

“你們找我呀?”她問。

其中有個人一尋思,接茬道:“沒錯,大小姐,請跟我們回府!”說罷不由分說動起手來,想以這借口當庭擄人,而路人不明情況也就無法插手了。

小鳳也不與他爭辯,趁兩人伸手之際從背後掏出兩個東西就各自塞進了兩人的袖子裏。

“什麼東……啊呀我的媽呀!”

頓時火花四起,噼啪作響,巨大的火焰彈出,燒穿了兩人的衣服,他們才剛來得及把那倆東西丟出袖子,小鳳眼疾手快,又往他們衣領子裏各塞了一個進去。

於是,慘叫變成了哀嚎,小鳳在旁樂得拍手:“哈哈哈好好玩,這是過年時沒用上的炮竹,一支能發十二彈,現在可算放過了,不過可惜你們不是晚上來找我,晚上放會更好看呢!”

她說著,趁着他們手忙腳亂脫衣服時趕緊開溜,直跑了好一段路,察覺兩人沒有追來,她才回頭看一眼。但那山道上,只見聚集起來的圍觀群眾,哪裏還能看到方才那小和尚的身影。

……

“我都叫你不要一個人出城了!”

果然,當她把遭遇原原本本說給燕祁雲聽后,後者又是一副吹鬍子瞪眼的態度。

“對方不知是什麼來頭,可能還會陸陸續續地前來,而且說不定已經有一些潛伏在城裏……現在哪裏都不安全,每天縣衙都會派人過去看護你,你就老老實實待在家裏不好嗎?”

“可是人家很悶嘛,”她撒謊道,“待在家裏有什麼意思,而且我這不是狠狠教訓了他們,現在他們知道我不是好惹的,說不定就不會再敢來了?”

“你真是胡鬧!”

“好了好了別吵了,”荀鶯打住兩人的拌嘴,說起正事,“小鳳啊,那些人截你的時候,有自報家門嗎?”

“沒有……啊呀,我忘記問了。”

“那個情況你問什麼,先保住自己是對的,”荀鶯扶住額頭,“小鳳,祁雲說得對,現在形勢不明,你最好還是待在家裏,近期沒有人陪就不要出門了。”

“這麼說來,有人陪就可以出門?”小鳳向燕祁雲斜了一眼,“那我要他陪,我今晚就要去一個地方玩!”

“什麼地方啊?”

“王員外家!”她興奮地憧憬,“他說要展覽自己的藏品,我想去辨認看看,那裏面能有幾件是真貨!”

三個時辰之後,他倆已經身處王員外家了。雖說是辦了這個玩賞藏品的展覽,但其實縣城裏喜歡搞收藏的沒幾個,所以來的人也是寥寥。他們在零星的來客中,一個穿得灰撲撲,另一個穿得花枝招展,顯得好似前者是後者的家僕。燕祁雲抱着胳膊跟在小鳳身後,看她一件件鑒賞過去,這才悄聲問她道:“幾件是真的?”

“目前,沒有一件是。”小鳳聳聳肩,繼續去看下一件。

他搖搖頭:“我說你還真是無聊,為了這種理由跑過來……”

小鳳狡辯:“這是我的興趣嘛,還是伯父教我怎麼品鑒的,你要找就找他去。”

她說著停在了一幅畫前,舉止有了一絲變化。

“怎麼?”燕祁雲湊過去同她一起看,“這件是真的了?”

燕祁雲不懂收藏,但他也看得出眼前這幅畫畫得很好。畫中一名少女身着青色衣衫,眉目上挑,作飛天之態,動作姿態栩栩如生。只是下半邊臉孔用輕紗遮着,看不清楚完整的面貌。

小鳳不語,燕祁雲瞥向她,發現她的神情是有違以往的嚴肅。

“怎麼了?”他問。

“沒什麼,只是……有些熟悉……”她伸手,意圖撫向那幅畫,但是伸到一半換了方向,指向畫面角落裏的落款。

周崢——便是這幅畫作的作者。

“這幅畫有些年頭了,”她喃喃自語,“周崢……我好像聽過他的名字,這幅應該是真跡……”

“燕捕頭,龍姑娘,”這時,剛接待完貴賓的王員外得了空,向他們邊打招呼邊走來,“二位這是在看哪一件藏品啊?”

他走近了,便笑道:“哦,這一幅啊,是周崢大師的畫作,可能你們沒聽過他的名字,因為他留於世間的作品本就少,如果他還活着,或許還能多創作一些出來……但可惜,其人喪生於十七年前的戰亂中……”

王員外為周崢扼腕嘆息,小鳳便也想起來了:“這位周大師,我伯父提起過他的,好像在他曾在京城待過,伯父還與他有過數面之緣。”

“沒錯沒錯,啊呀,原來你伯父與周大師是故人,快請坐,快請坐!”

他們就這樣莫名其妙成了王員外的座上賓。但其實,小鳳對周崢其人也不甚了了,於是王員外便說道開了。原來這個周崢是有故事的畫家,他以前曾在浙江的寺廟當和尚,十幾歲那年不期與殺手酉常情相識,自此一見鍾情。後來他還俗后便去了北方拜師學藝,小有名氣后又回來了南方,在南武林再次遇見酉常情本人,自此無法自拔,在鹽幫對酉常情的追捕中,他毅然站在酉常情的一邊,還帶着她逃跑了,最後雙雙消失。有人說他倆死了,但也有人說他倆是退隱江湖成親去了……

王員外說得有聲有色,好像自己看見過的一樣,小鳳有點不信。不過她也說不出哪些是假的,只是在離開王員外家時,又對那幅畫看了許久。但她看的卻並不是畫,而是那個落款,以及一旁暗紅的章子。

當天晚上,她就做了個夢。夢中,有一名男子在為她畫像。她知道那男子是在畫她,但畫得也不是她,因為她分明聽到那男子喊她的名字是:“常情。”

夢中兩個人的對話斷斷續續,他手中畫筆不停,完成了一幅未上色的白描。他笑盈盈地舉起那張畫,但就在下一刻,畫底竄起一股火苗,將畫與人皆一一吞噬,直至燒得夢境裏一片虛無……

“哎呀!”她頓時醒來,這一聲驚叫引起了樓下的注意,她聽到阿七的喇叭對着她的房子呼喊:“小鳳姑娘,你、怎、么、啦——!”

她丟了個枕頭下去:“我做噩夢自己亂叫,你別跟着瞎嚷嚷!煩死啦!”

她原本以為那就是南柯一夢,誰成想,連續三天都夢到同一人、景、畫,她開始覺得有些不妙了。鑒於清明節近在明日,她開始懷疑是不是衝撞了什麼東西,得去山上拜拜。這件事與燕祁雲一說,燕祁雲皺起了眉頭。他並不信鬼神,但是鑒於小鳳體質特殊,說不定做的夢真有什麼特殊的意思。

不過他還是問:“你不是很鄙視別人迷信么?怎麼自己突然迷信起來了?”

“那是因為……這段時間是關鍵時刻……”她猶猶豫豫地說。

“什麼關鍵時刻?”

“是……”她只得說,“我去蘇州府考試了。”

“啊?”

她絞起她的小辮子,不好意思地說:“雖然考完了,但是距離放榜還有一段時間,我希望過關,不希望出岔子……你不許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原來她幾天前一個人出城的原因是這個。

燕祁雲忍不住失笑:“人家都是考前去,哪有你這樣考後才想到要拜神的。”

她認真地說:“這不同,考前叫做臨時抱佛腳,我準備充分,成竹在胸,當然是考後去求個安心了!”

“好了好了,我正好今日也要去山上祭拜父親,你跟我一起去吧。”

他果然拎着一個袋子,裏面香燭錫箔都有,還有一盒青糰子。兩人走了一段,小鳳試探道:“你去祭拜父親?那你娘不跟你一起去?”

“她改嫁了,不好給我爹上墳,這事當然是我做,”他隨口道,“其實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武爺不會吃醋,況且我爹的墳都是武爺找人從江西遷過來的。”

“那她為什麼不去?”

“她去過了,隔壁楊阿姨偷偷告訴我,她是正清明自己一個人去的,被楊阿姨看到的。她只是避着我,找借口跟我分開上墳罷了。”

“啊,真奇怪,你和你娘的關係比我和我伯父的關係還奇怪。”

“是嗎?”燕祁雲突然來了興趣,“你伯父又跟你是什麼樣的關係呢?”

小鳳老氣橫秋地在他面前搖搖手指頭:“這不能說,說得多了你可能就猜出他是誰了。”

他們再一次前往靈岩山寺,順着那條熟悉的山道向上爬,先是在山腰處祭拜了燕祁雲的父親,接着便上到山頂,去那一間靈岩山寺。靈岩山不高,跟北方壯闊連綿的山嶽相比就是個小土包,不過待他們到了山寺里,差不多也近正午了。小鳳向佛祖拜了三下,就開始對着門口的香爐丟銅板。

“我聽白小飛說,往這個大香爐最高處的洞口丟進去銅板,還要連丟三枚,就能一年好運!”

她的手眼很准,三枚一兩銀就這麼被香爐給吞了。

燕祁雲無奈道:“你不要聽小飛胡說,那是新年的時候,現在可是清明啊!”

“那又怎麼樣,雖然晚了幾個月,但我丟的錢很多啊!錢就是誠意嘛”

“啊?原來你就是來賄賂菩薩的……”

燕祁雲對於小鳳總是異於常人的想法深感無語,他左右看了兩眼,發現寺廟裏的香客不知怎的多了幾個出來,燕祁雲已經注意到他們好一陣了,但對方遲遲不見行動,或許是因山上人多,不方便下手。

看來小鳳之前的威嚇沒將那伙人嚇走,他們一直都在城裏城外盯着,誓要擄走她。

“拜完就得了,跟我走。”燕祁雲二話不說拉着小鳳急急往寺廟偏門趕。他不想在廟裏動武,唯恐傷到無辜遊人和廟裏的和尚。那幾人一見他們要走忙緊步跟上,燕祁雲忽然駐足向他們一抱拳:“幾位朋友,要說事請隨我往他處,還請不要打擾此地清修!”

說罷帶着小鳳身形一閃便出了寺。中午時刻,山上來遊玩的人越發的多了,兩人迎着人群往山下趕,後方幾個歹人窮追不捨,小鳳有些煩了,回頭就丟了個炮仗,十二發連彈噼啪作響,遊人嚇得紛紛躲藏,而那兩個人鑒於上次吃的虧已有了防備,一腳便把炮仗踢下了懸崖。

不相干者皆紛紛退避,那麼現在,這山道上除了他們六人了。

“龍小鳳姑娘,”為首一名歹人發話道,“請隨我們走一趟!”

小鳳嗤笑道:“你什麼來頭,憑什麼要我跟你走?”

“我們是朝廷的人,我們大人有事要問你,你不要怕,問完了就會送你回來。”

“你當我三歲小孩啊!還朝廷的人?你哪個衙門的,說出來聽聽?”小鳳叉起腰,指向燕祁雲,“他也是朝廷的人,讓他聽聽看,識得不識得!”

燕祁雲把她撥到身後:“幾位鐵了心要帶這位小鳳姑娘,不知她哪裏冒犯了各位?”

“沒有,只是我們大人要見她!”

“那麼,你們大人姓甚名誰,又是來自哪個衙門?”

“不關你事!你讓開!”

見對方顧左右而言他,光顧着上前拿人,燕祁雲便料定對方必定有說假話;又與他過招,先試他們身手,個個身懷絕技,但對方四人佈陣凌亂,顯然又不像是有嚴密組織過,倒像普通的江湖草莽。

“你們不是朝廷的人,”燕祁雲篤定道,“說,指使你們前來的幕後之人到底是誰!”

四人相視一眼,不再廢話,三人與燕祁雲纏鬥,唯分出一人撲向小鳳,揚手就向她面門灑出一股白煙。

“小鳳!”燕祁雲被纏住,分身不及,見此有所心焦,一刀揮開身旁一人,卻又被另一人纏住。

那一頭,小鳳打了個噴嚏:“你幹嘛往我臉上揚麵粉?”

對方大驚:“啊?!這可是唐門特質的迷煙,你怎麼不暈?”

“哦,唐門的迷煙!”小鳳想起了韓樂池說過的話,“好像是這批貨過期了,統統失效了。笨蛋,你被唐門騙了錢啦!”

對方不與她多言語,見迷煙無效便乾脆用武力來拉扯,小鳳被他抓住了袖子,掙扎之時,只聽“刺啦”一聲,她的袖子破了。

“我很喜歡這件衣服的!”她當即大叫起來,“你賠我!”

話音剛落,她掌一翻,就在即將化拳轟去之時,胳膊突然一重,就是抬不起來。她扭頭看去,發現又是那日所見的那個小和尚。

“你……”

小和尚不說話,雙手合十向她鞠了一躬,便指向他們頭頂。

“你什麼人,別攔着我!”她正要大發脾氣,抬頭一看趕緊躲開,原來是頭頂一塊山石滾落,正巧砸中那名對她不軌的歹人!

而另一頭,燕祁雲砍翻二人,卻在即將拿住第三人時,被後者搶了先,咬碎藏在牙中的毒丸,當即都發身亡。他回過頭去,小鳳獃獃地盯着被砸得頭破血流的歹人,看來她也是遇到了好一番驚險。

“他還活着,只是暈過去了!”燕祁雲試探了一下對方的鼻息,掰開他的嘴,將毒丸從他嘴裏摳出。

“你……剛看到了嗎?”小鳳失魂落魄地問。

“看到什麼?”

“一個小和尚,剛還站在這裏?”

“哪有?”燕祁雲環顧了一圈,“我沒注意。你沒事吧?”

“我沒事,但……”她低吟,“我已經遇見他兩次了。”

……

小鳳第三次見到那名小和尚,是在靈岩山寺中。

那是一年後,她來還願。

這一回,她在一間院落中看到他,他正在掃地。

“我記得你,”小鳳說,“你救了我兩次,你到底是誰?”

然而那小和尚只向她微微一笑,便提着掃帚拐進一條長廊里。

“等等,你為什麼老避着我?”

她不解地追在他身後,直到跟進了一間禪房。這間禪房掛了好多畫像,都是和尚,小鳳一眼就看到一大堆和尚畫像中那個年紀最輕的,正是自己所見到的那個人。

“他是……”

她禁不住覺得越發有種熟悉感,想要撫向那幅畫,但懸着的手被身後的聲音喊住了。

“女施主,這裏是寺里禁地,請出去吧。”來的又是個和尚。

小鳳定定地指向那幅畫:“大師,畫裏的這人,是誰啊?”

和尚向她雙手合十:“這一位啊,是上一任住持,兩年前圓寂了,法號緣空。”

“住持這麼年輕?”

和尚便笑道:“緣空大師八歲就參透了上乘佛法,這是佛緣。”

“那他圓寂時,是幾歲?”

“阿彌陀佛,緣空大師陽壽只得十六。”

“十六,若他活着應與我一般大……”

她回頭又望了一眼那幅畫像,恍惚間,好似聽得有誰在說:“……我曾是西湖畔靈隱寺一個小和尚,十幾歲那年,遇到一個人,從此跌入紅塵……”

不涉紅塵,又豈能堪破紅塵,他為這一人撞進紅塵里,只為再見她一面而已……

然而她搖搖頭,便好似什麼都忘了。燕祁雲在外面喊了她一聲,她向那和尚謝過,便離開了禪房……

春風拂面,也掠起畫頁一角。

緣空,緣空,相逢為緣亦為空,既然俗緣已了,就讓那前塵統統散了吧。

(本章關聯《江湖退休工》“第一百八十六章、露真”到“第一百九十四章、朝露”的酉常情和周崢部分。有興趣可以回顧。本章可以搭配歌曲黃詩扶的《孽海記》食用為佳)

(另外【公告】:本人有點事,並且反正這篇文也沒人看(我本來就打算寫給自己看的),所以我要斷更一段時間,在10月1日之前都是不定期更新,每次只更新一個單元的故事,也就是說從明天開始我又斷更了。以後每個月1號,如果有存稿我會開始日更到一個單元的故事結束,如果沒有存稿,那麼1號就不會更新,並且那個整個月也都不會更新。所以大家可以每個月1號12點左右看一下,如果我1號沒更新,那麼這個月也就不用再等了。等10月份我事情辦完恢復正常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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