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學農人的糾結
公曆1982年6月6日,鍾國正結束了為期兩個半月的畢業實習,返回讀了近三年的寒江高等農業專科學校。幾個月的離開,使他對大學生髮出一種少有的親切感,好像這裏就是他的另一個家一樣。
他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從來沒有這樣一連幾個月,在家鄉之外的其他農村,和當地人一起吃,一起住,一起參加農業勞動生產,指導農民浸種、催芽、育秧、施肥、田間管理、病蟲防治等等。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以農業生產技術員實習生的身份,參加、影響甚至改變農村的生產和生活。過去,他一直是學生,從小學到中學再到大學,一直以學生的身份存在於這個社會。兩個半月的畢業實習,使他深深地體悟到,自己正在開始一種新的質的飛躍,不僅把自己在課堂上聽到的、在書本里讀到的專業知識,變成農民在生產實踐中具體實在的種植技術和勞動技能,而且使自己再也不用死記硬背那些抽象的虛無縹緲的東西!
更為關鍵的是,他第一次對農村有了最直接最深入的了解,搞清了農村包干到戶后的新情況,明白了農民的新需求,曉得了農業的新問題,更加堅定了自己當初的選擇,慶幸自己參加了全省第二批選調生的選拔。雖然時至今日,自己還不曉得能否被選上,但他卻越來越堅信,農村條件雖然艱苦,農民自身雖然貧窮,農業生產雖然落後,但正是這些艱苦、貧窮和落後,才會給自己提供真正的用武之地,提供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廣闊平台。
三年的大專生活即將結束,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要畢業了。隨着離校的時間一天天減少,走進社會的日期一天天臨近,他說不清自己是興奮還是遺憾,是渴望還是害怕。實習結束一回到學校后,同學們只要聚在一起,最熱點的話題總是離不開畢業分配,常常自覺不自覺、有意或無意的討論起分配的事情,紛紛把上屆農學科那些畢業生的分配,當作各自的人生坐標和參照物。上屆農學科畢業的四十人,將近一半的人分在了縣級農業局,將近一半的人分在了各個地區農業局、農科所、種子公司等,只有三個人分到了省農業廳。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誰都盼望着能分到省農業廳工作,當然最好是分到農牧漁業部工作。
但這是不現實的。大部分的人都將分配到縣裏,哪裏來哪裏去,名副其實的“社來社去”。這也是這些“農”字牌大中專學生,深藏在心底的最是鬱悶,也最是糾結的地方。他們原本是想通過發奮讀書,金榜題名后跳出農門的,沒有想到由於填報志願的問題,結果進了農業大中專院校。最初還以為有希望能夠分到省里或者地區工作,雖然屬於“農”字部門,但也是在城裏工作,也算是有了一個盼頭。誰曉得,剛剛過了幾年的城裏生活,現在又要回到原來的起點——農村去工作和生活。
這是學農人的使命的歸宿,如同長成的眉毛、生成的相貌,很難發生變異。學農的人分配到縣裏,無論是分在縣局工作,還是到其下屬的各種站所工作,都是沒日沒夜的在和農民、農業和農村打交道。與農民、農業和農村打交道,就意味着和貧窮、落後、艱苦在一起!特別是那些下放知青和回鄉知青同學,他們更是心不甘情不願。說,人生中最擔心的是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一步錯步步皆錯,一腳落後腳腳落後!男人一腳進錯了門,一輩子都沒有了搞手。
高考填錯了志願,如同進錯了門,等於選錯了行。學農人分到縣裏的涉農部門,就工作到了農村,生活進了農村。農村的生活狀況,大家心裏誰都有數。早餐吃蒸紅薯,中餐吃紅薯絲稀飯,晚餐吃只有幾粒大米的紅薯絲乾飯,完完全全的一個紅薯人。曾有一幅對聯入木三分的描述了那時候農村的生活狀況,上聯是:晴也出工陰也出工雨也出工一年到頭忙出工;下聯是:早也紅薯中也紅薯晚也紅薯一天到晚吃紅薯。橫批是:就是沒飯吃!
鍾國正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從懂事起父親就在大隊當幹部,來讀農專之前,看到的最大幹部就是公社書記,接觸最多的幹部也是公社幹部,感到最豪爽的幹部更是公社幹部,覺得最威風的幹部還是公社幹部,講話、做事都一個個的曉了顯火,在心裏就把當公社幹部作為自己人生的一種夢想。當學校在本學期開學之初宣佈,省委組織部計劃在全省二十所本、專科院校,選調第二批應屆本專科優秀畢業生到公社工作時,農專一百多名應屆畢業生幾乎都沒有一點反應,彷彿一個馬拉崮(石頭)被扔進了崇山峻岭一般。只有鍾國正聽到這個消息后,一個人到學校去報了名。拿到報名表之後,他馬上找到校團委書記李曉明。
鍾國正和李曉明是一個大隊的人。李曉明的父親李青昭是地區農業局副局長,母親是農村戶口,是當時最典型的半邊戶,即男的吃國家糧,有工作,在單位上班,住在城裏,吃在單位食堂;女的是農村戶口,吃農村糧,沒有單位,結婚後在老公原來的生產隊務農,吃在農村,住在農村。半邊戶是當時中國最具特色的一種家庭結構,也是全世界中最具“專利”的社會細胞,基本上是由吃國家糧的男的和吃農村糧的女的,結婚後組成的一種以傳宗接代、解決生理需求為主要目的的家庭。這種家庭生育的孩子,其戶口是不能跟隨父親成為城市戶口和吃國家糧食的,只能隨着其母親成為農村戶口,吃農村糧食,也不能和城市戶口的子女一樣,由國家來單獨招工招干。
李曉明的家庭就是這樣的半邊戶。他和他的兩個弟弟,從生下來開始,就被剝奪了“道路可選擇”的權利,只能按照“出生不由己”的“天生”為農村戶口,和鍾國正一樣,從小就住在農村吃在農村,讀書在農村,成長也在農村。
李曉明比鍾國正大五歲。他在高中畢業后回生產隊勞動,成了千千萬萬回鄉青年中的一員。在當了兩年多農民后,李青昭通過尋找關係,把李曉明推薦到了仙壽大學讀大學,當上了最後一屆工農兵大學生,1978年畢業後分到寒江高等農業專科學校當老師。李曉明工作勤奮努力,一年之後,被提拔為農專的校團委副書記,又一年之後,他由副轉正,當上了農專的團委書記。
鍾國正考上寒江高等農業專科學校后,兩人就由過去一個大隊的遠房表兄弟關係,變成了現在一個學校的師生關係。但李曉明並沒有由於自己是學校的老師和團委書記,就疏遠了和鍾國正的關係,高高在上,依然把鍾國正當做自己的老弟,而且兩人的感情更好了,友誼更深了,關係更鐵了,不僅經常和他一起在晚飯後散散步,還時不時的喊他喝喝酒,改善改善伙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