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考—反求諸己

第十一章

裴鏡清攬着凌雲，從空中降下。

他們師徒一落地，場景甚是美妙，雷劫殘餘的飄渺靈氣依然縈繞着二人，他們又都長得極好，簡直如一雙劍仙下凡。

然而在場的絕大部分修士都無心欣賞，只覺驚恐。

他們想不通十三宗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隱瞞羲和冰魄中冰封着玄真五子愛徒的事實，騙得他們同意，打着南疆的集體旗號，上玄真討要羲和冰魄，並且看上去是真的非常想把羲和冰魄和裴鏡清一起填魔熔漿。

先前春池異變，南疆各派精英盡出，共抗妖魔。

奈何魔熔漿中魔門頻現，高階妖魔源源不絕，修士們疲憊苦戰，傷了不少，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對抗高階妖魔，還是高強劍修最合適，其他門派思來想去，想請十三宗出面，往玄真教求救兵。

沒想到十三宗關起門來商議一番，突然說玄真教有羲和冰魄，足以解此浩劫。南疆其他門派習慣了大事聽他們的，而且當然是能不打就不打的好，欣然點頭同意。

剛才親眼看見羲和冰魄，他們才知道，玄真教是真的有羲和冰魄，還是那麼老大一塊。

但他們也是同時才知道，原來羲和冰魄里，還冰封着一個人。

冰封的還不是一般什麼人，是凌雲道長的師父、玄真教大師兄裴鏡清。

修真界誰不知道這位瞎子大師兄是玄真五子愛徒？

他們根本不知道羲和冰魄里封着裴鏡清，若知道，怎麼可能同意十三宗處的提議？

如果說應對此劫，確實非羲和冰魄不可，那也還有底氣和玄真教說說道理。可最開頭凌雲一劍斬三魔，就說明按原計劃找玄真教求救兵，也足以應對此劫。

所以這次，十三宗根本是衝著羲和冰魄去的。

雖然其他修士想不通十三宗這麼做的目的，但任誰都能看出，這一下，他們南疆是把玄真教上下徹底得罪了。

惹誰不好要去惹玄真教？都不用說玄真教的渡劫劍修有多強，就是玄真教的渡劫醫修林不語，也是南疆各派惹不起的。當年林不語的二師兄命喪魔頭之手，林不語可是寧可修為再無長進，也要以命鎮那魔頭永世不得超生。

但這麼一想，林不語就這麼把羲和冰魄交出來了，也是十分的詭異。

無論如何，此時南疆眾修們的眼神，都看向在場的14名十三宗修士，尤其是為首的藍袍白須老者。希望他們主動給玄真教一個說法。

裴鏡清攬着凌雲落地時，眾修竟噤若寒蟬，一副等待裴鏡清發落的模樣。

只有秦磐驚喜呼喚：“大師兄！”

裴鏡清還要把事情問個清楚，只能暫時將昏迷的凌雲放下。

他讓凌雲靠着他的腿，仔仔細細地看了一眼凌雲，隨後還習慣性地揉了下凌雲的腦袋。

但裴鏡清立刻反省自己這麼做不太好，畢竟徒弟已經長這麼大了，不是小狼崽了。

裴鏡清隨手將凌雲的劍插在腳邊，才抬頭轉向師弟，溫言道：“師弟也長大了。”

如今裴鏡清已是元嬰前期修為，運起修為用海雲紗視物，如同隔了兩層薄霧白紗，雖然還是不夠清晰，卻比金丹期時好很多。

秦磐聞言眼角微紅，都忘了自己是修士，只是加快步伐往大師兄走去。

此時，裴鏡清察覺有修士欲要偷溜。

他偏過頭，側耳辯位，發現是自己破冰時就用靈氣鎖定的，先前屢屢發言的那位聲音柔媚的十三宗修士。

裴鏡清沒有出劍，引動靈氣，將那修士鎮在原地，因為修為剛漲到元嬰，用的還不熟練，一不小心把那修士鎮得雙膝一折，跪倒在地。

南疆眾修看去，發現正是剛才指揮將裴鏡清填入魔熔漿的年輕男修，此人體態婀娜，聲似好女，鑲玉腰帶上綉有十三宗的代表藤紋。

這是開始算賬了！南疆眾修心底顫抖。

對差點逼死自家徒弟的人，裴鏡清雖不是故意，也懶得解釋了，只沉聲問：“事態還未釐清，這位修士為何急着要走？”

那聲音柔媚的修士被鎮跪在地，本就一副憤然的樣子，聽到裴鏡清問話，好像被裴鏡清搶了東西一樣驟然爆發，厲聲道：“不過是仗着得了羲和冰魄的好處，就如此招搖修為，折辱同道！你還想如何！”

裴鏡清聯繫前後，指出他言辭無理，反問：“這位修士是覺得，我三師父找到的羲和冰魄，不該歸玄真所有？這是什麼道理？”

那聲音柔媚的修士竟氣到發抖，從喉嚨里發出妖獸般的低聲咆哮，面目猙獰得不像常人。

藍袍白須老者見此情形，不發一言，身形陡然化光，眼看就要飛離此地，被裴鏡清引動靈氣，拽回地面，修為還是用得不熟練，一不小心拽得有點重，把地面砸了個坑。

砸了個坑！

望着這坑，和坑裏的老者，南疆眾修更是戰戰兢兢。

裴鏡清也很無奈。

乾脆不一個一個問了。

裴鏡清背上的劍緩緩出鞘，凌空而起，劍意瞬間籠罩了每一個修士，包括他腳邊的凌雲、正向他跑來的秦磐和剛剛趕到的林不語。

眾修一時大駭，但仔細感受這劍意，卻是十足的清正自然，令人心生親近，不僅不帶傷人的鋒芒，反而似對修行頗有裨益。

這什麼意思？

難道這位大師兄不是秋後算賬？

裴鏡清聲音溫和，不怒自威。

他說：“諸位，我等修真，修的是大道，不容魑魅魍魎，不容道心有虧。鏡清斗膽，請諸位入我劍陣，詰問道心，若能通過，於修行大有裨益。”

入陣？

入什麼陣？

裴鏡清：“此陣名為：大考——反求諸己！”

他話音一出，清正劍氣瞬間縱橫，半空中的長劍，復刻出無數虛影，飛向每一個修士，這些虛影長劍入得修士識海，立刻在修士周身化出一個個閃動着青色靈光的方格劍陣，將修士限定在方格中，如同一個個方格考場。

欺負我徒弟，都給本講師考試去！

*

反求諸己這個劍陣，是裴鏡清在春秋大夢之境中，與先生們探討時，設想出的。

前世在閱讀仙俠網文時，裴鏡清發現，有一句聖人之言常被引用。

那就是：“雖千萬人，吾往矣。”

這句話的意思是：縱然有千萬人反對我，我依然勇往直前。

仙俠網文中引用這句話，通常是為了展現主角的霸氣，即使全世界都與他為敵，他依然勇往直前。很符合年輕讀者愛看的舉世皆敵、唯吾獨尊幻想。

然而這話想要教誨的道理，實際上，與仙俠網文中引用的情境，恰恰是相反的。

此句出自《孟子》，是曾子與子襄交談時引用的孔夫子的言論，全句是：“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意思是：躬身自省，若反思后覺得自己做的事不符合道義，那即使對方是個看不出我問題的粗衣百姓，我也該覺得理虧；躬身自省，若反思后覺得問心無愧，那縱然有千萬人反對我，我也該勇往直前。

所以，勇往直前的前提，是不斷地反思自省。

沒有一位先賢走的是一馬平川的路，沒有什麼舉世皆敵，沒有什麼唯吾獨尊。

先賢都有過失敗，他們不斷地剖析自省，面對錯誤敢於改正，面對懷疑敢于堅持，在這樣反覆錘鍊的痛苦中，堅持追求他們心中的真理，才成就了偉大人格。

先賢之所以如神仙一般被百姓尊為“聖”，正是因為如此。

那麼，既然修真修的是大道，裴鏡清認為，就該仿效先賢，反覆詰問自身，反覆錘鍊道心，才是康莊正途。

這和教書是一個道理，不考試，怎麼給學生查缺補漏，怎麼讓學生知道自己還有哪裏不懂？

不隨堂突擊考試，怎麼知道學生的真實水平？

考得不好，學生就該反思自己在學習中，還有哪些地方用功不夠——這就是反求諸己。

這劍陣，其實是大學語文講師裴鏡清的老本行。

也是裴鏡清在創作《仙山何處》時，設計修真境界、修真正途，所秉持的原則。

裴鏡清運起海雲紗，看到各個方格劍陣運轉流暢，青光熠熠。

這裏彙集的是南疆各派的精英，有些是門派高徒，身上自然佩戴着護身靈器，這些靈器十分抵觸沒入識海的虛影長劍，試圖喚醒佩戴者，被方格劍陣識別為【作弊】，毫不留情地將這些靈器封住。

方格劍陣陸續進入詰問道心階段，有的修士面色正常，靈氣安然循環，是一般應對；有的修士面容舒展，靈氣沛然涌動，是突破之相；有的修士面色掙扎，靈氣忽平忽落，是道心不穩。

裴鏡清滿意地監察着考場，卻聞一前一後兩聲慘叫，他循聲看去，發現一個正是那藍袍白須老者，一個正是那聲音柔媚的修士。

兩副漆黑的人骨骷髏，尖嘯着從兩個修士頭頂猙獰鑽出，隨着骷髏鑽出，人皮血肉不斷剝落，等它們完全離體，哪還有修士人影，只剩地上零落了一地的肉泥。

這是善於偽裝的中階妖魔——畫皮！

也就是說，那兩名修士早已遇害了。

方格劍陣是認為道心與修士不符，識別為【替考】，才將這兩個畫皮揪出。

畫皮雖是中階妖魔，卻完全受高階妖魔驅使，沒有腦子，沒有自身思維，一旦離開人體，就是只會尖嘯的骷髏而已。

發現想要逼死自家徒弟的不是修士，而是妖魔，裴鏡清心境一松，立刻發出兩道劍氣，將兩隻畫皮釘死在方格劍陣中。

隨後，又有十二隻畫皮現出原形，被裴鏡清一一了結。

裴鏡清沒有毀掉骷髏，留作證據。

如此一來，就驗證了裴鏡清的想法——目前，抄襲之境依然不能壓制裴鏡清，還是裴鏡清佔了上風，那麼，這個修真界，也就大體上還是《仙山何處》的修真界。

這也就是說，這個修真界的天道，並不是正邪顛倒的，簡單來說，依然是裴鏡清為《仙山何處》設計的道。

那也就是說，天道依然注重勤修苦練，依然排斥捷徑，依然邪不勝正……

至於說“大體上”，看今日情形就能知道，抄襲主角和抄襲之境都已經開始了動作。

這對一心保護玄真、保護修真界和百姓的裴鏡清來說，是最好的消息。

對一開局就想害人奪寶的抄襲主角來說，應該是最不利的消息。

裴鏡清鬆了口氣。

裴鏡清是第一次應用此陣，按照考場內的情形估算，若是道心與修為相符的一般修士，約一個時辰就能考完，方格劍陣會自動將人放出。

若是有所突破或道心不穩，用時會更少。

正想到這裏，裴鏡清忽然感到腳邊靈氣涌動，一道凜然劍氣直上雲霄，是凌雲突破金丹後期，提前出了方格劍陣！

【提前交卷】？不愧是我徒弟。

裴鏡清正為徒兒修為突破高興，就被撲住了腿。

凌雲一出劍陣，眼中看不到其他任何東西，只顧着去找師父，生怕師父又不見了似的，明明已經出落成了英武劍修，卻還如狼崽一般，迅速回身撲着師父，攥着師父衣角，低聲喊：“師父。”

乖徒兒這麼一喊，讓裴鏡清的心，都揪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