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永夜的詛咒

第三章 永夜的詛咒

絕對的黑暗已經持續了123天。

根據高山部落薩滿代代相傳的知識,這樣的黑夜還要再持續上百天,才會有第一縷陽光照射在先祖高峰之上。

這漫長而殘酷的永夜,對於這個世界土生土長的原住民而言,是他們從出生到死亡都必須一遍遍經歷的、永遠無法逃脫的苦難。

“先祖高峰的情況怎麼樣?”

“王,先祖高峰的日之石今天又熄滅了三次。第一次,58個呼吸;第二次,25個呼吸。第三次,足足持續了100多個呼吸。”

先祖高峰較高處的一個天然洞穴中,白髮蒼蒼的部落薩滿,用顫抖的聲音報告了這個噩耗。

高山部落,是整個已知世界存續時間最悠久的部落,已成功熬過了足足3000多次永夜(6000多個地球年)。

已知世界的其他人類族群,幾乎都和高山部落有着或多或少的親緣關係。

能夠熬過這麼多次永夜,高山部落最大的依靠,就是先祖高峰最頂端的天神至寶——日之石。

根據部落古老的傳說,黑暗才是這個宇宙的本質,在高山部落誕生之前,整個已知世界被永恆的黑夜所籠罩,而光明是同宇宙一起誕生的天神們才能掌握的神聖力量。

在最初的神約紀元,地上的凡人是愚昧懵懂的,但博愛的天神們用光明的力量庇護凡人,併合力創造了永晝,永久驅散了部分黑暗。

但某一天,天神們突然拋棄了人類,前往天界居住。

眾天神之一的太陽神,不忍看到凡人在永夜中滅亡,於是留下了能夠在永夜中散發光芒的日之石,並親自點化了高山部落的一位先祖,教會了他各種知識,還為他的家族賜下了足以承載這些禁忌知識的“神血”。

不像至高王的名號是通過推舉產生,部落薩滿的名號,世世代代都在這個“神血家族”中傳承。

天神離開之後的時代,又被高山部落稱作黑暗紀元。

漫長的歲月流逝,高山部落傳承無數代的日之石,也在時間作用下,不可避免出現了衰弱的跡象。

“自高山部落有記錄以來,日之石第一次在黑暗中熄滅,是十七個永夜之前,那個時候的部落薩滿還是我父親。之後每一次永夜,日之石都會出現短暫熄滅,但最近日之石熄滅的次數和時間,都太過反常了。”

聽聞薩滿帶來的消息,上首這個被稱為“王”的男人眉頭不由得緊皺了起來,一對銅鈴似的眼睛裏滿是憂慮。一陣令人心悸的沉默過後,他煩躁地扯了扯裹在身上的斑斕毛皮,主動開口詢問道:“這次,日之石亮度又下降了嗎?”

“是的,距離日之石二百五十步的農作物,出現了枯死跡象,以前從來沒有過出現過這種事。”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王的臉色仍然變得更加難看:“這麼說,剩下的糧食作物,恐怕不足以支撐全部族人度過這次永夜了?”

老薩滿猶豫了一下,提議道:“王,這次還要繼續派更多人下山狩獵嗎?如果日之石的亮度繼續下降,恐怕部落還要派出一半的勇士參加狩獵。”

“不可以!”

王斷然拒絕,“現在下山狩獵的隊伍已經夠多了,如果繼續派人下山,一但夜鬼再次來襲,我們如何抵抗?一旦被夜鬼搶走日之石,高山部落就和山下的野人沒有區別了!”

旋即,他又有些意有所指地問道:“你是傳承了天神知識的人,難道以天神的智慧,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日之石是神器,只有下凡的天神們才會使用,除非天神再次降臨,否則任何凡人也無法窺伺日之石的奧秘。”老薩滿無奈道,“根據最古老的傳說,天神之所以棄凡人而去,是因為凡人失去了信仰。歷代薩滿都認為,只有凡人再次展示出對天神足夠的虔誠,才有可能引導天神再次降臨”

“每次你都用這種理由來搪塞我!高山部落歷史上的祭祀活動還不夠多嗎?我們甚至連血祭都進行了無數次,可天神從來沒有再次眷顧過我們”。

很明顯,這樣的爭執已經發生了不止一次。

實際上,王在內心最深處早就開始懷疑,所謂的天神根本就不存在。

在他看來,天神和所謂的“神血家族”,更可能是歷代薩滿編造出來維持自身地位的謊言。

如果不是薩滿懂得一些先民流傳下來的、時靈時不靈的醫術知識,王甚至動過殺死年長的薩滿,為部落勇士們騰出口糧的想法。

老薩滿很明顯感受到了王的不悅,正要在解釋些什麼,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從外面傳來,一個強壯的身影很快出現在洞穴入口。

來人恭敬地立在入口一側,洞外光芒照出其臉上從左眼眉角延伸到右耳的巨大疤痕,讓他在魁梧之餘多了幾分猙獰剽悍的氣息。

王揮揮手將其招入洞穴,皺着眉問道:“雷霆,我命你去山腰的哨位,接應歸來的狩獵隊伍,你又回來做什麼?告訴你很多次了,現在我這裏暫時不需要你護衛。”

據說在幾千個永夜之前,日之石的光芒足以覆蓋到先祖高峰的山腳,但是隨着日之石亮度的衰弱,高山部落在永夜中的活動範圍已經被壓縮到山腰之上,再往下就有被夜行生物和夜鬼襲擊的可能。

雷霆不敢直視王的眼睛,瞟了瞟旁邊的老薩滿,連忙回復道:“不會再有狩獵隊回來了,整座高山都已經被夜鬼包圍了!它們好像發現日之石又變暗了,恐怕是想要在這個永夜,把我們活活困死在山上!”

聽聞噩耗,即使是一貫威嚴的王,也不禁失色道:“怎麼可能?野火帶的那隻狩獵隊呢?按計劃,他們不應該是今天返回嗎?”

“全都死了,只有一個叫疾風的斥候逃了回來,但他也受了傷,族人們看他傷勢不輕,就把他暫時安置在了山腰。”雷霆說到這裏,猶豫了一下,又再次開口道:“王,現在族人們都很恐慌,外邊已經聚集了很多人,大家都想請您拿個主意!”

如果說之前,高山部落組織狩獵活動,除了消耗部落過剩的人口之外,還能帶回額外食物的話,大批夜鬼的出現,就讓狩獵活動變成了單純送死。

王沒有再多問,陰沉着臉快步走出了自己居住的山洞。

果然,山洞外邊已經聚集了大批聞風而至的族人。

待到王那比雷霆還要再雄壯三份的身影出現時,人群立時騷動了起來,數百道期盼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他一人身上。

回頭看了看氣喘吁吁趕來的老薩滿,又看了看已經處在騷亂邊緣的族人們,王心中一橫,向圍在身邊的所有族人,大聲宣佈他的最終決定:

“族人們,你們都看到了,現在的情況並不樂觀。我決定六個星時之後,由薩滿再主持一次部落的祭典,這次我們不再將無法戰鬥的族人流放到山下,所有沒有戰鬥能力的人......是所有的人,都將作為祭品獻給天神。如果天神沒有回應,那就說明天神已經徹底拋棄了這個世界!如果真是這樣,我將用我們凡人自己的力量突圍出去,接應在外狩獵的勇士們回來!”

如果情況危急,祭祀中被殺死的人,也可以作為勇士們的口糧。

王在心中,補充了沒法說出口的下半句。

就算身為部落的至高王,現在說出這種話也會讓他成為眾矢之的。

薩滿剛剛趕上來,就聽到王的決定,臉色瞬間變得蒼白起來。

剛才王回頭的眼神,讓他很確定“所有的人”里沒有例外。

口口相傳的幾千年來,部落試圖再次召喚天神的努力從來沒有停止過,哪怕是血祭也進行過無數次了。

然而天神彷彿拋棄了這個世界,沒有任何回應。

即使是被族人認為是天神代言人的薩滿,內心中也不認為,這次規模史無前例的血腥祭祀能夠迎來天神的降臨。

如果連犧牲了幾十位族人性命的血祭,都無法召喚天神降臨,那作為組織者的薩滿,下場只會比被獻祭給天神的那些祭品更加不堪。

他自己年紀大了,早已不畏懼死亡,只是他的小女兒……

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怎麼反駁王,只好嘆了一口氣,慢慢向自己的住處走去。

聽到王依然堅定有力的聲音,圍觀的眾人彷彿都有了主心骨一般,也就各自散去了。

大家都不是第一次準備血祭,都知道自己要幹些什麼。

和大多數族人一樣,部落薩滿同樣住在一個用“神石”人工開鑿的狹窄山洞之中。

山洞裏,薩滿看到自己最小的女兒雪風,仍然倚靠在鋪滿茅草的石床上等他,和他離開時的樣子一模一樣。

雪風身材瘦小、皮膚蒼白,穿着一身破麻袋一樣的衣服,一頭髒兮兮的齊肩長發下,卻有着相當清秀文靜的五官。她今年已滿8個永夜大了(16個地球年),但外表看起來,卻仍然和地球十三四歲小女孩差不多。

薩滿的幾個兒子都已經死在了歷次永夜的狩獵中,只有眼前這個小女兒仍然活着。

但遺憾的是,雪風自從出生那一刻起,左腳就幾乎沒有任何知覺,這嚴重影響了她的日常行動能力。

這種殘疾在“神血家族”中時有出現,被高山部落族人認為是傳承“神血”所付出的代價。

正因為她是薩滿最後一位直系後裔,很有可能會從現任薩滿手中,接過部落薩滿的名號,雪風成為了部落唯一一個喪失勞動能力多年、卻仍然沒有被流放的族人。

很顯然,王這次所說的、沒有戰鬥能力的祭品,是包括薩滿這個小女兒的。

在部落最危急的時刻,以王的性格,不允許有任何拖後腿的存在!

“為什麼還沒睡覺?”薩滿這時已經不敢直視女兒的眼睛。

“先祖的智慧告訴我們,陷入深度沉睡的人,只會消耗更多的體力。”

人在正常平躺的清醒狀態、和淺度睡眠的狀態下,大約一天只需要400-800大卡就可以維持生存,但進入深度睡眠狀態后,能量消耗反而會提高到每天800大卡左右。高山部落的族人雖然不懂科學,但是他們依然從與飢餓鬥爭的實踐中,總結出了類似的規律。

薩滿聽到這話心裏又是一緊。

糧食不足,是部落長期以來面對的問題,沒有戰鬥力的族人分配到的口糧,通常只有部落勇士的五分之一。即使薩滿會把自己口糧分一部分給女兒,但也僅能勉強維持她的生存而已。

“能夠記住先祖的每一句話,你已經足夠接替我,擔任部落薩滿了。不過今天沒關係的,你可以好好睡一覺,王今天給每一個人,都發了額外的口糧。”薩滿着重強調了“每一個人”,並遞給雪風一塊乾糧。

但薩滿沒有告訴她,這是王為了保證活祭品們能夠順利完成儀式,為他們準備的最後一餐。

這種話他說不出口。

“王想要做什麼,我已經聽人說了。靠族人同情存活下來的廢人,在殘酷的永夜中終究難逃一死。”

雪風彷彿早就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她的語氣很平淡,就像說著與自己無關的事。

薩滿還想解釋什麼,但雪風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反而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道:

“王很聰明。如果血祭成功,他依然是那個無所不能的至高王;如果血祭不成功,那也只是薩滿和天神無能,他就可以徹底毀掉天神的信仰,掌握絕對的權力。更何況,部落必須有足夠的勇士防禦夜鬼的進攻,而在狩獵沒有收穫的情況下,先祖高峰上的糧食並不足以養活這麼多族人。無論血祭成功不成功,只要消耗掉我們這些沒有價值的累贅,就能為其他部落勇士騰出足夠的口糧。看來相比上一任王,我們這一任王才是真正的領袖。”

“雪風!要不是上一任王,你怎麼可能…..”

“可他死了,死了的王甚至無法保留至高王的名。”

“但是….”

“你以為他真的救了我?”

雪風直接打斷了父親的話,雖然她語氣很平靜,但是語速卻很快:“哪怕這些年我記下了先祖的每一句話,我也不可能再繼承薩滿的名了,因為今天過後,高山部落就不會再有部落薩滿了。在王的眼裏,天神的信仰、祖先的知識、甚至這個部落薩滿的名,都不如這一塊乾糧有價值。”

聽完女兒這番誅心的話,薩滿沉默了。

他不是什麼能言善辯的人,他自己甚至都不確定,天神是不是真的存在。

沉默良久之後,他才開口道:“雪風,你從小就比父親聰明,我說不過你……”

“可是聰明有用嗎?”雪風再次打斷了父親,“一個四肢健全的人,哪怕還不如夜鬼聰明,也不會被隨隨便便犧牲掉。”

薩滿不知道該繼續說些什麼好,只好說著自己都不信的話,當做僅剩的一絲安慰:“王已經在眾人面前做出了決定,你也知道推翻王的決定就相當於推翻王本人。再說這次部落真的已經山窮水盡了,天神不會坐視部落就這麼毀了,如果咱們展示出足夠的虔誠,說不定天神會親自降臨拯救你……”

話還沒說完,薩滿似乎不敢繼續直視自己女兒的眼睛,一邊說著,一邊逃跑似的退出了自己的住所,只留下她一個人怔怔出神。

“我不怕為信仰而死,只是怕到死的時候,我在族人眼中都不如一塊乾糧有價值……”

雪風捏緊了手中最後的乾糧,彷彿還有一點生命的餘溫,可能也是僅剩的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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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河系殖民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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