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五年後……
自先皇駕崩以後,新帝勵精圖治,變法新政,廣開科舉,招賢納士,分科錄取,一時間,朝廷人才濟濟,百花齊放。
各地全面推廣水泥路,大興通往各地的交通迅速發展,基礎設施建設帶動大麴經濟的繁榮,一時國力昌盛,四方來朝,史稱“中興之治”。
馬車行駛在都城寬闊的街道上,發出粼粼的聲響,艷月抱着孩子,伸手將車簾掀開一個角,街市上熱鬧的聲音一瞬間爭先恐後地鑽了進來。
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睜着大眼睛,露出興奮之色,手舞足蹈地歡呼了一聲。
端坐在馬車之上的男人眼中露出柔軟之色,但出口卻是嚴肅的叮囑:“安兒,待會兒到了皇宮,不可這般大呼小叫,知道嗎?”
父親的威嚴讓小世子顧安一下子安分了下來,小身子下意識地往母親身邊靠了靠,軟軟糯糯地應了聲:“知道了。”
“看你把孩子嚇的!”艷月撅着嘴瞪了他一眼,愛憐地摸了摸安兒滑嫩嫩的小臉蛋,聲音柔和地說:“安兒還記得皇後娘娘嗎?你小時候可黏她了。”
顧安從一出生,就得到了皇帝皇后的寵愛,封宥和阿若沒有孩子,對待顧安簡直比親生的還好,顧安三歲前,可以說是在皇宮長大的,只是去歲,顧秉風和艷月奉旨去烏咀商談兩國互通商貿的事情,這才跟着爹媽跑到西北待了一年,如今已經四歲了,長得聰明伶俐,小大人一個,這次回京,是因為之前皇帝來信,皇后的身體越來越差,想念顧安的很,這才快馬加鞭地往回趕。
顧秉風被自己娘子訓斥了,臉上有些無奈。
“娘親是說姜娘娘?”顧安仰着白白嫩嫩的小臉問。
艷月彎着眉點頭:“是呀。”
小安安臉上揚起孺慕之情:“當然記得,我最喜歡若姨姨了!”
顧安從小和阿若親近,私下裏阿若不讓他叫娘娘,只讓她叫姨,小孩子記性好,出去一年多,對阿若依然十分親近。
“不可無理,怎能這般稱呼皇後娘娘?”顧秉風忍不住又小聲呵斥道。
毫不意外再次收到來自夫人的一記眼刀。
“皇後娘娘喜歡咱們安兒,讓他這麼叫的,怎麼了?”
“月兒,你總是縱着他,到底君臣有別,不可亂了禮數。”顧秉風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艷月睨他一眼:“就你這個老古板,沒有一點人情味兒,阿若沒有孩子,她喜歡安兒,安兒親近她,阿若才高興呢,哪裏會怪他?”
“才剛說他,你又沒個輕重起來!”顧秉風一下子神情整肅,不贊同地望着她,語氣低沉,“子嗣一事本是帝后心病,像你這般大大咧咧說出來,叫別人聽去,豈不是大禍?!”
艷月一時口快,這會兒經他這麼已提醒,才驚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一時懊惱,悻悻地低下頭去,像做錯了事的小孩一樣,目光不安地閃爍了幾下,聲音蔫蔫的:“知道了。”
低頭對上安兒不解的小眼神,艷月的目光柔軟了幾分,抬手輕輕理了理他額頭翹起的髮絲,柔聲說:“安兒見了皇後娘娘,要乖,她身體不好,你得安慰她,逗她開心,知道了嗎?”
安兒抿着小嘴,重重地點了點小腦袋:“知道了!”
皇宮。
封宥下朝回來,往予姜宮而去,臉上陰沉沉的,似乎不太高興。
未若正披着軟羅紗衣,坐在書桌前寫着什麼,大宮女綠煙來報,陛下下朝了,似乎心情不佳。
她輕輕擱下筆,起身迎了出去,封宥見她出來,趕緊收了神色,快步上前,將她攬入懷中,握住她的手,皺眉道:“外面涼,出來作甚?”
姜未若唇角揚起一抹虛弱的笑,如今剛入秋,哪裏有他說的那麼涼,她手涼不過是油盡燈枯的前兆罷了,只是兩人都不願主動提起。
就當是天涼好了。
“是不是大臣們又拿子嗣的事情煩你了?”她柔聲問道。
封宥低頭看她一眼,僵了一瞬,隨即很快被他掩蓋過去,笑道:“哪有?敢我平日對他們太溫煦,想見識我的脾氣?”說著,攬着她往裏走。
走到桌案前,見她攤開的紙上寫着“稅收的幾次分配對於國家穩定的影響分析……云云”
封宥皺起眉:“怎麼又費心力,寫這些東西?什麼事不能等養好身體再做,非要這樣,叫我擔心?”
是的,大麴有今日之功,除了新帝勵精圖治之外,還有一位幕後的大功臣,便是眾人既尊敬又嘆息的這位皇後娘娘,可以說,大麴這些年的每一項改革的背後,都有這位娘娘的身影,只是皇後娘娘體弱,鮮少出入人前,亦不居功,常年深居簡出,為帝藏於金屋。
帝卻絲毫不掩飾皇后功德,廣告天下,使百姓愛之重之。
帝后大婚五年,未有子嗣,群臣數次上表,請開後宮,皇后未有言辭,帝每怒之,不允之。故,如今新帝後宮唯有皇后一人,帝膝下,無一子,此乃美中不足,舉國上下共憂。
未若手指輕輕拂過半乾的紙面,臉上早已學會了完美的掩飾,只是眼眸深處,偶爾的一次眸光輕閃,才能窺探出她心底的哀傷與不舍。
她的生命就要結束了。
真到了這一天,當時之人竟然如此瞭然。
最後的時光,她要努力多為他留下些什麼。
“其實,我不介意的,阿宥。”姜未若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說。
封宥愣了一下,方明白過來她的意思。
她說的是,不介意他納妃?
封宥的臉一下子變得陰鬱起來,臉上的柔情不見,甚至浮現出一絲痛苦:“不介意?”
姜未若唇角有一絲僵硬,不過很快,她笑着點了下頭,再次重複了一遍:“對,我不介意。”她也被自己驚到了,她原以為,她受現代的教育長大,有着比古人前衛的思想,獨立的人格,是決計不會接受自己的丈夫和別的女人生孩子,還依舊毫無芥蒂地去愛他。
可是真當他愛上他的時候,當她不僅成為他的妻子,還是一國之後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根本就堅持不了。
他是她的夫,他亦是全天下的王,他們的家事從來不是兩個人之間的私事,他們的情,也從不是兩個人之間的私情。
人生,不會是完美的。
人再有權勢,也無法超越很多命中注定的無奈。
她沒有辦法再陪他走下去了,私心上她喜歡他能永遠記住她,只愛她一個人,只對她一人忠誠,可——當愛比私心多了一點點,她便不捨得了。
不捨得他一個人孤獨終老,不捨得他一個人嘗盡思念,不捨得他因為沒有孩子而面對那些不用言喻的危險與動蕩,因為這些不只關係到他一個人,也關係到這個國家。
她竟然是願意妥協的。
她願意接受自己的愛情變得不那麼完美,只希望更多的人能多一點安穩。
封宥卻接受不了她的這種“聖母”和“成全”,他甚至第一次沖她發了火:“姜未若,你這是在剜我的心!”
姜未若怔住。
她沒有。
“我以為你對我的心,同我對你的心一般無二,我絕不願意同任何人分享你,你卻可以容忍同別人分享你的丈夫?”他嗓音沙啞,眼睛通紅,“我在你心中,沒有那麼重要。”
“不是的……”未若看着他,難過地搖着頭,眼眶裏滿是晶瑩,“你在我心裏,比我自己……”還重要。
封宥沒有等她說完,打住了她的話,逃也似地奔了出去。
姜未若追了兩步,一口鮮血吐了出來,跌落在宮殿門口。
“娘娘!娘娘!”綠煙嚇得哭了起來,哭着喊,“來人啊,快來人啊,娘娘暈倒了!”
予姜宮一陣人仰馬翻。
封宥得知消息的時候,太醫已經為姜未若診治完了,他跌跌撞撞地衝到榻前,看見未若閉着眼睛躺在床上,毫無生氣的樣子,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
手指顫抖像是不受控制。
“阿若……阿若……”你別嚇我,你快醒過來!
封宥害怕極了,害怕到突然失去了發聲的能力,他眼眶通紅,目眥盡裂,顧秉風夫婦帶着安兒到來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失魂落魄的皇帝,滿屋哀戚的宮女太醫。
顧秉風、艷月的心,頓時咯噔一下。
小孩子對於某些氣氛格外的敏感,安兒大叫一聲,高喊着“姨母!”,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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