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
宴會廳鎏金四溢,燈火璀璨,煌煌如白晝。
鋼琴和小提琴的聲音靡靡流出,身着白裙的女士和身着西裝的男士,交替着為大家現場演繹着一首又一首的世界名曲。
所有來客都手執一個透明杯盞,於燈光下,駕輕就熟地觥籌交錯。
他們藉著杯盞里各色液體的東風,察言觀色,遊走於各個角落,論道言商,也談天說地。
席硯卿和池漾一踏進來,就有好多雙眼睛同時落在了他們身上。
席硯卿淺淡地笑了笑,算是問了聲好。
然後,他拉着池漾走到桌台旁,用眼神逡巡了一遭,低聲問她:“喝果茶,好不好?”
池漾點頭,又貼心地添了一句:“你如果需要喝點酒也沒關係的,等會兒回去我可以開車。”
席硯卿拿起一杯果茶遞給她,唇角彎了彎:“你穿着高跟鞋呢,開什麼車。”
說完也給自己拿了一杯相同的茶,慢慢往宴會廳中央走去。
“硯卿,”叫他的人正是這場晚宴的發起人沈路延,濃眉下一雙精明又深沉的眼睛,說起話來一臉的溫和相,“聽沈沉這小子說,你倆坐同一班飛機回來的?”
沈沉是沈路延的大兒子,跟席硯卿差不多大小。
席硯卿淡淡一笑,說:“嗯,候機時碰到了。”
要不,他也不至於來這場晚宴。
說話間,沈路延的目光轉移到池漾身上,饒有興緻地問:“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位是池律師?”
池漾點點頭,笑着問好:“沈總好。我是池漾,上次匆匆一見,沒想到您還記得。”
“怎麼會不記得,”沈路延笑得爽朗,“對了,上次沒來得及問,池小姐是在哪個律所?”
“藍仲。”
“原來是藍仲啊,”沈路延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看起來有股大智若愚的可愛,“你們那個律所的創始人,顧錦澤,我們見過幾面,看來貴所真是人才濟濟啊。”
池漾微微頷首,謙虛道:“您過獎了。”
“對了,”沈路延又把目光轉回到席硯卿身上,“你父親最近怎麼樣?”
“前幾天去見過他,很忙。最近貿易摩擦較多,他自然少不了操心。”
“好一個老席啊,”沈路延拍了拍席硯卿的肩,以一副歲月流逝的口吻感嘆道,“我們這一撥人中,屬他最有魄力,也最有家國情懷。這一外派比利時,就是這麼多年。”
席硯卿笑着,跟沈路延又聊了幾句。
但池漾的思緒早已跑偏。
不知從哪個時刻開始,她的耳朵自動屏蔽了近在咫尺的對話,像是一塊磁鐵,被某個角落裏“吸鐵石般”的對話狠狠吸了過去。
一個面容青澀的女生,滿眼羨慕地看着台上,對旁邊的男生說:“哥,你看那個拉小提琴的女生,真的好優雅好美麗啊,我也想學小提琴。”
旁邊的男生聽到了,眉頭隨之皺成一團,言語間帶了一絲呵斥:“學什麼小提琴,想學鋼琴、長笛等都行,你哪怕去學吹嗩吶都行,就是不能學小提琴。”
“為什麼啊?”
“因為那是狐狸精才學的東西,我們家不允許。”
其實這對話很私人,也不太好聽,在這樣的場合說起自然是不妥當的。
所以,他們的聲音是壓着的,不特意去聽根本很難注意到。
但池漾就是聽到了。
並且,一字不落。
聽聞這話,她的目光躍過一排琳琅滿目的古典擺飾,看向站在長桌后的兩個人,也就是上述對話的主人公。
那是兩張年輕又陌生的面孔。
池漾往台上看去,台上的小提琴演奏者白裙飄飄,姿態優雅,專業能力相當過關,跟那個男生口中的偏見之言,大相逕庭。
她又收回目光看向那一對兄妹,兩個人的目光仍看着台上。
男生滿眼都是鄙夷和不屑,女生則是欣羨和不解。
池漾對別人的喜好或言論沒什麼興趣,但是不知為何,那個人的話,就像一根鋒利的針,直直戳入她的心臟。
她不明白,為什麼他會有這麼偏激的言論。
沈路延和席硯卿的談話不知道何時告了一個段落,從他的父親又轉移到了池漾身上。
“硯卿這孩子是我從小看到大的,不管哪方面都沒得挑,絕對值得託付......”沈路延像一個長輩一樣,對池漾說著貼己的話,但池漾的耳朵,不受控地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直到席硯卿發現不對勁,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一下,池漾才恍然回過神來,懵懂道:“嗯?”
席硯卿笑着:“想什麼呢?剛才沈叔誇我的話是不是都沒聽到?”
池漾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忙解釋:“不好意思,我就是被這首小提琴曲吸引了。沈總說的是,能遇到他,是我的榮幸。”
“可不能這麼說,”沈路延擺擺手,“池律師也很優秀。”
池漾垂眸淺笑。
“對了,你看看,我還忘了一件事,”沈路延拍了拍腦袋,目光向後看了一眼,叫道,“秦騫。”
秦騫聽到聲音,跟沈路延揮了揮手,對旁邊的女生說:“熏熏,我去談點事兒,你在這等我。”
然後,他就大步地朝沈路延的方向跑了過去。
池漾抬眼,發現正是剛才出言不遜的那個人。
原來他叫秦騫。
沈路延把秦騫推到席硯卿和池漾面前,笑容可掬地說:“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偉達集團的副總秦騫。”
沈路延雖然只說了個名字,沒說任何頭銜,但明眼人一聽就知道,這是秦楚河的兒子,偉達集團的大少爺,未來的偉達集團掌門人。
聽到這個名字,池漾眉心猛地一跳,耳朵傳來片刻的嗡嗡聲。
是南美州的蝴蝶撲扇了一下翅膀嗎?
平靜無瀾的海面上,突然一陣颶風狂卷,於瞬間掀起驚濤駭浪。
這蝴蝶、這颶風、這駭浪,似是受到指引,鋪天蓋地的朝一個方向湧來。
池漾腳底一軟,一個趔趄,身子不受控地往後退了一步。
席硯卿一把拽住她,她才沒有摔倒。
他攬着她的腰,把她穩穩地箍在懷裏,忍不住蹙眉:“沒事吧?”
池漾抬眸,望着席硯卿濃似點漆的眸色,瞬間冷靜下來。
她慢慢站穩,搖搖頭,說沒事,剛才可能是沒站穩。
席硯卿確保她的安全之後,才將攬在她腰上的手收回。
心緒卻難以收回。
尤其是,剛才他凝視着的,那雙眼睛。
那眼神里,有他以前從來沒見過的東西。
他說不清,那是什麼。
沈路延關切地問:“池律師沒事吧?”
池漾淺淡一笑,說沒事。
“那就好,”沈路延接着給秦騫介紹,“秦騫,這位是風盛的席硯卿,這位是藍仲的池漾。”
聞言,秦騫略微往前邁了一小步,畢恭畢敬地伸出手:“席總監好,幸會。”
席硯卿跟他淺握了一下。
與此同時,池漾像預知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似的,伸手從桌台上隨便拿了一個杯子,握在手心。
果然,緊接着,秦騫就轉過身來,將手朝向了池漾:“池律師好,幸會。”
池漾垂眸瞥了一眼,淡淡道:“不方便。”
說完抬高酒杯,當著所有人的面,啜飲了一小口——
昭示着她明目張胆的拒絕。
只是沒想到,她隨手拿的酒,竟然有點烈。
烈酒入喉,彷彿是一根火苗,瞬間燃燒至肺腑。
涉足之處,皆是星火燎原。
烈的人生疼。
“池漾律師?”秦騫似乎沒覺得被拒絕握手有什麼尷尬的。反倒是趁着這沉默的間隙,突然回想起了一件事,他確認般地問道:“前幾個月,唐智資本對銘達進行收購,池漾律師是不是就是這個案子的主律?”
池漾不想跟這種出言不遜的人浪費口舌,沒吭聲。
是沈路延先行開了口:“哦,對,我說剛才聽到這個名字那麼耳熟呢,原來那個案子就是池律師做的啊,年紀輕輕實力不容小覷啊。”
秦騫接上話:“對,我當時還在國外讀書,有跟唐智資本的高層聊過,他們對這次中國的律師團隊盛讚有加,我當時就想有機會一定要向他們多學習學習。”
“這不就有機會了,”沈路延笑着,“我前段時間跟你父親見過一面,他很欣賞席總監,委託我介紹你們認識認識,我這也算是給你們搭上線了。你小子也是幸運,今天一下子認識兩個精英人物。”
秦騫微笑道:“是我的榮幸。”
席硯卿聽着這兩個人的對話,似乎在回想着什麼。
沈路延倏地感慨起來:“現在都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一個個年紀輕輕的,做出的成績都不容小覷。小騫雖然剛起步,但前途不可限量,別看才二十來歲,已經取得不小的......”
“二十來歲?”一直沉默的池漾突然沒有任何預兆地,強勢發問,直直打斷了沈路延的話,“二十幾歲?”
她聲音不帶一絲溫度,清冷得不像話。
那一剎那,席硯卿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秦騫倒沒覺得這問題太突兀或奇怪,如實答:“二十三。”
嗡的一聲,南美州的蝴蝶似又折返。
颶風駭浪齊上陣,莽莽森林,被連根拔起。
涉足之處,寸草不生。
這次,池漾似乎能預料到後果,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席硯卿的胳膊。
席硯卿垂眸看她,兩個人四目相對。
他從她的眼中,看到了和剛才如出一轍的眼神。
剛才沒看清的眼神,席硯卿在此刻終於讀懂——
那裏面寫滿了荒謬。
此時,恰好一首小提琴曲演奏至末尾。
演奏者漸收琴弓,拉完最後一抹尾音。
池漾看了眼台上,忽地鬆開了席硯卿的手,邁着大步地朝台上走去。
她一襲紅裙,走起路來搖曳生姿,指尖似沾了陽春水,途經之處遍地花香。
走至演奏者站立的透明高台下,她突然頓住腳步,目光灼灼地看向那把小提琴。
雲杉製造的面板在懸燈暈染下,泛着棕褐色光澤;琴頭用整條楓木,色澤更深幾許;指板用烏木,似一道閘口,四根弦由此發端,繼而漸行漸遠。
最後一抹尾音演奏完畢,琴弓下了琴弦。
演奏者微微頷首,緩緩走下高台。
見狀,池漾緊閉了一下雙眼,隨即睜開,眼底清明一片。
她沒給自己猶豫的機會,抬腳邁上兩級台階,走了上去。
一襲明艷紅裙,與一襲素雅白裙,在高台中央交匯。
席硯卿一臉茫然地看着台上,不知道她要做什麼。
下一秒,他看到池漾不知跟那個人說了些什麼,然後那隻小提琴就落入了她的手中。
這高台設在宴會廳的側邊,本來沒多引人注目,畢竟對這場商務晚宴來說,音樂本來就是佈景,是充當氣氛調味劑的東西,不是主角。
結果,池漾這一反常舉動,讓這方高台,瞬間變得喧賓奪主起來。
池漾這會兒正背對着台下,身後卻像是長了眼,能深刻地感受到台下人注視的眼神。
她緊了緊手指,深深吸了一口氣。
片刻后,她腳尖一點,悠悠轉身,裙擺搖曳,掀起一片喧囂風景。
她沒給看客太多時間。
幾乎是瞬間,她一個垂眸,將琴身夾在下顎與鎖骨之間,左手持琴頸按弦,右手持弓。
琴弓觸上琴弦的那一刻,她微抬了一下眼睫,卻誰都沒有看。
彷彿那只是一個宣告——
序章就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