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杯

碰杯

剛才電梯門開的時候,池漾就捕捉到了一個耳熟的聲音,但沒敢往他身上想。因此,當她走出電梯門看到果然是自己認為的那個人后,一時間怔在原地。

“席總監?”

席硯卿在腦海里排練了好多次的偶遇戲碼,此刻悉數作廢,派不上用場。

好在他心裏那點震驚是真實的。

——震驚在,沒想到她能在這個時間點回來。

“你怎麼在這兒?”

兩道疑問聲一同響起,一道是柔和清亮的女聲,一道是低沉清冷的男聲。

“這裏是我家。”

又是一陣異口同聲。

趁着這功夫,賀輕舟已經進了電梯,身為已經趟過愛情之河的已婚人士,看着這一幕,他瞭然於胸地笑了笑。

——這席硯卿根本不是不開竅,而是這竅,必須遇到對的那個人,才願意開。

池漾聽着這兩句異口同聲,心想果然如葉青嶼所說,他倆還真是緣分頗深。

接受這個設定之後,她眉眼浮上一層笑意:“這麼巧的嗎?”

席硯卿早已想好了說辭,從容不迫地說道:“我有朋友在朝大工作,所以為了方便,臨近買了這套房子。”

說完,他又明知故問:“池律師難道住對面?”

池漾點點頭:“嗯。”

席硯卿看着眼前站着的五個小朋友,還有一個大人,疑惑道:“你們住在一起?”

池漾這才回過神,想起來還沒有給他們介紹彼此。

她指了指旁邊那個長相秀氣的女生,介紹道:“這是齊媛,是從南棲過來的老師,現在正好放暑假,她帶孩子們過來我這邊玩,就在我家住幾天。”

聞言,席硯卿和齊媛互相點了點頭。

池漾接着給孩子們介紹:“這是席......”說到這兒,她略微頓了下,叫哥哥好像顯得不夠尊重,但叫叔叔好像又叫老了,快速權衡了一下之後,她說:“這是席硯卿哥哥,快給哥哥問好。”

緊跟着,幾個奶聲奶氣的聲音此起彼伏的響起:“席哥哥好!”

男生的女生的,害羞的大方的,拖音的乾脆的,反正是啥風格的都有,五個小孩子愣是喊出了一首交響曲的陣仗來。

席硯卿雖然見過不少大世面,但這陣仗還真是第一次見,他微躬着身子,禮尚往來道:“你們好。”

池漾:“那我們先進去了。”

席硯卿:“嗯。”

說著,池漾走到家門前,輸入密碼把門打開,示意齊媛和孩子們先進去。

然後,像想起什麼似的,她又突然轉過身來。

本以為這時候席硯卿應該已經進了家門,她都做好了提高音量喊他名字的準備,結果當她回過頭,才發現他仍站在原地,目光也未離開。

——好像不是第一次,每次她回頭,他的目光一直都在,從來沒有挪開過。

這種被人注視的溫柔,讓她心頭一動。

池漾強勢平復下心底的躁動,笑眼盈盈道:“席總監,你剛搬過來,如果有哪裏不熟悉,或者需要幫助,儘管開口。”

席硯卿:“好。”

彼時樓道里燈光柔和,襯得他眉眼也是如出一轍的溫柔。

-

看池漾進了家門,席硯卿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人的電話。

掛了電話,他盤算了一下從這裏到世庭南岸需要用的時間。

世庭南岸位於朝大南側,相隔一條天橋的距離。如果開車過去,得繞一圈,如果步行過去,則需要穿越小半個朝大校園和一座天橋。

時間其實相差不多。

席硯卿抬眸看了眼窗外的夜色,那裏繁星如織,月影如瀑。

估計是不想浪費這一派良辰美景吧,他進屋換了身休閑服,出了家門。

朝大已經放了暑假,所以校園裏很安靜。

道路兩旁的白楊葳蕤繁茂,在星光與燈光的交相輝映下,更顯得熠熠生輝。

偶爾有留校的學生奔跑着擦肩他身側,呼嘯而過一場轟轟烈烈的青春。

席硯卿在這氛圍的感染下,身心也不由自主地放鬆了下來。

不知不覺間,就到了世庭南岸。

來開門的是白清讓。

席硯卿一邊換鞋一邊問:“笙笙睡了沒?”

白清讓說剛睡。

白清讓和席硯卿這對錶兄弟,給人的感覺並不像。

白清讓真的人如其名,溫和清雋,俊逸儒雅,看起來好像不具備任何的攻擊性,輕易就能夠讓人放下戒備。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都是表象。當年他做訴訟律師的時候,在法庭上打起唇槍舌戰來,字字都是落地有聲,不容置喙。不過,可能是走下法庭,當大學教授有不短的時間了,原先對陣時的那些鋒芒和稜角,好像越來越難尋覓,眉眼間都是為人師表的溫文爾雅。

席硯卿則是那種會讓人有些距離感的骨相。

從小在充斥着利益博弈與金錢較量的圈子裏長大,他深諳這個圈子的遊戲規則,刀起斧落間,瞬息變幻碾做血雨腥風,一一落進他眼眸。

他飽嘗資本市場的狠辣與無情,見過滄海月明,也見過覆水難收。

所以他——

慎獨、謹言、步步為營、涼薄自持。

若用一句詩來概括,他們一個是藍田日暖玉生煙,另一個則是雪擁藍關馬不前。

-

兩個人在露台上坐定,白清讓拿來兩杯清酒。

幾乎沒什麼度數,少喝一點其實很助眠。

世庭南岸臨近護城河,從露台往遠看,能看到臨河而建的舊時燈盞,河面映着幾星粼粼。

此刻,夜色沉了,人聲淡了,車聲緩了,只有如水的沉寂,漲潮般湧來。

白清讓和席硯卿孩童時期還經常見面。之後席硯卿遠赴美國求學,隔着時差聯繫便少了些,等他回國的時候,白清讓已經定居在別的城市,兩個人鮮少見面。連白清讓的婚禮,席硯卿都沒趕上出席。也是前些年,白清讓回到京溪,當了大學教授,見面時間才多了些。

兩人拿起玻璃杯,對着月色輕碰了一下。

清酒剛入口,味道偏寡淡,稍稍沉澱一會兒,才能感知到后味的醇厚與豐富。

放下杯子的時候,白清讓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會兒。這杯子還是他和妻子顧安笙去日本旅遊的時候買的,不是常見的圓形,而是方方正正的款式。

一共四個面,正好印着代表四季的圖案——櫻花綠柳、淺溪淡草、楓落瓦檐、雪泊木橋。

白清讓曲起手指,看杯子在手中轉了個圈,將目光從杯壁轉向席硯卿,“新加坡的事情處理得還順利嗎?”

席硯卿:“嗯。”

白清讓淡淡一笑:“我這問題也是白問,從小到大就沒有你搞不定的事兒。”

席硯卿微微側頭,看了白清讓一眼,意味深長地說了句:“還真有。”

這倒是讓白清讓有些想不到。

“說來聽聽,要是法律上的我說不定能給你點建議。”

白清讓說完,又隨即推翻了這個假設。

席硯卿又不是不知道他離開法庭的原因,自然不會來戳他痛處。

席硯卿笑着調侃:“那我哪兒請得起白大律師啊?”

白清讓爽朗一笑,饒有興緻地看了席硯卿一眼,不疾不徐道:“你這是有情況啊?不過,看你這樣子,不太像是工作上的事兒。”

“確實不是。”席硯卿放下杯盞,任憑那一聲清脆的碰撞聲在夜色中蔓延。

“在我跟前兒你還扭捏個什麼勁兒,”白清讓讀心功力了得,“說吧,看上哪個姑娘了?”

席硯卿:“......”

“怎麼不說話,被我一眼看穿心思,覺得露怯?”白清讓慢悠悠地晃着酒杯,連帶着聲音也染上幾分醉意,“硯卿,被人一眼識破心思,是商場上的大忌。”

聞言,席硯卿沉沉笑了聲:“這話後面一般都跟着一句但是——”

“但在情場上,不是,”白清讓悠悠道,“面對感情,不要猜測,也不要試探。”

席硯卿自嘲般地笑了聲:“沒猜測。”

——人家是真的不喜歡我這樣的。

-

一杯清酒就着月光,兜兜轉轉地釀成一盞好夢。

飲盡之時,恍然至子時。

“我倒挺好奇這姑娘什麼樣的?”白清讓是真的挺好奇,心想到底是什麼樣的姑娘,能讓一向清冷自持的席硯卿,如此患得患失,如此的拿不起,也放不下。

席硯卿澀然一笑,換了話題:“我去看一眼笙笙,就走了。”

月光透過窗紗,照在白念笙臉上,兩者安安靜靜地共眠着。

小姑娘眉眼間都像極了白清讓,眉清目秀,甜美可人。

走出卧室時,席硯卿忽然想起,白清讓前一段時間跟他說過,因為太想念媽媽,白念笙常常半夜驚醒。

想到這兒,他悄聲問道:“最近還鬧嗎?”

白清讓搖搖頭,臉上卻浮現出罕見的糾結神色。

席硯卿不懂他這份糾結從何而來。

不鬧不是好事嗎?

“你知道我怎麼哄好她的嗎?”白清讓把他送到門口,“我那天去朝大上課,偶然間遇到一個老師,以前沒見過。然後,她一開口說話,我就震驚了。”

席硯卿安靜聽着,不知道這兩件事能有什麼因果聯繫。

直到白清讓的下一句話響起:“她的聲音,跟你嫂子幾乎是一模一樣。”

聽到這兒,席硯卿本能地在腦海里搜尋顧安笙的聲音是什麼樣的,結果搜尋無果。

現在想想,除了見過照片,他們在現實生活中根本沒有見過。婚禮沒趕上,之後又不在一個城市生活,以為能見面的機會,卻回回錯過。

因為總想着來日方長,以後還有機會,不必為一次見面勞心費神地安排時間。結果沒想到,一場地震,一場救援,將所有來日轟然截停。

白清讓的聲音和他的回憶同時行進着:“她是我們學校的老師,我就找借口向她教的那門課請教問題,每次都會問一些比較複雜的問題。其實,我夾雜了私心,我跟她說用語音回復就可以,這樣不佔用她太多時間,我也能理解得更透徹。”

話說至此,席硯卿才明白。

——他在以聲思人。

“你也知道,那大段大段的案例解釋,笙笙哪兒聽得懂啊,聽着聽着我再稍微一哄就睡著了。”白清讓雖是笑着說的,但是席硯卿還是一眼看穿了他內心的不安。

席硯卿問:“那位老師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

白清讓點點頭:“其實我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不太道德。”

“如果是我,能夠給別人帶來這樣的慰藉,我會覺得這是我的榮幸,”席硯卿輕拍着他的肩,輕聲安慰着,“其實你可以嘗試跟那位老師說說這件事,我覺得她會理解。”

“嗯,”白清讓聲音放低,“等開學見面了吧。”

-

快要睡着的時候,池漾突然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

她在睡裙外套上一件開衫,順手帶上腕錶,動作迅捷地下了床。打開卧室門一看,於冬、沈一然、許光潔三個大男孩正站在走廊里。

池漾看着他們,不解地問:“怎麼了?”

於冬走上前,皺起眉頭,表情有些不知所措:“池漾姐姐,空調突然停了,怎麼打都打不開。”

池漾聽了,瞬間放下心來,她還以為是多大的事兒呢。

“是不是遙控器沒電了,姐姐去給你們換個電池。”

說著,池漾轉身去客廳電視牆的儲物櫃裏拿出了兩節電池。

齊媛聽到動靜,也從卧室里走了出來,池漾擺擺手讓她去睡:“空調遙控器沒電了,我換個電池就行,你快回去睡吧,別把孩子們吵醒。”

緊接着,悲催的事情就發生了。

換上電池之後,空調依然沒有任何的反應。

池漾不認輸,爬上桌子就要去開總開關。

結果,總開關也沒有反應。

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房間是給雲錦書預留的,還沒有住過人,空調也沒有開過。

不過,這空調是新買的,怎麼會有問題呢?

沈一然見狀細聲問道:“池漾姐姐,是不是我們把空調弄壞了啊?”

池漾莞爾一笑:“怎麼會?是姐姐忘了提前檢查一下了,應該是廠商的問題,跟你們沒關係的。”

說完她表面上還保持着笑容,心裏卻已經笑不出來了。

這大半夜的,她找誰修去啊!

她那間房床太小,根本睡不下三個人。雖說現在是夏天,她也不忍心讓孩子們睡在客廳的地板上。

城市不比山區,哪怕是晚上,熱浪還是會鋪天蓋地地湧來,在這樣的溫度下睡覺,簡直是折磨。

看着三個孩子額頭上的汗她就知道了。

於是,她微微俯身,笑說:“這個空調應該是壞了,姐姐帶你們去住賓館好不好,那邊很涼快,就是需要走一段路。”

於冬聽了,再次率先開口:“住賓館是不是要花錢?”

池漾笑着搖搖頭:“不需要花錢的,那裏的老闆是姐姐的朋友,姐姐幫過他的忙,所以他很歡迎我過去玩。”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走啦走啦,不睡好明天沒有力量玩了。”

大致收拾了一下,池漾拿上手機就往外走。

見三個男孩還在玄關處換鞋,她先出門按下了電梯。

很快,電梯到了。

池漾一邊按着開門鍵,一邊催促着:“快點快點,電梯來了。”

幾個噗噗噠噠的腳步聲漸次傳來。

“這麼晚了?要去哪兒?”

一個聲音於靜謐夜色中驀然響起。

池漾猝不及防,一轉頭,這才注意到電梯裏還有個人。

他換了身休閑裝扮,簡簡單單的黑白配,和那次在他房間一起吃早餐時候的搭配很像。電梯間的燈白凈柔和,襯出他凝濃分明的輪廓。

池漾回過神來,如實說:“我家裏有個房間空調換了,我帶孩子們去住賓館。”

席硯卿點點頭,出了電梯。

池漾讓三個孩子先進去,跟席硯卿道了聲再見才跟着進來。

然後,她極快地按下一樓,看着電梯門緩緩合上。

可是,在兩側的門就快要觸及到彼此的時候,電梯門又緩緩打開。

——是門外有人按下了開門鍵。

他的聲音,如幾個小時前那般,隨着門開的幅度緩緩響起:“要不,來我家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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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硯卿:不喜歡我就不喜歡我。誰讓我喜歡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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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一掠十年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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