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頭無尾的故事

無頭無尾的故事

偶然的一件小事,沒想到竟引出那麼多的是是非非來。

黃之楚本來是不逛成衣市場的,他總覺得那是娘們兒的事。那天鬼使神差,偏偏去轉了轉,偏偏又碰上了李市長的夫人。市長夫人買衣服差八元錢,正愁沒人借,自然找黃之楚借。黃之楚沒帶錢,正手足無措,卻瞥見了另一處擺成衣攤的女鄰居,向她借了八元錢給市長夫人。這確實是小事一樁,誰都有可能碰上的。

事就出在這裏。也許是貴人多忘事,市長夫人過後幾次碰到他,都只是像往常一樣微微頷首,絲毫沒有還錢的意思。一個市長夫人決不會為了區區八元錢而有失身份,一定是忘記了。黃之楚當然也不便為那八元錢向市長夫人討債。其實,自己墊上八元還給那女鄰居也就行了,就算倒霉遭了扒竊吧。但黃之楚的老婆卻是會計出納兼採購,他只是領工資時那百幾十元錢在口袋裏熱上半天,平時不名一文。他往常都以此開導同事,那油鹽醬醋的事讓娘們兒管去,樂得自在。今天才覺得多少應有點財政自主權。

因還不出錢,每次碰上那女鄰居就只好搭訕賠笑。做鄰居雖有三年了,卻不曾知道隔壁這家姓甚名誰。黃之楚以往也不屑於同這些暴發戶打交道,尤其這女人,描眉抹紅的,還常牽着一條黃狗,簡真像一個沒落貴族,或是一個女嬉皮士。她吹泡泡糖時,總讓他聯想到避孕套,很噁心。她那男人黑咕隆咚,腰圍起碼三尺五,時常凶神惡煞的樣子,一看便是社會不安定因素。那女人有時似有同黃之楚夫婦打招呼的意思,只是他們有些清高,別人也不好太熱乎。如今這黃之楚主動開腔搭話,那女人自然滿面春風。黑男子卻一直陰着臉,黃之楚見了便不免有些心虛。

既然打招呼就得有個稱謂,不然見面就“喂”,也不像話。黃之楚便向老婆肖琳打聽隔壁那女人的名字。肖琳立即火了:我早就發現你這幾天不正常,坐在家裏像只瘟雞,一見那騷貨就眉來眼去,嘻皮笑臉。問她名字幹什麼?想寫情書?

這正是做晚飯的時候,左鄰右舍正在為塞飽肚子團團轉。他們住的是舊式木板房,一家連着一家,中間只隔着一層壁板,連炒菜的鍋鏟聲都聽得清清楚楚,想必這邊的說話聲音也能一字不漏地傳過去。黃之楚只得壓着嗓子叫老娘,輕點、輕點。

晚飯吃得沒聲沒響,沒滋沒味。兒子柳兒稍曉人事,眼珠子在父母臉上飛來飛去,比平時安靜多了。不到十點,一家人便上床睡了。兒子本是獨自蓋一床被子,今天肖琳有氣,就鑽進兒子的被窩。

記得新婚之夜幹完那事之後,黃之楚咬着肖琳的耳朵說:“今後我若睡別的女人,雷打火燒。”肖琳立即封住了他的嘴,嬌嗔道:“什麼話不可以講,偏講這鬼話!量你也沒這膽量!”確實也沒這膽量。他一個大學生,堂堂市府辦幹部,前程似錦。總不能為了那兒分鐘的神魂顛倒毀了自己。再說妻也不錯,說不上楚楚動人,卻也有幾分嬌媚。按他的理論,老婆不能太漂亮,這樣安全係數大些,老婆若是太漂亮,即使本身正派,別的男人也要進行侵略。他相信自己作為一個男士比女人更了解男人。於是他便把老婆長相平平的優越性無限誇張。想調動自己的激情時,他便飽含愛意地琢磨老婆那兩條修長的腿。那腿確實漂亮,使老婆顯得高挑,尤其從後面看。老婆在本市最氣派的宏利商業大廈當會計,也算是管理人員了,收入比黃之楚還高些。

黃之楚覺得老這麼僵着也不好,便考慮向老婆解釋一下。他知道她的脾氣,弄不好一句話又會上火,就反覆設計措詞,先講哪一句,后講哪一句。隔壁那兩口子正上勁,女人哎喲哎喲地**,男人呼哧呼哧喘粗氣,肖琳猛然轉過臉來,罵道:“怎麼還不睡着?專門等着聽這騷貨的味!告訴你吧,那騷貨叫曾薇,別人都叫她真味!”黃之楚回了一句:“什麼味不味的,你不也聽着!”便用被子蒙住了頭。

往常聽到這響動,黃之楚總向肖琳做個鬼臉,道:又是唐山大地震了。有時他們本來累了,但在這響動的挑撥下又激動起來。只是不敢太放肆,生怕隔壁聽見。黃之楚就想:這也許正是斯文人和粗魯人的區別,於是更加瞧不起隔壁那對男女,尤其那女人。但黃之楚夫婦每次都不滿足,那可是千真萬確。有次肖琳說:“真像炒了好菜,飯卻做少了。”黃之楚說:“比這還惱火!”肖琳狠狠擰了男人一把,說,“怪誰呢?”黃之楚聽了就長吁短嘆。當然怪自己,沒長進,若能提拔個副主任、主任之類的乾乾,也可在機關大院住上一套好房子,怎麼會流落到這居民區來,同雞鳴狗盜三教九流打交道。今天兩口子鬧得不愉快,他更加氣憤。最後找到的原因是自己不會拍馬,倒不是沒能力。於是恨死了那些拍馬的。便覺得自己很清高,並決定一輩子守住這清高。還想到了孔子的名言:“芝蘭生於空谷,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身立德,不以窮困而改節。”這樣一想,感到自己高尚了許多,甚至激動起來,近乎一種慷慨赴死的悲壯。床底下老鼠打架的吱吱聲卻將他神遊八極的思維拉回這破敗的居室。於是開始想那老鼠們,它們終夜竄來竄去,一刻也不停歇,時時還自相殘殺,通常也只是為一隻死雞或一條臭魚,有時甚至無任何理由也大動干戈,不就是為了活得好些!人又同老鼠何異?媽的,恨別人拍馬有什麼用?只恨自己中孔老二的毒太深了!這樣痛心疾首地自責着,便覺倦了,朦朧睡去。做了個夢,夢見這房子的底層被老鼠鑽空了,房子轟然倒塌,自己被瓦礫埋了,怎麼叫也沒人救。一急,也就醒了,發現自己原來還蒙在被子裏。一看錶,快到八點了。不見妻兒。他胡亂洗了把臉,口也不想漱,就拿着公文包想出門。這時看見桌上放着個紙條,是老婆留的,用的是商標紙:讓你裝死睡去,沒有飯到隔壁真味家去吃,她正想着你!黃之楚惡惡地把那紙抓做一閉,扔了出去。

機關工會分了三十元錢,不知是什麼費。黃之楚想:管他是什麼費,可以還那鄰居的八元錢了。以後照舊不同她搭理,免得和肖琳扯麻紗。

中午回家的路上,便一心想着還錢的事。他想,應落落大方地同她招呼一聲,不能叫曾薇,免得人家聽后誤解,只叫小曾。然後說,你看你看,那八元錢,有時我記起了,見了你又忘記了,我這個人真糊塗。再把錢給她,說聲謝謝,馬上走開。動作要快,不讓老婆看見。這時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不好處理的細節。他手中的是三**農兵,若等着她找錢,那得站一會兒,很尷尬,老婆看見了又怎麼辦?若說不要她找錢,她肯定不依,還會將兩元錢送到家裏來,更麻煩。再說兩元錢差不多是半天的工資,一家三口可以吃一餐菜。想來想去還是認為先應將錢換零了。

他走到一家商店,彬彬有禮地問營業員:“同志,請幫忙換塊錢行嗎?”

營業員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冷道:“本店不承攬人民幣換零業務。”那娘們兒還自以為聰明,得意地陰笑。

他蒙受了極大的侮辱,盡量瀟洒地甩手走出商店。憤憤地想:什麼了不起的,你知道老子是誰!等老子管你的那天再說!忽又想起不應同這種人計較,自己還是革命幹部,知識分子,哪能計較得那麼多?這些人就那麼個層次,愚頑不可救藥。這也計較那也計較不把人計較死了?所以又很舒坦了。

但錢還是要換散的。看來只有買點什麼東西了。買什麼呢?他為家裏電採辦過幾次東西,但每次老婆都說他上當了。所以他覺得每一個商店,每一個攤鋪都是一個騙局,也就發誓不再做費力不討好的事。反正老婆樂意自己買東西。今天卻是不得已而為之。他想,還是買包煙算了,就說是下基層時別人送的,自己雖不抽煙,來客時倒也用得上,老婆也就不會說什麼。於是他又鑽進一家商店,想道,不必那麼客氣,同這些人講禮貌簡直是自作多情,浪費感情。便大聲叫道:“來包煙!”

“誰知道你要什麼煙?”營業員的表情極不耐煩。

這卻難住了黃之楚。他因不抽煙,對煙的牌號、價格一概不知。那煙又放在兩米外的貨架上,怎麼也看不清。見那營業員的表情越來越孤傲,他有些受不了,便硬着頭皮擺出闊佬的架勢:“來包好的。”

“好煙有許多種,誰是你肚裏的蛔蟲!”又被營業員敬了一句。

黃之楚覺得自己在這花枝招展的潑娘們面前顯得越來越笨拙,額上竟冒出汗來。他幾乎有點語塞了。

“就選包最好的吧。”

營業員砰地一聲摔過一包煙來:“萬寶路,六塊!”

媽呀,這麼貴!他掏出十元錢來,好似出手大方的富翁,肚裏卻直罵娘。他抓起煙和找回的四元錢倉皇逃出商店。聽見那娘們罵道:“神經病!”

黃之楚心想自己剛才的表現一定很可笑,覺得背上汗津津的。

只剩四元零錢怎麼去還?還是決定再找個商店買包萬寶路,反正到這一步了。他放慢腳步,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緒,又鑽進一家商店,只見幾個營業員湊成一團談笑風生。一個嚷道:“昨天上晚班的真走運,才上一個多小時就停電了。輪到我晚班總是燈火輝煌。”黃之楚心想:媽的,哪有這麼干社會主義的,有了剛才買煙的經驗,他心裏踏實多了,大大方方地喊:

“來包萬寶路!”

那位說自己不走運的營業員慢吞吞走過來,遞過煙:

“五塊八!”

“怎麼五塊八?”黃之楚想起剛才是六塊錢一包。

“嫌貴到別的地方去。”營業員說著就想收回煙去。

黃之楚連忙說:“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

黃之楚將兩包萬寶路放進公文包,將八元錢整齊疊好,對摺起來放進口袋,並試了試能否以最快的速度取出來。

剛才換錢買煙的不快還纏繞在他心頭。特別是這鬼物價,亂七八糟。又想那靠漫天要價發達起來的暴發戶,頗憤憤然。早春多陰雨,剛才還是灰濛濛的,這時突然出了太陽,自己身上的舊西裝被照得不堪入目。他忽然感到自己很寒酸,難怪營業員都看不起。這種感覺似乎還是頭一次。往常也時時發現自己的裝束早已不合潮流了,但總以為自己還是一個革命幹部,怎麼能那麼講究?國家還不富裕,初級階段嘛,還是樸素些好。我也那麼趕時髦去,豈不成了二流子了?況自己長得還對得起觀眾,所以一直自我感覺良好。今天不知為啥,竟有些自慚形穢起來了。

回到家,老婆還沒回來,鍋台冰涼。早飯不曾吃過,中飯又沒着落,剛才又受了氣,他氣憤地往沙發上一頓。自己一個七尺漢子,怎麼落到這步田地!想自己這也剋制,那也謹慎,連煙酒都不想去沾,只想做個裏裡外外都討人喜歡的人,到頭來卻是這樣!他狠狠地拉開公文包,掏出煙來。抽!抽!抽!管他三七二十一!卻怎麼也找不到火柴。他在屋裏急急地轉了幾圈,鑽進廚房在蜂窩煤爐上點了煙。煙很沖,煤也嗆人,弄得他眼淚水直流。但還是拚命地抽,拚命地咳嗽。屋裏立即煙霧瀰漫。

這時老婆回來了。黃之楚頓時有點心虛,但還是壯着膽子躺在沙發上抽煙。老婆鐵青着臉,瞪了他半天,罵道:“哎呀呀,你還真的像個男子漢了,一本正經地抽煙了。你一個月有多少錢?能養活自己嗎?平時不抽煙,今天怎麼抽煙了?有心事啦?想那騷貨啦?有膽量去呀……”

是可忍,孰不可忍。黃之楚騰身飛過一巴掌去,老婆立即倒地,哭得臉盤子五彩斑斕。有人便在門口探頭探腦地看熱鬧。黃之楚把門砰地一聲帶上,朝市府機關走去。

黃之楚整個下午都在想自己和老婆的事。想起老婆的許多好處和可愛之處,覺得她只是心眼小些,其他哪樣都好,很體貼人,家務事從不要他沾邊,只想讓他好好工作。巴望他有個出人頭地的一天。哪知自己這麼叫人失望。那兩包萬寶路真的不該買,十一塊八角錢,可以買只雞了。老婆常說頭暈,不就是營養不良嗎?可她總是捨不得吃,只知道死節約。其實給兒子買點什麼吃的,也可以找散十塊錢,照樣可以說是別人給的,老婆怎麼知道?當時卻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偏想着買煙。越想越覺得自己理虧,對不起老婆。於是找事請了個假,提前回到家。老婆不在家,哭過之後又上班去了。她單位曠工半天扣五天獎金,她怎麼會不上班呢?

老婆領着孩子回來時,黃之楚已把飯菜做好了,端上了桌子。他先是沒事似的逗逗兒子,調節一下氣氛,再同老婆搭腔。老婆表情冷淡,並不作聲,黃之楚只管笑,說算了算了,都是人民內部矛盾,你想出氣就打我一巴掌。“誰想打你!別髒了我的手!”老婆回一句,忍不住笑了。晚餐氣氛還馬馬虎虎。

吃過晚飯,收拾停當后,兒子睡了。黃之楚便看電視,肖琳坐在他身邊打毛線衣。肖琳突然間:

“不是我多心,你同小曾這幾天怎麼有點那個?”

“什麼那個?不就是打個招呼嘛!”黃之楚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正在這時,有人敲門,敲得很響。黃之楚忙起身開門。進來的是隔壁那黑漢子,氣乎乎地抖着一張紙:“這是你們家誰寫的吧?”

黃之楚接過一看,天哪,汗毛都直了。正是肖琳早上寫的關於“真味”的條子。肖琳見狀心也麻了,只知看着自己的男人。黃之楚鎮靜一下自己,笑着說:

“你老兄看看,我兩口子誰寫得出這種條子?”

這時曾薇進來了,連拉帶罵把自己男人弄回家,邊走邊嚷:

“你這死東西,人家黃主任兩口子怎麼會呢?只知道亂猜亂叫。”

曾薇送走男人,又趕回來道歉:

“你們別見怪,他就是直性子,人可是一個好人。不知誰這麼缺德,寫了那樣的話。我兒子喜歡撿商標紙玩,撿回來讓他看見了。一問,兒子說是在你們門口撿的。他就跑來問,我攔都攔不住。他就是頭腦簡單,不像黃主任,是有學問的人。”

肖琳因曾薇無意間解了自己的圍,有些感激,便勸慰了幾句。曾薇也藉機會表示了不平,說人心比什麼都黑,人口比什麼毒,我們不就是多賺了幾個錢,穿着時興些,就有人嚼泡子嘔血地亂講!

曾薇走後,黃之楚輕輕警告老婆:

“以後別捕風捉影,小心那黑漢子揍扁你!”

肖琳像僥倖躲過了大難,軟軟地癱在沙發上。黃之楚見她這樣很可憐,不忍心再說她,便開玩笑:

“人家肖會計知書達理,怎麼會寫那下作的條子?”

肖琳不好意思地笑了。上床睡覺時,肖琳問:

“你什麼時候當主任啦?未必是秘密提拔?你可別在外面吹牛!”

黃之楚道:“誰吹牛?這些人以為在市府機關坐辦公室的都是當官的,不是主任就是什麼長。”

不管怎樣,有人叫主任,黃之楚心裏還感到暢快。至少是個好兆頭,也還說明這些人沒有看輕他。肖琳雖然心頭疑雲不散,但看那曾薇也是個精細人,自己猜的事畢竟無根據,也稍稍寬下心來。黃之楚也很快就睡著了,一宿無話。

第二天晚飯後,黃之楚要去辦公室加班。見曾微正牽着狗出去玩,便打了招呼,誇這狗漂亮,然後按事先設計好的程序把八元錢還了。又正好與曾薇同路,便不得不與她一同走。他原來想從此以後再不搭理她的,但又覺得有點忘恩負義,況這女人也算明白事理,並不是那種市儈小人。至於穿着打扮,那是個人的生活方式問題。穿衣戴帽,各有所好,他似乎覺得自己有些觀念也應更新了。於是一路上相互間也談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半是寒暄,半是奉承。

卻不知肖琳打爛醋缸子。她在廚房洗碗時,隱約聽見隔壁曾薇對她男人講,同小黃去玩一下。她連忙跑到客廳,正看見黃之楚在門外,給曾薇遞了個東西,然後有說有笑地一同走了。肖琳禁不住眼淚汪汪,在心裏罵道:“這人面獸心的東西,難怪天天晚上加班!那騷貨外出同野男人玩怎麼還告訴自己男人?恐怕有什麼陰謀?”

黃之楚晚上十一點才回家。這時曾薇也剛回來,相互招呼了一聲,那黑男人還在放錄相,音量開得很大。黃之楚取出鎖匙開門,怎麼也開不了。拿鎖匙就着路燈一照,並沒有拿錯。又繼續開,還是開不了。便以為可能是鎖有毛病了。於是敲門,喊琳琳。沒有動靜。再用力敲門,大聲喊琳琳,還是不見響動。是不是串門去了,就在門口站着。這時,門突然開了,黑洞洞的屋裏傳來老婆的吼叫:“怎麼一個人回來,可以帶到家裏來呀!”

黃之楚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他開了燈,見肖琳眼皮紅腫,像剛哭過,便詫異地問:

“今天又怎麼啦?是不是神經有毛病?”

“我當然有毛病,沒有毛病你怎麼會到外面去玩女人!”肖琳叫着。

黃之楚急得說不出話,半天才嘣出一句:“誰玩女人?你別血口噴人!”

黃之楚知道隔壁錄相聲音大,聽不見這吼聲,也喊得雷霆萬鈞。

肖琳冷冷一笑,說:“別以為世界上的人就你最聰明,做了事別人會不知道。你反正會寫,寫情書是小菜一碟,一天十封都寫得出。誰知道你在單位是個什麼形象,只怕是個色鬼!難怪提拔來提拔去都輪不上你。也有那種混帳夫婦,還以為你了不起,兩口子串通了來勾引你……”

肖琳罵起來像放鞭炮,黃之楚一句也聽不明白。他最先只想從她的罵話里聽出誤會在什麼地方,哪知她越罵越離譜,竟罵到提拔不提拔的事上來,太傷他的自尊心了。他心想自己當個二十四級幹部,還經常加班加點,連老婆都瞧不起,頓時火上心頭,重重扇去一個耳光。肖琳顛了幾步,倒了,恰又碰倒了開水瓶,砸得粉碎。開水燙得肖琳尖叫起來。黃之楚見出了事,連忙上去扶。

曾薇夫婦聞聲過來了,問:“怎麼了,怎麼了?”

肖琳見來了人,也不便再罵,只管哭。

黃之楚掩飾道:“我剛加班回來,她忙着給我做夜宵一不料碰倒開水瓶燙了手。”

那黑漢子忙問,燙得重不重,重的話快去醫院,不然就用雞蛋清塗一下。黃之楚把肖琳扶到床上躺下,忙去找雞蛋,找了半天沒找着。那黑男人說聲莫忙莫忙,跑到自己家取了兩個雞蛋來。

塗上蛋清后,曾薇說:“黃主任,好好侍奉小肖,女人嘛,就是嬌些。”又對自己男人說:“取包方便麵來給黃主任宵夜。自己就別弄了。”

黃之楚連忙搖手,說:“不麻煩,不麻煩,現在也沒胃口了。”

那黑男人卻已三步並作兩步取來了,說:“別分心,都是鄰居。”

曾薇夫婦走後,黃之楚湊到老婆面前問:“痛不痛?”

肖琳扭一下身子,輕輕嚷道:“我才不會嬌!”

黃之楚知道這話是對着曾薇來說的,就說:“你別疑神疑鬼。”

肖琳說:“誰疑神疑鬼?不看見她多體貼你,生怕你累了,還送來夜宵。世上也有那種甘戴綠帽子的男人!”

黃之楚壓着喉嚨叫道:“你有沒有個了斷?按你的邏輯,那黑鬼給你取雞蛋那麼真心,你同他也那個?”

肖琳立刻提高了嗓門:“你有什麼把柄?我可是看見你們了。你加個什麼鬼班,明明看見你遞封信給她還不承認?”

這時,隔壁電視錄相放完了,四周鴉雀無聲。黃之楚夫婦不便再吵,背靠背睡下了。黃之楚滿心不快,只想做個夢,夢見曾薇,卻沒有。

次日醒來,見老婆早已起床,正在準備午飯,猛然想起昨晚臨睡時的念頭,覺得對不起老婆,也對不起曾薇。於是慶幸:幸好沒有夢見和曾薇做那種事。

今天是星期天,黃之夢休息,肖琳也輪休了。

黃之楚不想繼續昨天的爭吵,打算用這難得碰到一起的休息日緩和一下夫妻關係。

吃過早飯,黃之楚提出到公園玩玩,兒子也有幾個星期天不曾到外面去玩了。肖琳卻坐着不動,問:“怎麼?你想矇混過關?昨天的事你不打算解釋了?”

黃之楚低聲道:“何必又來糾纏,讓別人聽見怎麼好?”說著,便用手指指隔壁。肖琳說:“放心,人家早擺攤子發財去了。聽見了又怎麼樣?”

無可奈何,黃之楚只好如實講出借錢、工會發錢、買煙、還錢等事來。這本來可以了結的,誰料想卻更加麻煩了。你黃之楚心裏沒有鬼,何必同曾薇那麼鬼鬼祟祟?她還親口跟自己男人說,同小黃去玩玩,我可是看見了的。那市長夫人誰不知道,四十多歲的人了,穿得那麼花哨,她還沒有生過小孩哩!你同她用錢那麼隨便,還與不還都不在乎,誰知道你倆是什麼關係?你黃之楚一個堂堂男子漢為什麼同娘兒們一樣存私房錢?你一不抽煙,二不喝酒,吃穿家裏都是現成的,這私房錢用來做什麼?既然是光明正大,又何必瞞着我?

“十萬個為什麼”問得黃之楚睜不開眼,紅着臉,坐在沙發上喘粗氣。

罵到最後,肖琳冷笑了,說:“算你有本事,走投無路了,倒想牽着女人的褲帶往上爬!”

看來一切解釋都無濟於事了。若是別的誤會還可以找人對證,偏偏又是這種事!

以後的許多日子裏,兩口子都不搭理,吃飯歸吃飯,睡覺歸睡覺。隔壁有響動時,肖琳就罵騷貨,黃之楚就矇著頭。

日子就這麼過也相安無事,只是晚上艱苦些。但黃之楚仍然不安。他擔心肖琳那張嘴會在外面亂扇,那些沒來由的事兒張揚出去,自己徹底完了。中國這鬼地方,你當幹部的若是犯了別的錯誤還可以懲前毖後,治病救人,若說是男女關係,那便是道德品質敗壞了。他想到這點便心驚肉跳,毛骨悚然,似乎自己真有那事了。便常留心同事們的臉色,特別注意市長的表情。

一天上班時,有人叫黃之楚到市長辦公室去一下,又沒說有什麼事。市長單獨召見黃之楚可是頭一次,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嚨上了。莫非市長聽到什麼了?

黃之楚強作鎮定,朝市長辦公室走去。市長正在批閱文件,見他來了,滿面春風地叫他坐下。市長從未這樣熱情地接待過他,這使他更加捉摸不透,更加緊張。

市長說道:“我有件私事,請你幫個忙。明天是清明,小馬想去給她父親上墳,我要開常委會,去不了,再說我去也不便。煩你陪一下。本來司機可以陪,但要守車子。這社會治安真亂……”

原來是這樣!小馬便是市長夫人。市長一直叫自己的夫人為小馬,可見這市長對夫人何等寵愛!黃之楚想:萬幸萬幸,老婆的胡言亂語未曾傳出去。

慶幸之後,似乎又覺得自己膽子太小了,不像個男子漢。於是惡惡地想:有那麼回事又怎麼樣?誰讓你自己不中用,一個兒子都弄不出!這時,市長望着小車從他身邊經過,朝他招手致意。他又覺得不該生出這樣的壞心思。市長也是個厚道人,為全市人民日夜操勞。

黃之楚想:市長怎麼想到要我陪她夫人呢?一定是夫人點將了。他聽說這市長因自己沒有生育能力,在妖妻面前百依百順。如今有他夫人看得起,恐怕也能沾些光。所以喜不自禁。

第二天一上班,黃之楚就叫了車子徑直開到市長家門口。市長已去辦公室,只有夫人在家。他落落大方地喊:“馬姐,我陪你一起去。”

以後,“馬姐”就成了黃之楚對市長夫人的稱呼。

上車后,馬姐問黃之楚:“你貴姓?”

黃之楚連忙回道:“姓黃,叫我小黃吧。”

怎麼連我的姓都不知道?黃之楚想。

馬姐很優雅地笑了笑,說:“你可別在意。市府辦的人多,我記性又不好,見了只覺面熟,知道不是市府辦的也是市機關的。同志們看見我都打招呼,我也笑笑。有次我在街上買衣服差八元錢,見一個人面熟,就向他借了,至今記不起是誰。唉,我這鬼記性。我同老李講了,老李狠狠批評了我,說弄不好別人還會說我貪小便宜”。

黃之楚賠笑着,說:“那誰會怪你呢?八元錢又不是個大事,反正人民幣貶值得不像錢了。”

他媽的,那八元錢幾乎弄得我妻離子散了,黃之楚想。

之後,馬姐的興緻全在早春的田園風光上,不多說話。

黃之楚想到昨天領命時的沾沾自喜,便感到像是受了羞辱,只怨自己太簡單,太天真。轉眼一想:市長為何單單叫他呢?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是亂點鴛鴦譜,要麼是看到辦公室只有他黃之楚無事可干,可有可無,正好來當這侍候夫人的差事。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於是發誓要用一種公事公辦的態度來對待這次任務,甚至在心裏給市長上綱上線,說這純粹是貴族老爺們的特權主義表現,還白白浪費了青年幹部的一天生命。

小車到了不能再開的地方停下來,接着要走一段小路。司機徵求黃之楚的意見,誰留下守小車。黃之楚似乎忘了剛才的憤憤然,立即聲明:“對汽車這玩意兒還是老兄你有感情,我想看看山野風光,領略一下清明民俗,還是陪馬姐上山去。”

這麼決定后,黃之楚暗暗地罵自己沒有骨頭。

黃之楚同馬姐混得很熟了。李市長成天忙忙碌碌,馬姐又嬌嬌艷艷的,家裏的許多事做不了,常常請市府辦的同志幫忙。誰都樂意幫忙。以後便常叫黃之楚了。黃之楚給市長買煤、買米或做其他什麼事時,都覺得自己活像舊官府的家奴,很可憐,可又總表演得自自然然,像朋友之間的相互關照,不像有些人顯得那樣猥猥瑣瑣,故作殷勤。這樣,馬姐也感到自在些,於是有事便叫:“小黃,給我幫個忙。”

有意無意之間,黃之楚每次幫馬姐做了事,都要在辦公室感嘆一番,宣揚一番。說李市長這個官當得真辛苦,家裏的事一點也管不了,可把馬姐累壞了。我們辦公室的同志也真該多替市長家幫幫忙,讓他安心工作。他媽的就地方官難當,若是在部隊,當個小連長,衣服都有人洗了。

黃之楚這看似泛泛的議論,其實也並不是無故而發。他既向同志們炫耀了自己同市長夫婦的關係,又為自己賣苦力找到了堂而皇之的理論依據,還平衡了同事們的心態——因為既然辦公室的同志們都要多給市長幫忙,不是我黃之楚去也是你去呀!這樣說來,他三天兩頭往市長家跑,到是替全體同志分擔責任了。

同志們也見怪不怪,只是羨慕他同市長夫婦相處得那麼融洽。不過那位以前常在市長家做事的趙秘書多少有些嫉妒,但這又是說不出口的。黃之楚看出了這一點,只裝作若無其事。

偏偏那市府辦的向主任是個久歷世事的人,他那近視眼鏡厚厚的鏡片後面的小眼珠不易讓人看清,卻時刻清楚地看着別人。他覺得市長似乎很賞識黃之楚,對黃之楚也關心起來,在辦公室的幾次會議上都表揚他,說一個青年人,一個知識分子,就應像黃之楚那樣。有次還當著市長的面誇獎了他,李市長也說小黃不錯。黃之楚十分激動,甚至有點想哭。他想感激涕零這個成語確實發明得好。於是有人私下議論:黃之楚要走運了。因為同志們通過認真總結經驗,發現一條規律:向主任在向領導和組織部門提名之前,都要先在辦公室造造輿論,宣傳宣傳,免得提拔起來大家感到突然。當然啦,重視輿論宣傳本來就是黨的工作法寶嘛。但同事們誰都不挑明了說,因為這畢竟是組織原則問題。在原則問題上,向主任從來是嚴肅的。不過黃之楚還是感覺出來了。所以精神更加抖擻,工作更加出色。這又換來了向主任更多的表揚,有次李市長還親自表揚了他。同事們對他更加刮目相看。那些平時很隨便的哥們兒開玩笑也有些忌諱了。黃之楚自我感覺處於歷史最佳狀態,似乎已經是個准副主任了。

家庭生活卻是另外一番景象。肖琳同他進行了一次近似心平氣和的談話:

“你現在真像個國民黨軍官的副官了,專門陪太太玩。我是想通了,丈夫丈夫,只管得一丈,管你是管不住的。離婚嗎?又可憐柳兒。我自己命苦,認了。以後我倆就這麼過,互不相干。”

所以,家庭生活悄無聲息地過着,像塊電子錶,一切都是先編了程序的,有條不紊,卻死氣沉沉。黃之楚在單位生龍活虎,春風得意,回到家就垂頭喪氣,如喪考妣。他覺得外面和家裏是兩個世界,自己也是兩個人。

兩口子睡在一起,感情上充其量也只是階級兄弟了。夜裏更加饑渴難熬。隔壁曾薇夫婦既不節制也無規律,黃之楚只好每天晚飯後就跑辦公室去,以躲避那“黃色錄音”,所以每晚都是深夜十二點以後回家,好在曾薇夫婦都在十二點以前入睡。領導都說黃之楚工作實在肯干,天天加班。他幾乎成了機關幹部的表率了。黃之楚雖然心裏苦,意外地卻獲得這種好評價,也有了些安慰。肖琳卻更加心冷了,心想,黃之楚天天約會,肯定不會只同一個女人鬼混,市長夫人和曾薇大約都是。這畜生!

這日子怎麼過?黃之楚有時真想提出離婚。但那本來就不存在的離婚理由無論如何是不能抖出來的。就算離了,不翻出那事,別人也會說自己要發跡了,眼光高了,可見是個只可共患難,不能同安樂的人。這樣的人哪能重用?提拔也就是泡影了。再想那肖琳也是無辜的,全部的錯誤只在於誤會。

這誤會何日才能真相大白?看這陣勢,只怕這一輩子都將冤沉海底了。

黃之楚希望家裏發生一件什麼事,哪怕是自己被汽車撞了,老婆病了,或者是來了遠方的朋友,都可以緩衝一下生活的節律。

終究沒有發生什麼事。一切如舊。

有次,黃之楚偶然聽見曾薇對男人講:“我帶小黃去玩一下。”

黃之楚恍然大悟。原來曾薇一家稱那隻小黃狗為“小黃”,難怪老婆說聽見曾薇說同小黃去玩。他覺得真有幾分幽默,就以此為借口,向老婆解釋。老婆只作不聽見,依然不搭腔。

黃之楚心灰意冷,正兒八經地抽煙了。肖琳也不干涉。

今晚曾薇夫婦突然來訪了。黑男人提着一個紙盒子。他們主動來訪還是第一次。進門便是客嘛,肖琳也是最要面子的人,便做着場面上的應酬。

曾薇坐下就問:“柳兒睡了?我們到深圳進貨,帶了兩個玩具車回來,帶遙控的,我兒子和柳兒各一部。”又指着她男人,說:“他呀,別看凶得像個雷公,就喜歡孩子。”

“那麼講禮,真是的。”肖琳說。

“是哩,太講禮了。”黃之楚附和着。

黑男人豪爽地笑笑,說:“都是鄰居,柳兒和我兒子又喜歡一起玩。”

於是曾薇便講了許多恭維奉承話,有講肖琳的,多是講黃之楚的。肖琳臉色便不自在起來,只有黃之楚察覺到。

黃之楚給黑男人遞煙,黑男人道:“黃主任原是不抽煙的,怎麼也上了癮?抽的話我還有幾條雲煙,拿條來抽。”

黃之楚說別客氣,留着自己抽吧。

曾薇把話題扯到這居房上來,說這房子太差了,又濕又臟,老鼠又多,住久了真會短命。說她兩口子拼死拼活賺了些錢,想自己修棟房子,但手續太難辦了,最後一關卡在建委了。

黃之楚這才知道曾薇夫婦的來意,便說,我明天去建委看看。

曾薇夫婦立即表示了感謝,再應酬了幾句,起身回家。黃之楚夫婦硬要把玩具車退了,別人怎麼也不依,只好收下。

客人走後,肖琳嘀咕道:“不見世面的東西,一部玩具車可以買得你變猴子鑽,成得了什麼氣候。”

黃之楚本想發作,但一想,這畢竟是老婆好久以來同他說的第一句話,只好緩和了語氣,說:“不能那麼講,不送這車也應幫忙嘛。”

“那當然啦,又不是別人。”肖琳的語氣有些怪。

黃之楚知道此話特有所指,只好裝聾作啞。

第二天,黃之楚處理完幾個文稿就往建委去。若是在以前,這個忙他是不敢慷慨承諾下來的,因考慮到自己缺乏分量,怕別人不買賬,落得沒趣。現在不同了,儘管尚未提拔,但早已風聲在外,知道他即將提拔,又是市長的紅人,怎會不給面子?於是他找了建委主任,主任吩咐了承辦人,事情順利辦好。離開建委時,他覺得那主任同他握手時特別有力,似乎在傳遞一種無言的信息,使他有些飄飄然。

中午回家,就把辦好的手續給了曾薇,曾薇千謝萬謝,笑得很媚。黃之楚不由得想到她晚上的勁頭,也笑了。

晚上曾薇夫婦又來道謝,帶來兩套衣服,一套全毛西裝,給黃之楚的,一套全毛西服套裙,給肖琳的,還有一條雲煙。黃之楚夫婦說不好不好,鄰居間幫個忙還這樣,太見外了。

曾薇說得極隨便:“沒什麼,就六百多塊錢的事,我們坐火車逃幾回票就包在裏面了。”

實在執拗不過,別人也是真心相送,便收下了。

黃之楚是真心不想收這東西的,他想還是乾乾淨淨地做人好。但還是收了。他另有一番用意。便對老婆說:“那件事我解釋也是白解釋,但你也是有頭腦的人。俗話說,商人重利,**愛錢,我和她真有那事,別人還會送這麼貴重的東西給我們?只要給我個媚眼,只怕要跑得翻斤頭!”

肖琳一想,似也有些道理,就問:“那麼你那位馬姐呢?”

黃之楚說:“告訴你吧,市長已找我談了,要提我當市府辦副主任。我若睡了他老婆,還會提拔我?不整死我才怪哩!那種事又是瞞不住的。”

肖琳聽了這解釋似乎都合乎邏輯,心也寬了許多。收下那將近半年工資的非份之財,儘管有些難為情,但畢竟心裏暢快。又想自己的男人也許真的要熬出頭了,也是大大的好事。於是她鬱結多日的心開朗起來。黃之楚因老婆消除了疑慮,自然也高興。二人和好如初。今晚不曾聽見隔壁的動靜,二人都有那意思,也就親親熱熱地做了。

之後肖琳睡著了,黃之楚依然亢奮。便想到今天第一次用權,還只是稍稍施加影響,事情就辦得那麼順當,且得到重謝。權力這東西真好,他想。此念一出,又覺得自己心思不對勁,幾乎有點墮落,就搜腸刮肚,想找一些先賢的警語來自勉。但已倦了,大腦木木的,一時竟找不出,就睡著了。

黃之楚早就嫌自己的衣服太寒傖了,就想試試曾薇送的那套西裝。又總不好意思穿,似乎是偷來的。忽又想到曾薇說的逃票的事,便覺得這些生意人的錢反正是騙來的,他們騙的錢可以修房子,自己連件像樣的衣服都買不起。他媽的,管他哩,就算收了他們的東西也是均貧富。肖琳也勸他穿上算了,不然到夏天了。恰好這天曾薇碰上黃之楚也問合不合身,他覺得也是個借口,馬上應道,很合身,明天我穿上你看看。肖琳那套卻捨不得穿,說過生日時再穿。

那西裝面料精良,款式大方,做工考究,黃之楚感覺自己是個英國紳士,正走在倫敦大街上。他在家裏的穿衣鏡前仔細端詳過,確實漂亮。只是背影未能好好欣賞,但他自信一定很偉岸。工作起來精力也格外充沛,為市長起草的幾個講話稿都得到了市長的嘉許。

肖琳恢復正常之後好像漂亮了許多,經常神采飛揚。她同曾薇相處得也如姊妹一樣。黑男人常逗柳兒,柳兒叫他豬八戒也並不生氣,只說柳兒乖。黃之楚覺得人們其實是善良的,生活多美好!

市府機關卻悄悄地傳播着一條小道消息:李市長夫人懷孕了!

市府辦也有人議論此事,表情都很神秘,很隱諱,幾乎像地下黨人講暗語。只有趙秘書放肆些,講得很露骨:“他做了十幾年的荒工,顆粒無收,誰知道這回是哪一位下的種?”

趙秘書說這話的時候,眼光朝黃之楚閃了一下。黃之楚早知此人嫉妒自己,今天是借題發揮。黃之楚這時立即意識到自己已是快當副主任的人了,覺得有責任制止這種議論,便正色道:“同志們注意點,不能隨便議論領導,影響不好。若是五七年,不得了的。”

馬姐有了身孕,黃之楚也覺奇怪。他當然知道不幹自己的事,但中國人就是喜歡搞冤假錯案,自己同市長夫人過從甚密,前段同老婆肖琳的誤會也有少數人知道,自己不成了重要嫌疑者?十分害怕,而馬姐有事照樣叫他,別人就用異樣的眼光看,他很難堪。這樣倒像自己真的有問題似的,非常心虛。

有天肖琳問:“聽說市長夫人的肚子被誰弄大了?”

“你怎麼知道的?”黃之楚問。

肖琳道:“全市人民都知道了,這是頭號馬路新聞!”

黃之楚十分驚愕,說:“外面都是怎麼傳的?有些人真是吃多了盡放屁!”

肖琳頭一歪,問:“你生什麼氣?於你什麼事?莫非是你?”

“不像話!”黃之楚提高了嗓門。

肖琳見黃之楚不理,也不爭了,一個人生悶氣。

黃之楚今晚怎麼也睡不着。他越想越膽怯。那趙秘書心術最不正,肯定會到外面亂講,肯定還會點到我黃之楚。這話傳到市長耳里怎麼得了?自己的副主任不就泡湯了?女人真是怪物,馬姐平時看上去也只是打扮入時些,並不見得風流輕浮,怎麼干出這種事呢?最怪的還是市長,這一段還是一如常態,叫老婆還是小馬小馬,親熱不過了,難道不知道自己戴了綠帽子?老婆的肚子大了竟視而不見?你當市長的大事不糊塗,這也不是小事呀!看來市長大人是難得糊塗了。於是,黃之楚又調動自己的全部智力開展了邏輯推理。第一,市長對嬌妻愛不勝愛,不敢得罪;第二,相信老婆懷孕是石破天驚,功在自己;第三,即使不是自己的,也不追究,既保住了自己的體面和威信,又不讓自己知道那不想知道的第三者,含混含混算了,免得徒增煩惱。

黃之楚仔細一想,覺得真的還合乎邏輯。並且來了個設身處地,想像自己處於這個位置,恐怕也會這麼處理。這樣,心裏踏實了許多。倦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想:這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了。

又想:他媽的,本來就可以安心睡的,又不是你下的種!

第二天前往上班的路上,又進行了一次心理調適,為自己壯膽:君子坦蕩蕩,怕什麼!

上班不久,有人叫:黃之楚,市長找你。

這一叫,黃之楚已築好的心理堡壘又有些土崩瓦解了,只覺得雙腳發軟。為了掩飾,他不馬上起身,慢條斯理地整理着抽屜的資料,說:“就來,就來。”

未進市長辦公室的門,就聽見市長哈哈大笑,像在跟別人談笑。一進門,才知是市中醫院的周院長。此公年老資深,名氣很大,與市長交遊甚好。市長介紹說:“這是周院長;這是市府辦的黃之楚同志,筆杆子。”

坐下之後,市長說,市中醫院研究的治療男性不育的葯,效果本來不錯的,治癒率在百分之八十五,但那百分之十五的王八蛋卻到處告狀,告到《人民日報》,告到衛生部。弄得周院長他們頭痛,醫院的效益也差了。小黃你牽頭組織力量調查一下,寫篇有份量的文章,爭取上省報,上《人民日報》,為中醫院正正名,也可提高本市的知名度。市長拍拍自己的胸脯說,“我就是一個例子嘛,同小馬結婚十六年了從未有過。從去年起我吃了這種葯,小馬不是懷上了?”

原來如此。

黃之楚領回任務,覺得很幽默,忍不住笑了。之後,又怨自己真他媽的膽小鬼。為什麼越來越膽小呢?自己也說不清。

做了為期一周的調查,黃之楚開始動筆。他知道這文章的意義,除了市長講的,還事關市長和馬姐的名譽,甚至包括自己的名譽。所以調動了自己的全部才情,寫得很認真。又好像在為自己寫法律訴狀。

半個月後,黃之楚的文章發表了。

市長說:“好文筆。”

肖琳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笑着說:“此地無銀三百兩。”

眼睛一眨,又過了幾個月,黃之楚當市府辦副主任的事還遲遲不見宣佈,能否搬進機關大院、住兩室一廳呢?前景不很明朗。

他們夫婦關係如何?外人也不甚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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