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良夜醉
三人又抬起頭,發現那女子也正用滿是疑惑的眼神盯着他們看,四人對視着,慢慢嘴角都露出笑意,一起從座位上站起來,指着對方叫出名字來。
海鷗的相貌變化不大,只是當年的長發變成了短髮,她就這麼笑意盈盈的這麼看着他們,“你們三個怎麼在這兒?”
“我在上海工作,劉前進從美國剛回來,李凱打江北過來玩,我們仨正好聚在一起。”張揚搶着說。
這邊李凱已經走過去招呼海鷗,“海鷗,快過來一起坐!”他從旁邊拉了個椅子過來,又殷勤的幫海鷗把桌上的那瓶啤酒拿了過來,瞟了瞟自己這邊杯子裏的芝華士加冰,問海鷗:“海鷗,要吃點什麼?喝點什麼?我來叫,”儼然他做東一樣。
劉前進搓着手不知道說什麼好,但滿臉的堆笑和鏡片后似乎在發光的眼睛暴露了他的心情。
海鷗落座以後,張揚注意到,海鷗沒化妝,也沒拿一般女生的那種提包,只是一個小手包,可以放手機什麼的。
“哎呀真是難得,我們有多少年沒有見面了?”海鷗先開了口,這次劉前進終於得到說話的機會,馬上反應道:“15年了,自從你大二讀完去英國留學后,咱們就再沒見過。”
那邊李凱已經站起來手伸得長長的在招呼服務員要再點單,海鷗攔住了他,說她就住在茂悅酒店,就是上來看看的,不想再喝些什麼了。李凱嘀咕着,這怎麼能行,這怎麼好意思,還是坐下了,三人對視一眼,都知道這酒店的客房不便宜,海鷗這是成了大款還是嫁了大款了。
“海鷗,就你一個人?你先生和孩子沒上來啊?”張揚開口試探。
海鷗笑了,“我沒老公,更沒孩子。”聽到這,三個人趕緊說了些很難有人配的上海歐之類的客套話,但坐姿都起了微微的變化,似乎放鬆隨意了許多,隨之而來是更加的殷勤。李凱堅持要再給海歐點些飲料和小吃。
海鷗看了看腕上的手錶,說快十點了,浦東和外灘那邊都要滅燈的,景色就不好看了,我們換個地方吧。
“換場?去哪兒?我請?”李凱早就覺得酒吧喝的不自在了,聲音吵,燈光暗,洋酒也不是他擅長的。
“先出了酒店走走看吧。”海鷗建議。
張揚先去結賬,拿到賬單的時候,心裏緊了一下,單子上除了酒價還有服務費,稅費,月月有工資時候他不會為這些花費糾結的,但失業讓他對每項花費的態度都起了變化,前幾天陳晶說女兒想要報樂高培訓班,就被他以沒用處學不到東西給拒絕了,他還記得女兒失望的眼神。
四人下了樓,沿了黃浦路往外白渡橋和外灘方向走。海鷗說就這麼散散步也挺好,張揚也說能醒醒酒。八月的晚風吹在臉上暖洋洋的,四個人走在路上,時光彷彿倒回17年前,高中時候他們四個家住一個方向,經常一起騎自行車回家,一路上也這麼有說有笑。
李凱總覺得還缺點什麼,路過一家便利店的時候,進去買了一大袋子500毫升裝的易拉罐啤酒出來,遞給每人一罐,海鷗也接了。張揚說抱歉,對不住海鷗了,見了面沒什麼招待,就陪着走路吹風,海鷗說她更喜歡這樣戶外的感覺,老朋友相見,能說說話聊聊天就好。
李凱問起海鷗這些年都是怎麼過的,海鷗的回答也讓大家相信她是真的喜歡戶外。
海鷗說她在英國一直讀到博士,畢業后在歐洲數個國家做過不同工作,後來便辭職成了自由職業者,做過美國國家地理雜誌的簽約攝影師,還是幾家雜誌的自由撰稿人。這些年足跡遍及幾大洲,在非洲的草原上拍野生動物,在美洲瑪雅金字塔考古,在印尼的雨林里走訪原始部落,登過珠峰,做過達喀爾拉力賽的領航員。
這宛如在張揚他們三人面前打開一個不同的世界,海鷗說這些之前,他們從沒去想過世界上真有人過着這樣的生活,而不是按部就班的上班,下班;娶妻,生子。週遊世界也許是許多年輕人的夢,但對絕大多數人來說,也永遠只是夢。
如今,眼前就有一個活生生從夢裏走來的人。
海鷗在他們眼裏高大上起來,同時也有點理解為什麼她還是單身了。
“怎麼不找個男朋友啊?”劉前進不識時務的問。“沒有男朋友,你就有機會了?欺負我們都結婚了?”李凱戲謔道,並作勢要踢劉前進,張揚打圓場,“我們劉博士還單身着呢,海鷗你遇見好的給他介紹一個。”
海鷗說忙啊,天南海北里跑,一直安定不下來,沒時間考慮個人問題,也沒人能陪她這麼一起瘋。現在光護照就三四年換一本,這次就是護照簽證頁都蓋滿了,準備回江北換護照來的。
上海室內禁煙,李凱從飯店吃飯到酒吧,一直沒機會抽根煙,現在走在路上可以抽了,不過看到海鷗他又忍住了。李凱和海鷗高中時成績好,都進了江東大學,那時張揚他們都羨慕說他跟海鷗能成一對呢,也是,相比張劉二人,當年的李凱無論外貌,身高,學習成績,還是興趣愛好什麼的都和海鷗更般配。
如今,劉前進自不必說,美國的博士,科學家,小老闆;張揚也術有專攻,投資公司中層,在上海站住了腳跟;自己雖在江北的一畝三分地呼風喚雨,但離海鷗的距離卻可能是最遠的了。大學裏那個白衣飄飄,抱着結他唱戀戀風塵的李凱早不知在哪年飄然而去了。
聽海鷗說要回江北,李凱說他明天回去,劉前進也說他行李的事情搞定也要回去,三人對了一下時間發現對不上,海鷗明天有事要後天才能回;而李凱後天在江北有事,明天必須回去;劉前進更不能確定時間,只得放棄一起回去的想法。三人加了海鷗的微信留了電話,相約江北一定再聚。
四個人沿着外灘觀景平台慢慢往南走,已經快晚上十一點了,白日裏熙熙攘攘的人流稀疏了許多,對岸陸家嘴的燈光秀雖停了,但大大小小的寫字樓依舊燈火輝煌,上海彷彿一個剛參加完舞會的的美女卸下艷妝,素麵朝天,依舊眉眼動人,黃浦江上的遊船也停了,只有那些沉默的運輸船忙碌着,提醒人們一天還未結束。
張揚在江邊找了個座位,招呼大家都坐下,接着喝啤酒聊天。話題從高中時代講到大學,又轉到這些年各自的生活。四個人當年在班級里關係就算不錯的,但那都是單純的年少時的事了,這些年即使說不上歷盡滄桑,人情冷暖也嘗過不少,這番相遇友情似乎更進了一步,好像酒,貯存的時間越長越醇厚濃香。
李凱最終還是忍不住,拿出煙繞到花壇後面去抽。可能是這一晚上喝了三四種酒,也可能是心情鬱悶,李凱明顯有點多了,一直絮絮叨叨說海鷗夠哥們,好兄弟,要麼罵些單位的人和事,豪言說明天就去辭職;張揚惡毒的揶揄說明天是星期六,單位不上班,他酒量好些,但也喝的格外興奮,特別想說話;只有劉前進喝的相對少,不過話也少。
喝酒聊天的人時間過的特別快,這一談就到了半夜一點,海鷗也那麼一直陪着。一直到李凱醉倒了,躺在花壇的邊上打起鼾聲,夜聊才結束。
海鷗幫李凱拿了手包,張揚和劉前進架了他,走下觀景台。海鷗去攔了輛出租車,並坐了上來,和張揚一起把李凱送到劉前進住的酒店安頓好。下來又要把張揚也送回去,張揚說你一個女人我更不放心,堅持先把海鷗送回酒店,自己再回家。
回到六街坊自家樓下,要付車費的時候,司機說剛才那位小姐已經把錢都付了。
張揚跌跌撞撞的爬上五樓,從包里掏鑰匙,掏了幾次才拿出來,抖抖索索開了門,客廳里亮着一盞枱燈,陳晶穿着睡衣,正坐在沙發上看手機,她其實已經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了,故意不抬頭。
張揚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剛才一直沉浸在偶遇海鷗的興奮中,幾乎已經忘了陳晶在家裏生悶氣,熟悉陳晶性格的他知道,今天這一場吵鬧避免不了了,起碼一兩個小時不要想睡覺。
說實話,陳晶雖然脾氣大,強勢;同時也挺能幹,在自己也上班的同時,還把個小家理得井井有條,日常瑣事從不讓張揚費心,所以張揚顧全大局,在家庭爭端中總是退讓,和陳晶吵架也總是忍氣吞聲,息事寧人。
陳晶今天出乎意料的冷靜,“說吧,去哪兒了?跟誰一起?幹了什麼?”
張揚懦懦的解釋,“公司有點事兒,幾個大客戶......”
沒等他說完,陳晶已經冷笑,“是不是以為我好騙?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早沒了工作,看你這一個月表現還不錯,我給你面子,裝着不知道,等着你找工作。我不知道你想瞞多久,沒了工作就去找,不找工作,還撒謊,說吧,今天是幹什麼去了?”話語如同連珠炮一樣襲來。
完了,終於來了,雖然不知道陳晶怎麼知道的,但頭頂壓了一個月的利劍終於落下,張揚反而有一種解脫的輕鬆感。他還慶幸海鷗沒送他回來,萬一被陳晶看到或聽到是一個女人送他回來的,今天這事真沒法善了了。
張揚說我失業瞞着你也是怕你擔心,這次是劉前進回來了,李凱也過來,三個人聚會,玩得高興,就晚了。就吃了點飯,喝了點酒,沒花多少錢。
陳晶早已經從沙發上站起來,拿手指着張揚。
“你知不知道自己沒工作,沒收入了,噢,朋友來了你要請,要是天天有朋友來呢,錢太多了,不夠花是吧?”
“我放心你,讓你管帳,你也知道家裏的難處,房子要換,女兒的教育要花錢,家裏吃穿住用,哪樣不花錢,你倒好,出去花天酒地,夜半不歸。”
“你等着,我會查你的支付寶,信用卡的,看看你花了多少錢。”
“你還學會撒謊了,是不是想以後在外面有了女人也這麼瞞着,叫我怎麼相信你。”
張揚想起那張酒吧的賬單,心裏有那麼一瞬間後悔該找地方擼串的,轉念一想在酒吧能遇到海鷗也算值了。可海鷗關他什麼事呢,他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了,首要任務是顧好自己的小家。錢,哎,都是錢,陳晶眼裏怎麼只有錢了。
陳晶聲音越說越大,她的聯想思維比較發達,估計再過一會兒她就會聯想到怎麼抓姦,跟第三者作鬥爭,離婚分家產了。
陳晶看張揚喝醉了自顧自的在那發獃的樣子,更加出離憤怒,打開門把張揚推出門外,砰地一聲關上並反鎖了門。在門內說:“你在外面清醒清醒吧。”張揚知道陳晶做得出來,他以前也曾晚上在門外被關了半個多小時不讓進去,遇到夜歸的鄰居還要裝作開門找鑰匙的樣子。
張揚在門口的台階上坐着,周邊的鄰居毫無動靜,他們都練就了寵辱不驚的本領,無論是空調拖拉機般的響聲還是摔門砸碗的吵架聲都讓他們無動於衷。
不知為什麼,這次不一樣了,張揚不想坐在門口等陳晶解氣。他想起海鷗的豪爽大氣,善解人意,心中還跳出個念頭,如果自己現在去找海鷗,會不會發生什麼,但轉眼就把念頭掐滅了,且不說海鷗對自己有沒有那個意思,陳晶脾氣不好,但人卻不壞,女兒還小,這個家還要維持。這次也算他有錯在先吧,先過了這個晚上,等明天再說吧。
張揚下了樓,走出小區,八月的良夜裏,有蟲鳴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