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或開始
一
孟維周任地委書記不久,西州地區改作西州市。孟維周從縣委書記走向市委書記,只用了四年多時間。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有人背地裏叫孟維周孟公子。據說全省有四大公子,都是最年輕的地市委書記。孟公子最小,還不到四十歲。人們只在私下裏叫他們公子,都因公子二字意蘊太豐富了。
西州叫市了,老百姓跟着興奮。儘管工人仍是沒事兒干,儘管農民仍被城管隊趕得滿街跑。老百姓外出打工,說起自己是西州市人,自我感覺好多了。最幸福的大概是農民,他們大清早醒來,突然就由鄉巴佬變成城裏人了。
老百姓自顧自己高興着,沒想到官場的人們因為地區改作了市,比任何時候都忙碌了。孟維周經常強調,西州要緊緊抓住地改市這個大好機遇,加快發展。
孟維周的指示,大小官員們算是心領神會了。平時官場的人慣用的問候語是:“忙嗎?”西州最近變了規矩,很多人見面就說:“抓住機遇!”彼此還得客氣:“哪裏哪裏,你抓住機遇!”知己的朋友碰了面,表情就更加神秘:“這回你可要抓住機遇喲!”也有人調侃別人:“你抓住機遇啊!”對方就以牙還牙:“他媽的你調戲老子,你才抓住機遇哩!”
原來地區改作市了,各級領導班子都會有所調整。
很多人吃過晚飯,就急不可耐地看手錶,等着天黑下來。偏是夏天,天黑得遲。好不容易捱到天黑,他們就一溜煙跑進市委機關。他們爬上桃嶺,盡量低着頭。桃嶺早已不見一株桃樹,桔樹已長得很茂盛。人們卻仍習慣叫這桃嶺。這大概是給老地委書記陶凡留下的唯一紀念。桃嶺的路燈很灰暗,桔林黑漆漆的。可上桃嶺的人仍嫌一路上太亮堂了。他們恨不能變成土行孫,鑽進地里絲溜溜地跑,突然就在孟維周家客廳里冒了出來。
桃嶺上這些行色匆匆的人,就是上市委領導家去抓機遇去的。
哪裏都有喜歡操心的人,專愛理些別人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有人發現,自從地區改市的消息越來越明確了,往孟維周家跑的人就越來越多了。孟維周的脾氣就越來越大,有次在會上發了火:“有些人,天天往市委領導那裏跑。有什麼好跑的?共產黨的官是哪個可以跑下來的?”
但是,桃嶺一直就沒冷清過。有人講得誇張,說到了晚上,往桃嶺跑的人,多得就像螞蟻搬家!
孟維周是接周一佛的。他剛當地委書記,有人擔心他壓不住台。他畢竟太年輕了。可是沒想到,他坐上這把交椅,居然很能服眾。有些老幹部怎麼也想不明白,孟維周年紀輕輕的,哪來這麼高的威信?他們忘記建國初那會兒,自己當上地市級領導也才三十齣頭。
年輕幹部卻很佩服孟維周,他們對五十年代幹部年輕化不清楚,倒是知道西方很多****年紀都不大,就說:“孟書記要是生在美國,這個年紀當上總統都說不準!”這種人多半碰不着孟維周的面,他們遺憾自己沒法當著孟書記說這些話。
西州有句很世故的俗話:欺老不欺小。意思是說,得罪誰都行,別得罪年輕人。年輕人誰說得准?弄不好明天就發達了。孟維周三十二歲就是縣委書記了,不到三年就出任地委秘書長,一年之後任地委副書記,又過一年就是地委書記了。
有人便說:“都說誰誰爬得快,人家孟書記可不是爬,而是在飛!”
西州人都料定孟維周還會飛得更高的。西州本來就早被省里幹部叫做機場了。說這裏是省級領導起飛的地方。省委副書記張兆林、副省長宋秋山、省委組織部長周一佛,原先都是西州地委書記。最近四任地委書記,只有陶凡就地退下來了。外地人不服氣的,就說難怪全省人民富不了,省里領導都是從貧困地區來的。有些幹部背地裏竟把省委叫做西州省委。
孟維周好像更牛市,光是他的年齡,別人就競爭不過,更不用說他上面有張兆林。早些年,誰上頭有人,別人當面不會說他什麼,私下裏會說這人不過就是抱了條粗腿。現在變了,誰上面有人,反讓人高看許多。沒人做思想政治工作,大家也都想通了:朝中有人好做官,本來就是國粹。
孟維周他們體重多在一百五十斤上下,可他們到了省委領導眼裏,似乎都成了微縮景觀。省里說研究幹部,習慣叫定盤子。據說西州的盤子還沒有正式定好。那一個個彪形大漢,都想成為省委領導盤子裏胡蘿蔔雕的鳳凰,或是一片小火腿腸。
西州市的盤子省里定,西州各縣市和部門的盤子孟維周幾個人定。好幾個月了,西州上上下下很多人都在跑。跑西州、跑省里、跑北京。只有市委書記孟維周和代市長萬明山沒怎麼跑,他倆早就定在盤子裏面了。
有天晚上,市財政局長王洪亮跑到孟維周家。孟維周見他敲門進來,就發火了:“洪亮,你還要跑什麼?我早就同你說過,你不動。”
王洪亮笑笑:“孟書記,我想彙報個想法,請你能夠同意。”
孟維周說:“這話怎麼說?我還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就先要我同意。除非你想當市委書記,我讓位就是。別的,我不敢籠統就同意了。”
王洪亮仍是笑:“孟書記盡開我的玩笑。我何德何能,敢覬覦這個位置?我是想辭職。”
孟維周吃了一驚,問:“洪亮,你這是什麼意思?”
王洪亮說:“請孟書記聽我彙報清楚。我有個同學,在國瑞證券當老總。他鼓動我多年了,要我去給他幫忙。只因孟書記你太關心我了,我不敢答應。這次他又找我,我就不好意思了。”
孟維周問:“他準備怎麼安排你?”
“給他當副總。”王洪亮說。
孟維周笑笑,說:“洪亮啊,你是寧為雞尾,不為鳳頭!”
王洪亮紅了臉,說:“孟書記,不瞞你說,他開的薪金高,我就動心了。”
“多少?”孟維周問。
“年薪五十萬。”王洪亮說。
孟維周淡然道:“也不高嘛。”
王洪亮不好意思似的,說:“我想改變一下生活,試試自己的潛力。”
孟維周說:“本來,我不該勸你留下來。幹部想出去闖闖,這是好事,組織上得支持。但是,你畢竟是黨培養多年的相當級別的領導幹部。你不想想,市委任命個財政局長,是兒戲嗎?”
王洪亮說:“我知道孟書記對我非常器重,所以一直不敢開這個口。但是,我也反覆考慮好長時間了,我的這個選擇是慎重的。”
孟維周說:“既然你去意已定,我就放你走。但是,洪亮,你也先別急着辭職。你先過去干半年再說。半年後,要開人大會了,**組成單位要定盤子了,你再最後考慮去留。”
王洪亮雙手抱拳,打拱不迭,差不多想跪下去了:“孟書記,我非常感謝你!你太關心我了,我一定珍惜這次機會。只是,我怕讓你為難。這事怎麼操作?”
孟維周說:“人是活的,還怕想不出辦法?我同市委幾個頭兒研究一下,派你去外地企業掛職學習半年。我們需要很多真正懂經濟工作的幹部啊!”
兩人說完這事兒,就隨便聊天。感覺就不像上下級了,而是兄弟似的。
孟維周笑道:“你發了財,可別忘記老朋友啊!”
王洪亮說:“正像我那位同學說的,有財大家發。我怎麼會忘記孟書記呢?”
孟維周忙搖手道“洪亮你誤會我意思了。你以為我在向你索賄吧?我只是要你莫忘記老朋友啊。”
王洪亮故意把樣子做得很難堪,說:“孟書記這麼說,真讓我無地自容了。洪亮沒這意思。”
二
關隱達的日子過得越來越悠閑。他一屁股坐在教委主任的位置上,六年間再也沒動過。
關隱達的性子早已熬得不溫不火。他從不發脾氣,卻是說句算句。像教委這種業務機關,領導換來換去,幹部卻總在裏面獃著。幾十年下來,人際關係難免很複雜。關隱達剛去時,有人建議他整頓一下機關作風,重點解決內部不團結的問題。
關隱達聽了只是笑笑。他從來就不相信所謂批評和自我批評的神話。這條被大家奉如圭臬的優良作風太天真了。批評也好,自我批評也好,除了激化或公開矛盾,不會有別的收穫。大家也許場面上會講得漂亮,私下裏該怎樣還會怎樣的。他的看法是,多數時候,公開矛盾,不如迴避矛盾。
關隱達的策略是只談工作,不談別的。他頭次主持機關幹部會議,只講了三十分鐘話,就宣佈散會。幹部覺得奇怪,似乎這樣子不像開會。可是幹部們很快就發現,關隱達原來是位極幹練的領導。他講話不講究起承轉合,總是硬邦邦幾條。他一講完,各科室就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分頭落實就是了。關隱達原本很會講官話的,現在有點返璞歸真的意思,很煩那些大話套話。
沒多久,教委的幹部們竟然發現:機關人際關係好像融洽多了。
有人終於感覺到關隱達的高明,奉承說:“教委機關幾十年的老大難問題,關主任不費吹灰之力就解決了。”關隱達聽了也只是笑笑。他知道問題並沒有解決,只是不讓它暴露出來。關隱達心想,有個道理是明擺着的,卻沒人注意。機關幹部,再怎麼複雜,他們也不敢在工作上亂來。所以只需抓嚴了工作紀律,該誰幹的事就得誰干,這就行了。機關也像一個人,你不讓他壞的東西有機會表現,看他壞到哪裏去。
教委機關百多幹部,都長着張嘴巴。總有幾張嘴巴喜歡說話,關隱達的能耐就傳得天遠。況且他的書法、文才早就名聲在外。早年當上縣長,又是****硬推上去的。而他如今對待官場又格外的淡泊。種種機緣或因素,都豐富着關隱達在民間的形象。人們說起關隱達,都很敬重。
關隱達並不覺得自己忙,夫人陶陶卻老是說:“你四十多歲的人了,身體最重要。”她今天要關隱達吃冬蟲夏草,明天又要他吃高麗參。只要聽說什麼方子補身體,她就會想方設法弄來。上級銀行好幾次想任命陶陶當市中心支行行長,她都婉謝了。她說自己這輩子沒什麼大志向,管好丈夫和孩子就足夠了。了解她的人都說,只有陶凡的女兒才會這麼散淡。兒子通通已上初二,眼看着就要上高中。
最近陶陶又聽說,六味地黃丸男人要長年服用,就像女人要長年服用婦科千金片。星期天,她打發丈夫和兒子吃過早飯,就要出門去。交代關隱達:“你管著兒子做作業,我給你買葯去。等我回來,再去看爸爸媽媽。”
一家人每周要上桃嶺一次,陪老人家吃頓飯。每次都是星期天去,星期六通通學校要補課。關隱達自己是教委主任,一年到頭強調不準加重學生課業負擔,可是自己兒子照常補課。放假時,嚴令不準補課。可是學校自有辦法。他們化整為零,每次補二十幾個學生,還讓家長輪流值班,守在教室里。只要上面來人檢查,家長就出面糾纏,說補課不關學校的事,都是家長們強烈要求的。他真拿着這事沒辦法,只好睜隻眼閉隻眼。
門口就有藥店,沒多久陶陶就回來了。她進屋就說:“這葯又不貴,又沒副作用。養生葯。我買了五十盒。”
“這麼多,當飯吃?”關隱達就像很聽話的孩子,連說明書都懶得看,只問,“吃幾顆?”陶陶搶過藥瓶,說:“你怎麼開交喲,就像三歲小朋友。”
她怨着丈夫,心裏甜蜜而滿足。她故意淘氣,大聲念道:“藥物組成,熟地黃、山茱萸、牡丹皮、山藥、茯苓、澤瀉。功能主治,滋陰補腎。用於頭暈耳鳴,腰膝酸軟,遺精盜汗……”
關隱達忙壓着嗓子叫了聲:“陶陶!”
陶陶吐吐舌頭,笑了起來。通通在裏面做作業,關隱達怕孩子聽了不好。
“兒子聽不懂的。”陶陶繼續頑皮,“口服,一次八丸,一日三次。規格,每八丸相當於原藥材三克。批准文號……”
關隱達一把奪過藥瓶,說:“拜託了,文號就不要念了。我一天到晚看文件,聽說文號就條件反射,頭痛。”
陶陶倒來溫開水,遞給關隱達,說:“你還得修鍊。你什麼時候有老爸那種心態,就自在了。”
關隱達吞下六味地黃丸,說:“老爸能夠有個好心態,巴不得。但我總懷疑他的淡泊是做給別人看的。他不把什麼都看淡些,又能怎樣呢?”
陶陶嘆道:“做官一輩子,有什麼意思!”
關隱達笑道:“是沒有意思。所以人就要想通達些。我見識過省里一些老領導的秘書、司機,想來真是心寒。那些老書記、老省長,當年誰不是呼風喚雨的人物?很多人削尖了腦袋想鑽到他們身邊去,哪怕給他們擦**都願意。他們的秘書、司機,都風光得不得了。如今他們退下來了,就誰也嫌棄了。他們仍然配有秘書和司機。這些秘書、司機就恨自己運氣差,等這些老傢伙沒用了,他們才輪到這份差事。他們當面叫人家某老某老,背地裏都叫人家老東西。只要哪個老領導病了,他的秘書、司機就暗自高興,巴不得人家一命歸西,他們就可以解放了。陳副省長快八十歲了,身體還很健旺,他的秘書就成天在外面對別人搖頭,說怎麼得了,哪天是個頭喲!”
陶陶聽着很生氣,說:“這些老人家自己也不爭氣,他們的兒女也不爭氣。我爸爸若是省級幹部,他只要退下來,我堅決不要人家配什麼司機、秘書。自己兒女天天守着老人家,多好。都是些狼心狗肺的傢伙!”
關隱達笑道:“你還真生氣了。人沒到那步,到那步就會那樣的。老領導照樣比秘書、比司機、比房子、比車子。他們生病了,有兒女守在醫院他們不會滿足,寧可讓秘書守着。這叫享受待遇。”
陶陶搖頭道:“官場真是害人,把人都弄成瘋子了。”
關隱達笑笑,不再議論這事了。他想官場就是如此,誰也拿它沒辦法。關隱達琢磨過孟維周對他稱呼的變遷,就很有意思。孟維周剛參加工作那會兒,見了關隱達就叫關兄;過了幾年,孟維周當了縣委副書記、縣委書記,就叫他關老兄了。
“關”和“兄”中間加個“老”字,意思沒變,意味卻不同了。
關兄是那種剛入仕途的年輕人叫的,顯得斯文、拘謹、恭敬。孟維周開始叫關老兄了,老成多了,同關隱達就是平輩之禮。孟維周當上地委領導后,第一次見了關隱達,就直呼老關了。
通通作業完成了,揉着眼睛出了房間。陶陶說:“我們看外公外婆去。”
通通點點頭,不多說話。陶陶就說:“兒子你怎麼了?比你外公還深沉。”
兒子仍是不說話,面無表情,等着爸爸媽媽叫出門。
關隱達就想兒子讓沒完沒了的作業和考試弄得沒朝氣了。他摸著兒子的頭頂,說:“我們走路吧。”
從教委去市委機關要坐兩站公共汽車。關隱達體諒司機,星期天一般不用車。卻又不想坐公共車,每次都是走着去,只當散步。
路上碰着王洪亮。握了手,關隱達說:“聽說你要下海?”
王洪亮說:“關主任消息這麼靈通?不是下海,地委派我去企業掛職。”
關隱達就笑笑,說:“你洪亮老弟是什麼人物?你是一舉一動,萬人矚目啊。好,你們年輕人,還可以好好乾一番。”
王洪亮說:“關主任比我才大幾歲?就充老大了。我是想就着這個機會,去企業算了。你關主任可要抓住機遇啊。”
關隱達搖頭道:“我還有什麼機遇可抓?老了。”
兩人玩笑幾句,握手而別。
陶陶說:“王洪亮是個人物。”
關隱達回道:“是個人物。”
走在街上,關隱達的手機老是響。他便不停地接電話,有的是工作電話,有的是朋友問候。
陶陶說:“你乾脆關了電話。”
關隱達說:“市委最近有個新指示,上班時間,部門主要負責人離開辦公室,就得開着手機。晚上和周末,不在家裏也得開着手機。”
陶陶說:“你們這官也當得真可憐,人身自由都沒有了。”
關隱達說:“都因上次星期日,一幫農民到市**上訪。堵了大門,砸了汽車,市委領導要找下面幾個部門的頭兒,怎麼也找不到。孟維周一發火,就下了這麼個通知。”
陶陶突然抿嘴而笑,說:“當年有手機就好了,爸爸找你,不用我去跑腿了。”
關隱達笑道:“就搭幫那時候沒手機,不然我哪有機會同你來往?天知道你現是誰的老婆。”
陶陶扯扯兒子,逗他:“那也就沒有通通了。”
通通一直在東張西望,根本沒聽爸爸媽媽在說什麼,懵懵懂懂地問:“說什麼呀?”
陶陶朝關隱達做了個鬼臉,對兒子說:“媽媽在說那年漲洪水……”
通通搶了話說:“水中漂過來一個木盆,木盆里躺着個小孩,小孩就是通通。講了一百遍了,沒意思。”
關隱達哈哈大笑,說:“現在小孩,都是摔頭主義。”
關隱達想起坊間流傳的孟維周的段子,說:“有人說,當年手機剛出現時,孟維周還是張兆林的秘書。那時手機貴,兩三萬塊錢一台,地委領導才有資格使用。孟維周有回跟同學聚會,多喝了幾口酒,就吐露了自己的遠大目標是三個一,一台車子,一個秘書,一部手機。”
陶陶笑笑,說:“你不知道,別人把他的三個一完善了,成了五個一工程。”
關隱達說:“我倒沒聽說過。”
“人家給他加了兩個一,一個情人,一筆財富。”陶陶怕兒子聽見,輕聲說道。
進了地委大院,盡碰着熟人。有些人同他打着招呼,卻不太自在。關隱達就知道,他們正像王洪亮說的,是跑到大院裏面抓機遇來了。休息日往市委機關跑,能幹什麼呢?
上了桃嶺,沿小路蜿蜒而上,就到了那個幽靜的小院。關門閉戶的,像是好久沒住人了。關隱達每次上岳父家,都感覺這裏太冷清了。
陶陶說:“通通,喊外公外婆。”
通通便叫道:“外公,外婆!”
門開了,外婆滿面笑容。
“爸爸呢?”陶陶問。
媽媽說:“爸爸睡着。”
陶陶便交代通通小聲些,別吵了外公。庭院裏有樹蔭,下面放有小凳。老小几口都坐在外面說話。
陶陶媽說:“他外公最近老是容易瞌睡。一張報紙看不上半頁,就困了。晚上又睡不好。老了。”老人家說著就嘆了起來。
陶陶忙說:“沒事的,爸爸身體算好的。想睡就睡,想活動就活動,別勉強他。”
媽媽搖搖頭:“你爸爸脾氣犟,聽不進我半句話。我要他每天下山去,同老人家一塊玩玩。他就是不肯去。最多清早打套太極拳,寫兩張字。餘下時間,守着報紙和電視。”
陶陶寬慰媽媽:“媽你也不要擔心。爸爸好靜,隨他。”
媽媽笑道:“有天我見他吃過早飯就抱着本書看,心裏氣他,就逗他。我說老陶,告訴你個好消息。你爸爸認真聽着,問什麼好消息?我說,你好好讀書,會有意外驚喜。你爸爸又問,什麼意外驚喜?我說,聽說皇帝老子要招駙馬了。”
陶陶笑出了眼淚,直問爸爸是什麼反應。說笑間,陶凡出來了。陶陶望着爸爸,仍是笑個不停。
陶凡拍拍通通的腦袋,問:“告訴外公,他們笑什麼?”
通通調皮道:“外婆說,外公招駙馬了。”
陶凡只是笑笑,很慈祥的樣子。
關隱達早起身,搬了凳子,招呼陶凡坐下,問:“爸爸身體怎麼樣?”
“好哩。”陶凡說。
陶陶和媽媽說家常,陶凡和關隱達只是聽着。通通坐了會兒,很沒意思,就進去看電視,說這會兒有動畫片。陶陶就說:“通通怎麼得了,都快上高中了,還這麼喜歡看動畫片。”
關隱達說:“孩子也太辛苦了,該讓他輕鬆一下。”
陶凡始終不說話,望着天邊的浮雲。他表情漠然,目光有些空洞。也許只有關隱達才知道,陶凡內心其實很孤獨。關隱達從來不點破這一層,他同陶陶都沒說過,免得她傷心。退下來的老幹部,多半都在老乾活動中心休閑。那裏可以打門球、搓麻將,也可以喝茶聊天。但是陶凡從來沒去過那裏。他當地委書記時,老幹部們多次建議,要修老乾活動中心。陶凡不同意,說財政太困難了,緩幾年再說。後來他退下來了,張兆林才修了老乾活動中心。老幹部們現在越是玩得自在,越是聲討陶凡的不開明。他們說要是早些年修成活動中心,我們這些老傢伙都會多活幾年。
當年陶凡本來有着很好的政聲,可是後來人們對他的評價慢慢就變了。關隱達能聽見的話就很讓人無奈了,那麼肯定還有很多更不堪的話他沒法聽說。人們把陶凡主政那十年,叫做陶凡時代。有些幹部很憤然,說陶凡時代,西州沒出人。他們說的人,專指大人物,就是張兆林、宋秋山、周一佛這些大幹部。都說陶凡自己上不去,也不讓別人上去。說要想陶凡提拔個幹部,就像要割他的肉。這個也不成熟,那個也太稚嫩,就他陶凡一個人能幹。不像張兆林他們,捨得用幹部,講義氣,夠朋友。好像只有他陶凡襟懷坦白,別人都靠不住。結果怎麼樣?現在是人家張兆林、宋秋山、周一佛坐在主席台上襟懷坦白,陶凡蹲在家裏打瞌睡!
天近黃昏,陶陶幫着媽媽做晚飯去。陶凡起身,四處探尋着。
關隱達問:“爸爸你要什麼?”
陶凡說:“我想修修花木。”
“剪子在這裏哩。我來弄吧。”關隱達拿來了剪子。
陶凡說:“有兩把剪子,我倆一起弄吧。”
兩人湊在一起,修剪着中華蚊母盆景。陶凡無意間就會流露出對女婿的信任、需要或是依賴。關隱達早就看出了這點,感覺很溫暖,又說不出心酸。
陶凡微微有些氣喘,顯出力不從心的樣子。
關隱達不好過多提醒陶凡保重身體,他知道岳父是不情願服老的。
陶凡說:“昨天向天富來看了我。”
“哦?向天富這個人不錯。”關隱達應道。
向天富是位縣委書記,陶凡手上提的副縣長。向天富同關隱達私交一直不錯,便常來看看陶凡。陶凡像是隨意說起,心裏其實很高興。現在幾乎沒什麼人來看望他了。
“舒培德同你還有往來嗎?”陶凡隨意問道。
關隱達說:“談不上往來,只是他有時去我家裏坐坐。”
陶凡說:“他是個聰明人,生意越做越大。可是偏愛往政界鑽,我不喜歡。他當了十多年省政協委員了,也不嫌厭煩!”
關隱達說:“做生意的,有頂紅帽子,好辦些。他當年沒您支持,生意只怕做不得這麼大。”
陶凡說:“我也沒什麼具體支持。多半是他自己拉着虎皮當大旗。”
關隱達嘆道:“有人諷刺說,中國的經濟學,就是真正的政治經濟學。因為政治同經濟太密切了。您當年只是替舒培德的圖遠公司題寫了招牌,他的生意就興旺發達了。他能成為西州頭號民營企業家,省政協委員,應該說都搭幫您。一塊招牌,竟有如此神奇功效,只有在中國才會發生。”
陶凡說:“事情的經過你都知道,我當時的用意只是為了推動民營企業發展。”
關隱達說:“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如果是現在,哪位領導替企業題寫招牌,中間文章就大了。”
陶凡臉色陰了下,不說話了。他不想說得太實了,沒意思。最近西州很熱鬧的事,陶凡也毫不關心。關隱達好像從來沒聽陶凡提起過孟維周的名字。陶凡當地委書記那會兒,孟維周才大學畢業,跟着張兆林屁顛屁顛地跑,傻乎乎的什麼也不懂。陶凡心裏要是裝着孟維周,簡直有些滑稽。關隱達也從來不同陶凡提過孟維周,免得尷尬。
“隱達,我最近有些相信宿命論了。”陶凡突然停了手,沒頭沒腦地說。
關隱達問:“為什麼呢?”
陶凡說:“可能是老了吧。我回憶自己經過的很多事情,看似偶然,其實都是必然。我當年用幹部時,心裏隱約感覺有的人不太對勁,想往上爬就貼着你。但是又想,我是為國家任用幹部,又不是為自己培養門生,就放下這些念頭。後來果然印證了我當時的感覺。有些人,品質就是不行。”
關隱達插言道:“人上一百,各樣各色。”
陶凡接著說:“現在一想,好像幹什麼事,都有種神秘的預兆。再比如,當年你參加地委辦書法比賽,寫了首張孝祥的詞,《念奴嬌·洞庭清草》。我就想小夥子怎麼選了這首詞呢?這可是貶官的牢騷之作啊!張孝祥是故作曠達,其實滿腹苦衷。後來你不怎麼順,在縣裏調來調去好多年,同古時候的貶官差不多。我就想起這事來了,心想未必冥冥之中有什麼主宰着人類?”
關隱達笑道:“我現在不是很好嗎?我扎紮實實幹自己分內的工作,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也沒有別的野心了。說到底,不過是為了謀生。”
陶凡點頭說:“淡一點好。但人生就是一張紙,一捅破,就什麼意思也沒有了。你吃的是國家俸祿,就得好好兒替老百姓辦事。什麼叫事業?現在這些人,只把頭上的官帽子看做事業。”
關隱達沒想到陶凡今天會講這些話。老人家退下來多年了,從來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也許人越老,心裏就越落寞,過去很多事情都湧來眼前了。
媽媽喊吃飯了。翁婿倆洗了手,回屋裏去。陶凡每餐都喝杯黃酒,關隱達也陪着喝上一杯。陶陶已說過多次了,要請個保姆照顧爸爸媽媽,可老人就是不肯要。陶凡退下來后,只想清凈些,就把保姆都辭掉了。
吃過晚飯,稍坐會兒,陶陶就說要回去了。她每次都想多陪老人說說話,可通通得學習,只好早早動身。出了小院,關隱達說:“走大路吧。”
他猜走小路說不定就會碰着下山來拜碼頭的。儘是熟人,見着不好。
三
有幸坐上財政局長這把交椅的,不是市委書記的鐵哥們兒,就是市長的大紅人。王洪亮是代市長萬明山的把兄弟,西州無人不曉。孟維周想,王洪亮既然想去證券公司,自然先同萬明山商量過了。他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再說王洪亮平時在孟維周面前也常走動,還算個聰明人。最近又是關鍵時期,孟維周想同萬明山盡量默契些。
萬明山自從上次去省委黨校學習半年回來,就經常喜歡用個詞:動態平衡。大概是他聽哪位教授說的。萬明山的知識體系中,所謂動態平衡,可能是最高構成。他同孟維周的關係就是一種動態平衡。他多數時候都聽孟維周的,有時也暗自叫叫板。
他手下有好些死心塌地的兄弟,卻又經常要他的兄弟們多同孟維周聯繫。他知道哪幾個位置自己可以安排,哪幾個位置得孟維周說了算。萬明山長孟維周十歲,光是縣委書記就幹了十二年。像他這種資歷的人,能同孟維周面子上過得去,已經很不錯了。
西州有些幹部感念張兆林、宋秋山和周一佛,他們任用幹部放得開,提拔了很多人。孟維周就是張兆林重用的,萬明山卻是宋秋山栽培的。可是,到了孟維周手上,拿着就難辦了。他再像三位前任書記那樣用幹部,西州幹部就只好出口國外。內銷肯定不行,哪裏都想用當地幹部,資源有限啊。用幹部就像漲工資,算是剛性支出,只能漲不能降,而且要保證必要的漲幅。
陶凡時代,工資漲得慢,幹部提得更慢。孟維周感到為難,生怕自己還在任上,人們就拿他同陶凡作比了。最近他的壓力更大,畢竟是僧多粥少。
王洪亮想去證券公司,這無意間給孟維周一個新靈感。他想乾脆派些幹部去企業掛職,可以暫時緩解用人矛盾。但僅僅派幹部到本市企業,就沒法把這個舉措的意義弄得重大。最好也派些幹部去省內外大企業。這就得依靠省委協調了。
孟維周思考了兩天,先不同市委其他領導商量,就給張兆林打了電話。張兆林很讚賞孟維周的想法,說派黨政幹部去企業掛職鍛煉很有必要,這是新時期幹部隊伍建設的一條新思路,省委表示支持。
“你們需要派幹部去省內或省外哪些企業,我負責出面做工作。”張兆林對自己的得意門生十分支持。
通完電話,孟維周還沒來得及同萬明山商量,張兆林又打了電話過來,說是他同省委組織部研究過了,決定把西州派幹部下企業掛職鍛煉作為省里試點。孟維周聽罷更是興奮,明白這都是張兆林有意栽培他的意思。
孟維周有了尚方寶劍,便找來萬明山商量,卻不講已經向張兆林彙報過了,也沒講省里準備拿西州試點的事。他打算過幾天再說去。
萬明山原是很精明的,立即就明白孟維周的用心,暗自佩服:此人年紀輕輕,手法老成,必成大器。卻不點破,只正經道:“孟書記這個提議很好,我表示贊同。黨政幹部中間,真正懂經濟工作的同志不多,同發展市場經濟的新形勢不相適應。我建議市委組織部好好擬個方案。派哪些同志去,要定標準。組織部提個初步名單,請孟書記先過目,再交市委常委會研究。有必要的話,我也可以先看看。我的意見是這個事情要從速辦理。”
孟維周聽了,知道萬明山准猜着了他的意思。他想萬明山提出要先看看名單,顯然也想利用這着棋做點兒文章。那麼這篇文章就兩個人共同做吧。
孟維周自然也不說穿,微笑着點頭:“好吧,我同組織部打招呼。派出去的人員,我倆先把個關。王洪亮同志想去證券公司掛職,我看可以考慮。”
萬明山說:“我同意孟書記意見。這事王洪亮同志向我也彙報過。”
這回組織部的工作效率很高,不出一個星期,《中共西州市委關於選拔優秀中青年幹部下企業掛職鍛煉的決定(草稿)》就出來了。組織部長親自把草稿送到孟維周桌上。
孟維周提筆就把標題中的“下”字改作“到”字,並批示道:
一個“下”字,說明我們幹部的思想觀念還沒有徹底轉變。我們再也不能高高在上,以為到企業去就是“下去”了。相反,企業站在市場經濟最前沿,那裏有很多值得我們認真學習的東西。派幹部到企業去掛職,就是去鍛煉,去當學生。這既是我們培養幹部的重要舉措,也是加強幹部作風建設的重要途徑。
孟維周倒不太在意正文,只粗粗瞄了眼,就翻過去了。他是從來不給材料班子當語文老師的,審閱文件只提原則性意見。自己當年也寫過材料,知道領導逐字逐句修改文章是很可笑的事。他關心的是後面附上的選拔名單。名單中的人,有的他認識,有的就僅僅是個符號。他認識的人,個別感覺特別好的,就在名單後邊批道:建議換個人。
孟維周最後批示:請送明山同志閱后,交市委常委會議研究。
回頭看看那幾句關於“下”字的批示,孟維周竟暗自得意。可惜這份得意是沒法同人分享的,正是妙處難與君說啊!
孟維周突然想起了關隱達。多年前,關隱達參加地委機關書法比賽,書寫的是張孝祥的一首詞,中間有句“妙處難與君說”。那回關隱達可是出盡風頭啊。孟維周當時只恨自己字太糟糕了,同是地委領導秘書,好沒面子的。他卻記死了詞中的一句:妙處難與君說。
孟維周現在想來,憑關隱達的文才、幹才和為人,本可大展宏圖的,卻就那麼落寞下去了。正像拿破崙說的,戰局瞬息萬變。政界局勢也是如此。張兆林本是陶凡重用起來的,後來兩人的關係慢慢竟複雜起來了。誰都知道陶張二人很微妙,但誰都說不出個所以然。關隱達只因是陶凡的女婿,在西州就再也起不來了。孟維周其實很敬佩關隱達,無奈各奔其主,他也不好怎麼關照。
孟維周當上地委書記后,頭個晚上就去拜訪了陶凡。陶凡言語上倒是熱情,直道小孟不錯,年輕人前程不可限量。孟維周做盡了謙虛狀,請老書記多提意見,多支持工作。陶凡只是打哈哈,說自己退下來多年了,觀念落後,見識過時,適應不了新形勢了。孟維周客氣着出門,陶凡在後面熱情打拱。夜風吹過,孟維周不禁打了個寒戰。他意識到陶凡看上去熱情,其實很冷淡。
派到企業去的幹部很快就到位了。這時,西州市委收到省委組織部文件,正式決定在西州試點,派黨政機關幹部到企業掛職鍛煉。
孟維周提筆在文件上籤道:
已閱。此項工作省委非常重視,建議市委再認真研究一次,就幹部到企業掛職鍛煉的目的、主要任務、考核辦法等等,制定一個詳細方案。送市委常委閱。
簽完意見,孟維周便打電話給萬明山,把省委組織部的意見說了個大概。萬明山聽着渾身發熱,很不舒服。他嘴上卻不停地嗯嗯着,還故意加上點笑聲,顯出很高興的樣子。心想這位孟公子太精了,事情都弄到省里去了,居然同他半字不吐。萬明山有話說不出,還得裝着沒事似的。
四
晚上,向天富突然跑到關隱達家來了。兩人在客廳里扯上幾句,向天富喊應了陶陶說:“小陶,我同隱達去書房說說話,你沒意見吧。”
陶陶笑道:“我還怕你們搞同性戀?你們只怕還沒那麼前衛。”
向天富道:“還前衛。我同隱達,都成了西州最落伍的幹部了。”
進了書房,向天富臉就青了,說:“隱達,他媽的萬明山開始整我了。你知道,他同我有夙怨。我有話沒人說,找你扯扯。”
關隱達問:“他如何整你?”
向天富說:“準備讓我去黨校學習。”
“多長時間?”
“半年。”
關隱達就摸着萬明山的用意了。西州各縣市和部門頭頭中間,就關隱達和向天富資格最老,年紀卻很輕。兩人都屬於陶凡時代的人物。如果說有人想在西州市班子問題上弄些手腳,只有他們倆能量最大。關隱達卻是淡泊出了名的,沒人會再防範他。但向天富還很牛氣,他們縣裏工作居然幹得很不錯。不論市裡哪項工作評先進,總有他們縣的份兒。據說萬明山不想讓向天富太出風頭,有幾次都授意有關部門不要評他們縣裏先進。向天富卻跑到市裡拍桌子,把市裏的評比標準逐條背了出來。
關隱達不好多說,只問:“你找過孟維周嗎?”
向天富說:“找孟公子有屁用!我同他又不是兄弟!他同萬明山現在是又打又拉,互相利用。用萬明山的話說,就是動態平衡。”
關隱達笑道:“萬明山的動態平衡算是出名了。”
向天富憤然道:“憑萬明山肚子裏那幾滴墨水,去黨校學習半年,能記住個動態平衡,就算不錯了。有人說黨校學習,不過就是學習學習,休息休息,密西密西,聯繫聯繫。黨校真是個好發明,既可以用來培養幹部,又可以用來拉幫結派,還可以用來整人。”
關隱達說:“我最近聽人說了個段子,很有意思。各級黨校的校訓都是實事求是,而且都把這幾個字立在進門處。我們省委黨校不正是這樣?一塊大石頭,就像個影壁。進門后,得繞過這個影壁。教學樓正好就在影壁後面。有人就說,領導幹部們進黨校是,迎着實事求是走去,繞過實事求是而行,背着實事求是學習,離開實事求是工作。”
向天富本是很不高興的,卻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這個段子很經典,把我們幹部中間存在的問題講准講透了。”
關隱達問:“你打算怎麼辦?”
向天富搖頭道:“我是一籌莫展。”
關隱達說:“本來,孟維周那裏,我是可以去說說的。管他有用沒用。但我仔細一想,又說不得。他們說不定很忌諱我倆,我如果出面說話,他們就會把我倆假想成一股勢力了。這樣一來,對你就更不利。再說,雞肚子不知鴨肚子事,天知道孟維周又是什麼想法呢?”
向天富點頭說:“隱達你說得有道理。好吧,萬明山如果硬要做絕了,我會讓他有好看的。我仍是****,人大會總得讓我參加吧。”
關隱達勸道:“天富,你該忍就忍。”
向天富說:“我們不說這個,不說這個。你就沒什麼想法了?”
關隱達說:“我早就沒什麼想法了。正是俗話說的,命里有終須有,命里無莫強求。孟維周我是看着他參加工作的,他成天跟在我屁股後面叫關兄。當時他極不老成,說得說不得的亂說一氣。誰想到他會當上市委書記呢?現在你看,他見了我,先打個哈哈,叫聲老關,嘴巴就閉得天緊。”
向天富譏諷道:“市委又出台個英明決策,決定派些幹部去企業掛職鍛煉。時間正好也是半年。不知是誰想出的高招?”
關隱達說:“地委辦那幫刁參謀想不出這麼高的點子。他們人沒到那份兒上,思路就上不到那麼高的層次。我想,這不是孟維周的點子,就是萬明山的點子。”
向天富討厭萬明山,就說:“萬明山沒這麼聰明。”
“那麼十有八九是孟維周的主意。不愧是張兆林的高足啊!”關隱達嘆道,“我正為難哩。我的一位副主任上了名單。我們那裏都是一個釘子一個眼的,抽誰去都不合適。關鍵是誰都不想去。”
“我如果不是縣委一把手,他們只怕還會派我去企業掛職鍛煉哩。”向天富冷冷地笑了聲。
關隱達說:“我看了看名單,去省外的就王洪亮一人,去省內其他地市企業的兩人,其他都在本市內企業。聽說王洪亮是真的想下海算了,證券公司是高薪請他去。”
“王洪亮什麼人才?不就是萬明山的把兄弟嗎?”向天富很是不屑。
關隱達說:“這事已傳得沸沸揚揚了,都說那家證券公司老總是王洪亮很要好的同學。現在哪裏都玩圈子,無非就是同學圈子、老鄉圈子、戰友圈子、把兄弟圈子。政界、企業都一樣。奇怪的是王洪亮既然想走了,市委卻不免掉他的局長職務。”
向天富說:“這不是很明白的事?去企業畢竟有風險,他就先去干半年再說。而外界都知道王洪亮去意已決,必然要往大院裏走門子。空着這半年時間釣魚,有人會日進斗金。”
關隱達想想,說:“只怕是這個道理。王洪亮不用給誰送禮,人家就會把他位置給留着。半年之後,有戲看。”
向天富長嘆一聲,搖頭道:“他們講得那麼冠冕堂皇,其實就是想派些幹部出去,好騰出位置任用自己親信。具體到某個單位,就會成為整人手段。領導不滿意哪個人,就建議市委把他作為優秀中青年幹部派到企業去。有些人弄不清白,還會沾沾自喜,以為組織上終於慧眼識人了哩。”
關隱達說:“平心而論,派幹部去企業見識一下,也有必要。問題是市裡正好在一個特殊時段出台這個舉動,就耐人尋味了。如果動機本來就不純粹,嘴上說得再怎麼一本正經,實施起來就是兒戲了。”
向天富說:“本是兒戲,省里卻當真了。地委轉發了省委組織部的文件,說是省里在西州試點,派幹部下企業掛職鍛煉。其實省里那些人,都是從下面上去的,未必就不知道下面的套路。只是上下之間心照不宣,大家一塊兒玩吧。”
“官場上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大家都知道是假的,卻正兒八經地做。”關隱達嘆道,“還沒人敢點破,誰點破了就是政治上有問題了。這就是所謂認認真真搞形式,扎紮實實走過場。我說應該建議全體幹部每天讀一篇《皇帝的新裝》。”
向天富說:“是這麼個問題。我們在下面當頭兒,感觸最深。上面佈置下來的有些事情,我們知道毫無意義,卻必須照着上面的要求做,還得把意義說得天大,弄得大家都像傻子似的。”
關隱達笑了起來,說:“今天我去市委,碰到省委組織部一個熟人,你猜他是幹什麼來的?居然是來總結幹部下企業掛職先進經驗來的。幹部還沒下去,總結經驗的就來了。”
向天富說:“有人批評官出數字,數字出官,卻沒人批評官出經驗,經驗出官。官出經驗,經驗出官,危害照樣很大。”
關隱達點頭道:“你說到點子上了。有些人就喜歡挖空心思搞出些新套路,且不管它是否切合實際,哪怕是牽強附會,好歹要整出個經驗來。回過頭我們想想,有些所謂經驗當初吹到天上去了,大家一窩蜂跟着學,效果怎樣?很多是勞民傷財啊!可是沒人算過這筆賬。”
向天富說:“誰敢算這筆賬?經驗出官,創造經驗的人一步登天了,正高高在上管着你,你敢說半個不字?現在想想當初張兆林創造的那些先進做法,不是笑話一場?”
關隱達說:“大家都看到了官出經驗,經驗出官的甜頭,就爭着創造經驗。省委組織部為什麼這麼重視?不就是想在全國搶先創造個經驗出來?只要有筆杆子下來,經驗總會有的。”
向天富也只是想找個知心人說說話,沒別的意思。兩人閑扯着,又說到陶凡了。關隱達說:“他老人家還是在平淡如水,耳根清凈。政界的事,他聽都懶得聽。”
向天富很感慨的樣子,說:“不聽好啊,不聽好啊。陶書記當年,威望多高啊。現在呢,有人說起所謂陶凡時代,就是個清算的口氣。隱達,有些話你是聽不見的。”
關隱達並不想知道別人都說了些什麼,只是淡淡地笑。向天富卻說了起來:“有人說起陶老書記,儘是失誤。山地開發等於亂砍濫伐,鄉鎮企業等於環境污染,庭院經濟等於小農觀念。”
關隱達忍不住說道:“他們說來說去,說得出他老人家半點兒個人問題嗎?”
向天富說:“他老人家一沒男女作風問題,二沒經濟問題,硬邦邦一條漢子。可是人家卻說他假正經。他處事不講情面,人家就說他沒人情味,不義道。”
關隱達語氣有些傷感了:“才多長時間,簡直像換了個朝代了。”
向天富說:“聽別人議論陶老書記,我就想到歷史真是靠不住的。有人說,陶老書記主政西州那麼多年,唯一可稱道的就是把招待所改造成賓館。可又有人說,陶老書記到底還是保守,沒有一步到位,現在桃園賓館是全省最差的地市級賓館。說這些話的人,就是不尊重歷史。當時全省各地市還沒一家賓館,陶老書記首先認識到改善接待條件的重要性,提出改造招待所。為這事兒陶老書記還挨過處分。”
關隱達笑道:“真是滑稽,他老人家主持西州工作十年,到頭來人們只記得他一件事,改造招待所。這算什麼事兒?”
向天富說:“隱達,老百姓還是看在眼裏的。當年很多人都知道陶書記很關心舒培德,卻沒人敢說他們之間有什麼問題。現在舒培德的圖遠公司更加做得大了,同他交往的就不僅僅是孟公子、萬明山了,張兆林同他都稱兄道弟的。人們怎麼說?都說凡是同舒培德有往來的高官,沒一個乾淨!”
關隱達笑道:“也怪,舒培德也常常到我家去坐坐,每次不是帶包茶葉來,就是提幾斤水果來。怎麼就不見他送我大坨大坨票子?是見我沒使用價值了吧。”
向天富說:“隱達,只說明一點,你這人正派。舒培德很聰明的,知道到什麼山唱什麼歌。他敢給別人送錢,也不敢給你送錢。你是他的老朋友,雖然現在看上去你好像用不着了,但人生如戲,誰說得清你今後會怎麼樣呢?”
關隱達搖頭道:“我就這樣了。我是床底下放風箏,再高也高不到哪裏去。不過也難為了舒培德,他有這麼多關係要周旋,夠辛苦的。”
向天富突然小聲說道:“隱達,舒培德可出不得事啊!不論他偷稅漏稅、非法經營或別的什麼事兒,只要哪一處出紕漏,就會有人睡不着。”
關隱達笑道:“有些人正春風得意,頭就昂到天上去了。其實我總想,那些人這輩子能夠善終就不錯了,狂什麼?”
向天富見時間不早了,起身說:“我走了。隱達,關鍵時候,你可要站出來啊。”
關隱達不知向天富說的什麼意思,便含糊着點點頭。
向天富走後,陶陶問:“什麼機密,兩人得關着門說?”
關隱達便說了個大概。陶陶說:“向天富人倒不錯,就是涵養欠着些。你同他說多了,只怕不太好。”
關隱達說:“我不是個亂說話的人。向天富其實做人做事都是有原則的,不會亂來。我倆交往多年了,我了解他。”
五
關隱達剛進辦公室,《西州教育》編輯小李就送了最近這期雜誌來。這期的卷首語是關隱達親自寫的。他本不想湊這個熱鬧,可小夥子言辭懇切,推脫不過,就寫了幾句。寫好之後,又覺得用本名發表不妥,就用了個筆名:應答。小劉直說關主任文筆太好了,提出的問題又深刻。關隱達笑笑,並不多說。小劉走後,關隱達打開雜誌,瀏覽了自己的文章。題目是:《孩子,你快樂嗎?》
兒子上初二了,眼看着就要考高中。他每天清早七點出門,晚上七點才能歸家。匆匆吃過晚飯,又得做作業。
總要忙到深夜,才能上床。見孩子如此辛苦,我干著急。
我只能囑咐孩子他媽,多給孩子弄些好吃的,別讓他身體垮下去。
有次我同孩子講到我的童年和少年,他很是神往。我小時候很苦,但是快樂。我沒好吃的,沒好穿的,但是有好玩的。我有很多小夥伴,我們爬樹抓鳥,下河游泳,上山采蘑菇;我們夜裏同鄰村孩子兩軍對壘打仗,或是悄悄鑽進甘蔗地里大飽口福;我們正月十三晚上摸黑偷別人家蔬菜煮年粑吃,那是我們老家最古怪最浪漫的鄉俗。據說那是賊的節日。大人小孩都興沖沖地當回賊,圖個好玩。那天晚上誰家蔬菜被偷了,不會生氣。
我小時候連賊都是有節日的,可我的孩子沒有。他只有永遠做不完的作業!只有沒完沒了的考試!
我們沒有耐心等待孩子慢慢長大,我們不允許孩子自由成長,我們不給孩子失敗的機會,我們不切實際地希望孩子總是最好的,我們用自己的夢想取代孩子的理想,我們甚至不讓孩子有自己的嚮往。
我們沒想過孩子還是童年或少年,急切地把很多大而無當的成人智慧塞給孩子。我們忘記了自己也有過童真和頑劣,過早地要孩子為未來預支煩惱。我們把未來描述成地獄,告誡孩子練就十八般武藝應付劫難。我們也許因為自己卑微而飽受冷遇,便想把孩子培養成高貴的種類又去輕賤別人的卑微。
我們對孩子的愛心不容懷疑,但也許我們只是把孩子當做資本在經營,希望獲取高額回報。有人對中日兒重作過對比調查。很多日本兒童說長大后想當名出色的工程師、教師、會計師甚至服裝師、理髮師;而我們中國孩子志向大得很,希望自己長大后成為市長、總經理或科學家。但畢竟更多的人會成為普通勞動者,當市長和總經理的永遠只能是少數。那麼,我們在向孩子灌輸美好希望的時候,其實早就為他們預備好了失望。於是更多的孩子便只能帶着失望走向社會,他們也許終生都擺脫不了盤旋在頭頂的劣等公民的陰影。
可是我們又不得不這樣教育孩子。沒有好的學業,就上不了好的大學,就不可能出人頭地。我們擔心孩子面臨的依舊是個勢利的社會,我們擔心孩子遭遇的將是更激烈的生存競爭。
我真希望我的兒子像野草一樣自己去長,卻又怕他真的成了野草,被人踩在腳下。
我很想問問兒子:你快樂嗎?可是我不敢問。我不知道怎樣做父親!
關隱達想不到自己四十多歲的人了,還寫這種文字。兒子這一代,活得真沒意思。他寫這篇短文時,整個兒就是個慈父。那個深夜,他胸口軟軟的,像是任何東西都塞得進去。他可憐孩子們,卻束手無策。整個社會的遊戲規則不改變,教育模式就沒法變。
關隱達放下雜誌,打了孟維周電話:“孟書記,您上午有時間嗎?我想來彙報一下。”
孟維周也不問他有什麼事,只說:“老關您來吧,我在辦公室等您。”
關隱達叫上車,不到十分鐘,就進了孟維周辦公室。
孟維周親自倒了茶,遞上,問:“老關您有什麼好事?”
關隱達說:“孟書記,我們教委班子幾個人,分工都很細。我們業務部門不同別的部門,鐵路警察,各管一段,不好把誰抽走。所以,我向市委建議,我們教委的同志就不要派到企業去了。”
孟維周說:“派幹部去企業學習,是市委認真研究,慎重決策的。省委很支持我們的做法。各部門都有自己的特殊情況,老關,希望您支持我工作啊。”
關隱達笑道:“孟書記這麼說,我就不安了。我不是不支持您的工作啊。教委都是業務型幹部,組織上培養幹部,是有目的性的。如果組織上決定把我們這位同志培養成經濟管理型幹部,我自然同意。但是,據我對這位同志的了解,他的長處在於教育行政管理。”
孟維周想照顧關隱達的面子,就說:“老關說的也有道理。好吧,我同組織部的同志說說,能換就換吧。”
“感謝孟書記支持。您很忙,我就不多打攪了。”關隱達起身,孟維周伸過手來。
孟維周把關隱達送到辦公室門口,揚揚手,進去了。據說孟維周送客很講究規矩的,下級離開他辦公室,他通常只是坐着揮揮手,絕不站起來。送其他市級領導,他會站起來握手,腳是不會移動半步。關隱達卻享受着特別待遇,居然讓他送到門口。關隱達心裏暗笑道,都是跟某位偉人學的。
回到教委機關,早有人等着關隱達了。一位農民模樣的人,遠遠地望着關隱達笑,他卻不認識這人。心想只怕哪位鄉村教師上訪來了。
“隱達,你好!”那人伸過手來。
這人直呼其名,肯定就不是教師了。關隱達凝神半天,問:“對不起,我一下子想不起來了。”
那人紅了臉,拘謹起來,說:“我是龍海呀!”
“啊呀呀,是龍海呀!”關隱達忙伸過手去,“老同學,我們二十多年沒見面了吧?”
“過來,這是關叔叔。”
關隱達這才見着一位小夥子,遠遠地站在一邊。
“關叔叔,你好。”
“快進屋坐去。”關隱達見龍海提着個編織袋,就說,“龍海你這是幹什麼?”
龍海嘿嘿笑道:“沒什麼,就兩個西瓜。”
關隱達說:“龍海你也太見外了。大熱天的,也不怕難扛。”
進辦公室坐下,關隱達倒了茶,問:“什麼時候到的?”
龍海卻是答非所問,說:“我這孩子,叫龍飛,飛翔的飛。他今年師大畢業,自己不想當老師,我也不願意讓他去教書。想請老同學幫忙,改個行。”
關隱達說:“教書其實很好啊。工作單純,又有兩個假期。”
龍海說:“教書有什麼好的?我表弟就是老師,工資都兌不了現。縣裏向上面彙報,都是說老師工資已全額發放了。老師有意見不敢提。縣裏威脅老師,為工資的問題告狀,誰告狀處理誰。”
“有這事?”關隱達問。
龍海說:“我說假話幹什麼嗎?我表弟一個同事,老婆收入也低,他自己每月只拿到三百多塊錢,乾脆不教書了,踩三輪車去了。他把自己衣服上寫了四個大字,駱駝祥子,縣裏人都知道。那也是大學畢業的哩。”
聽罷那位駱駝祥子的故事,關隱達心裏竟酸酸的。教師工資搞假兌現,他其實也知道些。但並不清楚這些細節。這幾年地方財政越來越緊張,而且像漲洪水,一級級往上淹。鄉級財政基本上不存在了,有些鄉**食堂都開不了火。可是鄉**幹部還是有辦法想,工資欠着,補助照發。慢慢地縣級財政日子也不好過了,縣裏機關幹部的工資也沒有全部兌現。關隱達同各縣領導都交涉過,請他們設法保證教師工資。可是,縣裏幹部工資也沒有發足,教師工資欠着些,他也不好太為難縣裏領導。他只好請各縣教委穩住教師,問題慢慢解決,只是不要告狀。而下面竟採取強硬手段,誰告狀就對誰不客氣。
關隱達知道自己說服不了龍海。他說當教師好,是真心話。龍海聽了也許會以為老同學在打官腔。龍海上中學時其實很會讀書,奇怪的是到了考試就不行了。是運氣吧。他好不容易培養了大學生兒子出來,自然指望他有出息。
“你希望兒子幹什麼呢?”關隱達問。
龍海說:“最好去市**。還是當幹部好。”
“當幹部有什麼好的?這孩子好不容易上幾年大學,學了些知識。等到當幾十年幹部下來,他什麼都不懂了。”關隱達說著,回頭問那孩子,“龍飛,你自己想法呢?”
龍飛說:“我不知道幹什麼好。”
關隱達問:“你學什麼專業的?有什麼愛好?”
龍飛說:“我學的是中文。我愛好文學,在學校是文學社社長。我愛好寫詩,在省以上文學刊物發表過二十多首詩。”
“哦!”關隱達笑笑,“寫詩是種很高雅的愛好,但還應有種可以謀生的愛好。”
“我爸爸要我當幹部。”龍飛說。
龍海就絮絮叨叨起來,盡說當幹部的好處。他說家裏沒勢力,在農村盡受欺負。養魚、養雞都被偷,幹部不管。上繳交不出,一聲喊就掀房子。沒事在家裏打牌,只打毛錢盤,派出所的把你家圍了,每人罰三五千。當幹部的呢?他們打牌五十塊錢放一炮。
龍海越說越啰嗦,他兒子就使眼色。兒子好像爸爸很丟臉似的,臉也紅了,手腳也沒地方放了。
關隱達說:“好吧,我試試看吧。”
關隱達想留龍海父子倆去家裏,龍海硬是不肯,說還得趕回去。關隱達就叫司機送他們父子倆去火車站。
龍飛忙說:“關叔叔,我們自己搭公共車去就是了,不用送。”
龍海卻不說話,只是咧着嘴笑。他就想坐坐老同學的車,回去好同人家吹牛。
關隱達送父子倆上了轎車,說:“你們放心回去,有消息我就告訴你們。”
龍海喜滋滋地坐上轎車,嘴巴笑得合不攏。
次日一早,關隱達就去了市**辦公室。市**秘書長舒俊是關隱達老同事,同他私交還不錯。關隱達走過辦公樓長長的走廊,見的儘是熟人,一路聽人叫着關主任好。關隱達微笑着,點頭過去。有伸手過來的,就握握手。一間辦公室門開了,舒俊探頭出來,笑道:“就知道是你來了。你走到我們這裏來,就像明星啊。”
關隱達笑道:“我已是流星了。”
坐下,閑聊會兒,舒俊問:“你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什麼好事?”
關隱達說:“我不繞彎子,請你幫忙安排個大學生。”
舒俊說:“老朋友了,我也說直話。我的壓力很大。是你自己的親戚,我就安排;如果只是熟人相托,就算了。”
關隱達笑道:“我的表侄。”
“親表侄?”舒俊笑着問。
關隱達說:“我哪來的野表侄?”
舒俊點頭道:“好吧。你把材料交給我。”
舒俊果然說話算數,不出十天,龍飛就上市**辦上班來了。龍海又上門來,千恩萬謝,直說關隱達夠朋友,講義氣。
六
龍飛沒事就去關隱達家裏玩。這小孩很靈活,進屋就知道找些事做。關隱達三口之家沒什麼需要打理的,可龍飛總能忙上一會兒。
陶陶悄悄兒說:“隱達,這個小龍,當領導秘書,是塊好料子。”
關隱達就笑道:“我當年在你家,可不是這樣啊。”
陶陶笑了起來,說:“你是誰呀?居然能讓我老爸相中,也讓我這無知少女上當受騙。”
兩口子說笑會兒,陶陶問:“隱達,不知小龍文章如何?通通作文老是上不去,你也沒時間管。要不讓小龍給孩子輔導一下作文?”
隱達想想,說:“不妨試試。”
關隱達便叫過龍飛,說:“龍飛,你平時忙不忙?”
龍飛說:“有忙的時候,閑的時候多。”
關隱達就說:“你有空就來玩,想請你幫通通輔導一下作文。你學的是師範,行家裏手。”
龍飛說:“關叔叔信任我,我就試試。但是我沒經驗,怕弄不好。”
關隱達說:“沒事的,你大膽些就行了。你沒真正當過老師,或許還好些。現在有些老師,思維太死板了。有回通通告訴我,他們老師說郭沫若《天上的街市》有句詩,‘那一朵流星’,‘朵’字用錯了,應該說‘那一顆流星’。”
龍飛說:“我們上大學后,自己長了些見識,就發現中小學語文教學的確問題很大。語言本是活生生的東西,可是再好的課文,都要被老師**得支離破碎。這麼評價老師,也許是我們不知天高地厚吧。”
關隱達搖頭道:“你說得不錯,是這個問題。這種教學模式,最要命的是扼殺學生的想像力和創造力,只是為了應考,掌握些八股技巧。龍飛,你就按你們年輕人的性情去教他,讓他少些束縛。你不必考慮他是不是為了應付作文考試。”
龍飛聽了這席話,真心佩服關隱達了。他骨子裏原是很傲氣的,總以為父輩們都是老土。他很敬重關隱達,多是因為感恩,再說鄉下孩子天生懂得尊卑上下。哪知關隱達的見識同年輕人那麼相近。從此以後,龍飛沒事每天晚上都往關隱達家裏跑。通通也喜歡龍飛,兩人玩起來就像親兄弟。陶陶看着高興,更是把龍飛當自家人。
有天市裡召開部門負責人會議,關隱達早早地就去了。人沒到齊,孟維周望着關隱達,玩笑道:“老關,您的文章我拜讀了,寫得很好。”
關隱達一時懵了,想不起哪篇文章了,就說:“孟書記又笑話我了。”
孟維周說:“您儘管用了化名,我一看就知道是您寫的。”
關隱達這才明白,孟維周說的是他給《西州教育》寫的卷首語。心想這都是兩個多月前的事了,孟維周還記得。說不定孟維周才看到這篇文章。
關隱達說:“孟書記指的那篇文章,那就真的是笑話我了。”
孟維周說:“讀您的文章,我想到了魯迅那篇有名的《我們怎樣做父親》。可以說是歷史的回聲啊!”
關隱達忙搖頭道:“孟書記,您笑話我了。”
孟維周又笑道:“讀了那篇大作,我就想起老關原本是個詩人。”
關隱達說:“孟書記,這時代說誰是詩人,等於罵人啊。”
陸續到了些人,有的讀過那篇文章,都有同感。大家便都奉承關隱達,說他看問題尖銳,說的都是天下父母的心裏話。
散會後,孟維周叫住關隱達,說:“老關,您留一下。”
關隱達便隨孟維周去了他的辦公室。坐下之後,孟維周半天不說什麼事,只是閑聊,問長問短。關隱達感覺孟維周今天有些反常,突然像個老太太了。
閑話會兒,孟維周說:“隱達,兆林同志過些日子會來西州調研,具體時間還沒定。他給我打了電話,想到時候專門上桃嶺去看看陶老書記。我考慮,想安排兆林同志在陶老書記家吃頓飯。”
關隱達玩笑道:“您知道人家張書記願意陪他老人家吃飯嗎?”
孟維周笑道:“隱達,您知道的,兆林同志對陶老書記非常尊重。”
關隱達只好說:“就聽您安排吧。這個意思是我去同老人家講,還是您自己去呢?”
孟維周說:“您說我說都一樣。”
關隱達就明白孟維周的意思了,說:“那就我去說說算了。”
孟維周說:“好吧,那就謝謝您了。隱達,最近西州有些不平靜啊。”
關隱達聽着突然,問:“孟書記指的什麼事?”
“有人在背後弄萬明山同志的手腳。”孟維周說。
關隱達說:“我們教委機關消息閉塞,還真沒聽說起過。”
孟維周說:“有人寫匿名信到省里告萬明山。從信中看,是相當級別的領導幹部在搞鬼。”
關隱達笑道:“當領導的,有人告狀,其實很正常。我至今還記得當年兆林書記講的意思,有人告狀的領導不一定是好領導,沒有人告狀的領導絕對不是好領導。兆林書記這話很精闢。我想上面不會因為一封告狀信,就對萬明山同志怎麼的。”
孟維周說:“這是自然。問題是召開人大會議的時間一天天近了,有人搗亂,會搞得人心惶惶,不利於選舉啊。兆林同志對這個問題很關注。”
關隱達聽出些名堂了。張兆林的西州之行是來穩定局面的,不能讓組織上的選舉意圖落空。只是關隱達不明白,張兆林為何要專門去看看陶凡?張兆林去省里以後,回西州十數次了,從沒想過去看看他老人家啊。
聊完這事,孟維周突然說:“老關,你要發揮老專長,多寫些有分量的文章,給市委出點子啊。”
關隱達聽出了孟維周的弦外之音,就嘿嘿一笑,含糊過去。他想孟維周的意思,大概是說他寫《西州教育》卷首語那樣的文章,太輕飄飄了,而且文風也不像官員。似乎還有失體統。沒想到孟維周還小他幾歲,卻如此老氣橫秋了。今天孟維周對他的稱呼也有意思,先是叫他老關,談到陶凡時兩人好像親切起來,他就成了隱達,最後他又成了老關。
關隱達從孟維周辦公室出來,徑直上了桃嶺。已是初冬,朔風吹過,黃葉翻卷。來到陶家小院,一堆枯葉正巧堆在門口。關隱達心想兩位老人只怕老半天沒出門了。他拿起牆邊的掃把,將那些葉子輕輕掃去。門卻吱地響了,先是一條縫,馬上就大開了。
“是隱達啊!”岳母說。
“爸爸呢?”關隱達問。
岳母往裏屋努努嘴,讓關隱達進屋去。卻見陶凡正靠在沙發上打瞌睡。電視機卻開着。關隱達輕輕坐下,怕吵醒了老人。岳母把電視聲音慢慢調小,最後關了。屋裏靜了下來,陶凡就醒了。
“隱達,就下班了?今天星期幾?”陶凡問。
關隱達說:“今天星期三。”
陶凡點頭道:“我以為又到周末了。”
閑話會兒,關隱達就把孟維周的意思說了。
陶凡說:“我有什麼好看的?我百事不理了。”
“張兆林的意思,想到家裏來吃頓飯。”關隱達無意間就把孟維周的想法說成了張兆林的意思。其實他也弄不清這到底是誰的意圖。
“算是他同群眾打成一片?”陶凡搖頭笑道。他始終沒有明確答應關隱達的話。關隱達心裏有底,知道老人家不會讓張兆林面子上過不去的。
下午,關隱達去辦公室,收到封信。打開一看,卻是封聲討萬明山的匿名信。信中曆數萬明山累累罪狀,無非是經濟問題、女人問題、玩小圈子問題。材料很翔實,點到的當事人都有名有姓。關隱達心想,信中講的如果確鑿,萬明山就是肩上扛着十個腦袋也保不了。
晚上,陶陶也問起這事:“萬明山的事,外面傳得很兇。你說是真的嗎?”
關隱達說:“只怕是事出有因。比方改變城南綠化帶設計方案的事,早有耳聞。都說萬明山收取了開發商的好處費,就極力主張縮小綠化面積,多騰出地方開發商品房。”
“誰知道得這麼詳細呢?”陶陶說。
“孟維周說是相當級別的幹部在中間弄明堂,不知他們是否知道是誰了。”關隱達說。
陶陶小聲問道:“隱達,你說會不會是向天富?”
關隱達想了想,說:“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但是我也反覆想過,天富看上去莽撞,其實做事很細的。他要弄手腳,會在人大會上突然行動,不會這麼早。早了反而不好。再說,信中點到的人太多了,打擊面太寬,也不策略。”
陶陶笑了起來,說:“你倒老奸巨猾啊。”
關隱達說:“這些還需要學?只要跟着感覺走,誰都懂得。”
七
晚上,舒培德打電話來,說想過來坐坐。關隱達說道歡迎歡迎,很是客氣。其實他只是不好拂人面子,並沒興趣同舒培德往來。他倆坐下來沒多少話說,總是天南地北閑聊,很沒意思。
沒多久,就聽見有人敲門了。開門一看,舒培德正站在門口微笑。
“關主任,好久沒來看你了。”舒培德重重地握了關隱達的手,又回頭叫陶陶,“嫂子,我老婆跟我到美國,給你帶了些化妝品回來。上面儘是外國字,我是一個也不認得。”
陶陶忙搖手:“讓她自己留着用嘛。”
“嫂子你這樣就見外了。”舒培德說著就把化妝品放在了桌子上。
陶陶只好謝謝了。
關隱達玩笑道:“老舒,你一個外國字都不認得,當年你是怎麼給美國公司當商務代表的?”
“有翻譯,有翻譯。”舒培德笑着,就把話題岔開了,說起在美國的見聞。“往美國走一趟,發現自己活得不像人。回國呆上沒三天,自己又人模人樣了。”
關隱達覺得奇怪,只要同舒培德提到他當年給美國某公司服務,他就躲躲閃閃,似乎那段經歷是當了漢奸。關隱達是見過那些買辦新貴的,一個個眼珠子往上翻,一口中外合資腔,肩膀聳得比外國人更誇張。
“生意好嗎?”關隱達沒話找話。
“好哩,托關主任洪福。”舒培德說。
關隱達說:“都說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你卻是鴻運當頭,財源滾滾啊!”
舒培德謙虛道:“哪賺什麼錢啊,企業到底還是起步階段。不瞞關主任說,我有個野心,想競爭全國民營企業一百強,距離還遠得很啊。領導培養我多年,我政治上也想要求進步。只要進了全國百強,我就百分之百是全國****。”
舒培德有如此大志,關隱達暗自佩服。可是又想,舒培德若真能進軍全國百強民營企業,那麼民營企業的質量就得打折扣了。他太了解舒培德了。關隱達也頗感疑惑:難道舒培德走的是民營企業必由之路?他有種預感,覺得舒培德同官場走得太緊密了,前途堪憂。可是不走官場,哪家民營企業又能站起來呢?
舒培德又問道:“關主任,全國****,是不是就相當於國會議員?”
“差不多吧。”關隱達笑笑,懶得細說。聽了舒培德這話,關隱達忽然聯想到別的事情,發現一種奇怪的現象。人們總喜歡拿當今中國的事物同西方、國民**或中國古代相比,似乎對應着比比,才能惦量出價值來。比方中紀委下來個大員,人們就說相當於過去八府巡按。個中意味,頗耐思量。
舒培德突然掉轉話題,說:“關主任,我是最不關心政治的。可最近西州的事太麻煩了。萬明山只怕危險。外面很多人都在猜,如果萬明山當不了市長,誰當最合適。”
關隱達不說話,望着舒培德。心想這個人剛說了自己政治上要求進步,馬上又說自己不關心政治,而他說的話句句都是政治。
舒培德停頓片刻,看看關隱達的反應。他見關隱達隻字不吐,便說:“有人說,不如請關主任您出山。”
關隱達忙搖頭道:“開玩笑!市**還有那麼多副市長候選人,隨便誰往前站一腳,就到市長位置了。我關某算老幾?”
舒培德說:“關主任你是謙虛。外面都說,現在副市長裏面,論資格,論能力,都在您之下。要說人品,您更是有口皆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啊!”
“老舒啊,這種事情,玩笑都不能開的。最近西州本來就很複雜,如果隔牆有耳,就不是好事了。別人會說我有政治野心,甚至會說那些滿天飛的匿名信同我有關。”關隱達嚴肅道。
舒培德笑道:“我有句心裏話,說出來請關主任不要批評我。我想,與其讓一個不理想的人去當市長,倒不如讓群眾信得過的人去當市長。”
關隱達點頭道:“你這話可沒錯呀!”
舒培德表情精神秘起來,說:“關主任,我們策劃一下,把你推上市長位置。”
關隱達聽着並不吃驚,卻故意像被火燙了似的,身子直了一下,嚴厲道:“老舒!你不要亂說!”
舒培德說:“關主任,我今天是專門來同你商量這事的,沒有亂說。我在生意場上滾了二十多年了,沒把握的生意我是不做的。這事做起來比生意風險大多了。沒有把握,我舒某人吃了豹子膽?”
關隱達問:“你的把握是什麼?說來我聽聽。”
“把握就是這個!”舒培德說著就做了個數錢的動作。
官場上阿堵之物大行其道,誰都知道。可舒培德如此露骨,關隱達聽着很不舒服。要說他完全不動心,也是假話。他只是覺得奇怪,舒培德在他面前原是從不談錢的。這幾個月西州太亂了,事事得防着點兒。可是他仍有好奇心,想試探舒培德。
關隱達說:“老舒,現在官場上辦事都得花錢,我知道。但是,僅僅花錢是不夠的。哪有你想像的那麼簡單?只要花錢就得當上官,很多人不背着票子買官去了?”
舒培德說:“關主任,我有勝算。張兆林那裏,我可以去跑。四下打點,都算我的。”
“多少錢可以拿下來?”關隱達問。
舒培德回道:“我打算投資兩百萬。”
關隱達笑道:“老舒,我倆是朋友,這不錯。可我也不值得你花兩百萬啊!”
舒培德說:“我敬重您關主任,百姓也相信您。再說了,關主任,我也有私心。直說了吧,您當市長,我生意也好做些。但是關主任您放心,我從來不亂來的。我如果亂來,不早出事了?盯着我的人多着哩!”
關隱達說:“那我也說直話吧。大家都知道,你同孟維周、萬明山都是好朋友。同樣是花錢,你何必不花錢保住萬明山?”
舒培德說:“關主任,朋友有真朋友,有假朋友。這話就不細說了,沒意思。”
關隱達不願把事情想得如此天真,笑道:“老舒,我很感謝你。有你這樣的朋友,也不冤枉了。但是,我對當市長毫無興趣。”
舒培德搖搖頭,又咽把口水,很懇切的樣子,說:“關主任,您會做官,但沒官癮,西州人都知道。您值得人尊重的,就是這些地方。可是,西州老百姓需要您。您只要站出來,肯定會大展雄風。張兆林、宋秋山、周一佛,我都是常打交道的,都算是朋友。說句不敬的話,他們都能做到省級領導,您可以做得比他們更大。別說我老舒賺了幾個臭錢,就狂妄起來了。我說,關主任您不如聽我一回,我倆玩一把。”
關隱達笑道:“老舒,這話不要再提了。”
舒培德很失望的樣子,說:“關主任,我是真佩服您啊!”
關隱達說:“老舒,今晚說的這些話,這裏說這裏止。”
舒培德嘆了聲,說:“好吧。”
舒培德走了,陶陶從裏屋出來,說:“老關,你到底不糊塗。”
“你都聽見了?”關隱達問。
陶陶說:“平時你同別人說什麼,我從不在意的。今天我偶然聽到一句,太可怕了,就乾脆聽下去了。你想過舒培德的真實意圖嗎?”
關隱達說:“我想過,但沒法弄清他的真實想法。如果他受人指派,只是想試探我,他犯不着開這麼大的玩笑。如果真想把我推上市長位置,我又懷疑他的能力。”
陶陶笑着問道:“你說真話,想不想當這個市長?”
關隱達認真想了想,說:“回去幾年,我會希望自己當市長。現在,不想了。”
“可是今天舒培德特意上門來說這事兒,太奇怪了。”陶陶說,“老舒都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拿這事兒開玩笑?”
關隱達點點頭,不說話。的確太奇怪了。舒培德非常老道,照說不敢莽撞的。關隱達左思右想,都拿不準。真是個謎!
八
張兆林遲遲沒有來西州。每次都說他要來了,臨時又不來了。不是說他去北京開會了,就是有別的重要事情走不開。按照安排,張兆林將下去看幾個縣,深入基層調查研究。那幾個縣城已搞過好幾次衛生突擊了,都說是要迎接上級領導。老百姓只知道會有大人物駕臨西州,並不知道會來個什麼角色。機關幹部和環衛工人差不多罵娘了,仍不見張兆林的影子。
張兆林不來,孟維周很着急。他怕上面怪罪下來,說他沒駕馭能力,好好兒一個西州,叫他弄成一團糟。他又不能公開替萬明山闢謠,人們會說此地無銀三百兩。又不能聽憑外界傳得沸沸揚揚,畢竟這是讓市委丟面子的事兒。市委沒面子,就是孟維周沒面子。有次市直部門負責人開會,孟維周拍了桌子,指責寫匿名信的人擾亂視聽。關隱達坐在下面聽了,心想孟維周到底老成。孟維周聲色俱厲,說要從嚴追查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卻不對萬明山做任何評價。因為萬明山是否乾淨,只有天知道。萬一上面認真起來,查出了萬明山的問題呢?孟維周不能打自己的嘴巴。可是他表情激動,又讓人知道他很為這事兒生氣。他只需做到這個樣子就行了。
最近電視台的西州新聞收視率之高只怕是空前了。日裏夜裏都有各種傳聞在散佈,人們都希望從新聞里得到證實。初冬天氣,總是陰霾垂地。人們悄悄議論着西州官場,神色或興奮或慌亂,好像馬上就要變天了。可是吃過晚飯,人們往電視機前一坐,又失望了。萬明山仍活蹦亂跳的。他不是主持着重要會議,就是下農村、進工廠,日理萬機的樣子。老百姓就說:“為什麼大家都知道是壞人的,偏偏人模人樣呢?”
那輛黑色小轎車每天照樣停在辦公樓前,裏面鑽出的仍是萬明山。萬明山總是滿面春風,兩手空空,大步流星。後面跟着他的秘書,替他提着包,端着他的茶杯。秘書很瘦小,習慣低着頭。這就烘雲托月了,萬明山越發顯得偉岸。自從匿名信事件以來,萬明山沒在任何場合對此發表過意見。他就像並不知道發生過這種事情,依然故我。功夫了得!細心的人看出個破綻:萬明山每天清早都是紅光滿面,頭髮梳得溜光。一到十點多鐘,就疲憊起來,只能強撐着。他夜裏肯定都沒睡好,清早只好洗個澡,人就精神煥發了。可那臉色畢竟是熱水泡紅的,過不了多久就復原了。
龍飛從不在關隱達家裏說起市**的事兒。他每晚都陪着通通做作業,然後回機關去。
陶陶就同男人說:“龍飛這孩子少年老成,在官場成得了器。你看,萬明山的事兒,他半個字都不提。”
關隱達笑道:“你不知道,這種事情外界說得如何如何,市**裏面的人不一定聽得見。別人都把他們當成市長身邊的人,誰敢同他們說什麼?”
關隱達家的日子依然平淡地過着。張兆林來或不來,不關他們的事。張兆林就算來了,無非關隱達也去陪他吃頓飯。有人專門找過關隱達,說張兆林來的時候,地委會安排人去陶老書記家幫廚,用不着林姨忙乎。關隱達聽着好笑,心想不就是來個張兆林嗎?如此興師動眾!
周末,一家人照例去看望兩位老人。敲了門,聽得通通外婆應道:“誰呀,請。”
推門進去,卻見陶凡顫巍巍的,站在凳子上,掛他的一張條幅。老太太手扶着凳子,緊張地望着陶凡。
關隱達忙跑過去:“爸爸你快下來,讓我來吧。”
陶陶就嚷了起來,怪爸爸不該爬那麼高。
老太太苦笑着搖頭:“爸爸的脾氣你不知道?他要做的事,我攔得住?”
陶凡下來了,倒背着手,一聲不吭。關隱達掛好條幅,回頭打量,才發現滿壁儘是字畫。他一看就明白了,陶凡是在為張兆林的造訪做準備。看上去老人家對張兆林的到來很淡漠,其實他也許很在意。這可不像陶凡啊,依他老人家過去的心性,哪怕見着聯合國秘書長都不會激動的。
“爸爸,你的字也是老當益壯啊。”關隱達敷衍着。
“不行了,手開始發抖了。”陶凡說。
屋子很是整潔,卻少了那種居家過日子的隨意。顯然是特意收拾過了。關隱達心裏說不出的味道,他已沒法弄清老人家的心態了。陶陶陪媽媽在廚房忙着,關隱達陪陶凡說話。陶凡閉口不提張兆林,關隱達越發覺得奇怪。
晚飯後回到家裏,陶陶說:“隱達,爸爸不知怎麼回事了,最近老是失眠。媽媽說,都是因為張兆林說要來看望他。我想這可不像我爸爸啊。”
關隱達不忍心再說什麼,只道:“老人家睡眠本來就不好。要帶他去看看醫生倒是真的。”
九
關隱達想起來都有些后怕:舒培德真的出事了。他涉嫌走私成品油,進了鐵籠子。舒培德不是誰輕易動得了的人物。他的麻煩只怕很大,不然肯定被保下來了。抓了舒培德,必定要驚動很多人。關隱達聽說了這事,暗自倒抽涼氣。幸好自己還算清醒,如果聽信他的話,湊着熱鬧想當市長,就貽笑天下了。
沒過幾天,關隱達收到份奇怪的信。看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他只覺腦袋發麻,眼前一切都變得荒誕起來。
各位領導:舒培德是個大騙子,他行騙起家,搖身一變成了著名民營企業家,頭上戴着很多紅帽子。現在他終於現了原形。為了幫助大家了解他的真實面目,我提供一份材料。
這是當年舒培德在西州行騙的一份投資意向書,中英文對照。中文看上去堂而皇之,英文翻譯過來觸目驚心。只因西州官場上沒人認得英文,舒培德那位幽默的同學白白浪費了自己的智慧。
舒培德長期同腐敗官員勾結,沆瀣一氣。舒培德這次因走私而被捕,其實他的罪惡遠不止此。深挖下去,只怕是驚天大案。群眾正擦亮眼睛,看這齣戲如何演下去。
下面是投資意向書的英文翻譯:
關於上述投資意向的“翻譯”
這是一份無法翻譯的投資意向書,我的這種“翻譯”方式也將是絕無僅有的。因為前面中文一共五條,所以我也湊出以下五條。不倫不類,敬請包涵。
1.這是一個騙局,投資意向書的持有者是個騙子。他曾用過許多化名,真名叫舒培德,小名培兒。他在行騙中偶爾使用真名,這是當他看出受騙人比較愚蠢的時候。他謊稱自己是美國西蒙·培爾公司商務代表,其實該公司只有天堂或者地獄才有。培爾就是培兒。
2.這是個天才的騙子。他從小浪跡江湖,大行騙術。七十年代冒充高幹子弟行騙大江南北,屢屢得手。後來東窗事發,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他一九八一年出獄后重操舊業,騙術更加爐火純青。他曾冒充西南某酒廠副總經理到東北行騙,騙取貨款三十幾萬元,至今沒有敗露。此只是一例。
3.此人聰明絕頂,最能取信於人,慣於混跡官場。所幸的是他只有小學文化程度,不然說不定還會上聯合國玩他的騙術。
4.即使哪位官員識破了他的騙術,說不定早已被他牢牢掌握難以脫身了。所以我奉勸各位官員,莫貪小利,潔身自好。
5.我是舒培德小學同學,現為某中學英語教師。我曾認真地為他翻譯過一些投資意向書或合同書之類。同學相求,不便推辭。但是這位兄弟玩得太火了,弄不好我也會搭進去的。萬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要以為是他給我分肥太少我才這麼乾的。我聲明他所做的一切與我概無關係。
關隱達看罷,竟愣了半天。信件是複印的,投資意向書也是原件複印的。肯定很多人都收到了這封信。他想此時此刻,這些近乎荒唐的文字,不知讓多少人害怕、竊喜或疑惑。關隱達的英語忘得差不多了,半認半猜還能知道個大概。他仔細閱讀了英語原文,的確是翻譯出來的意思。真是奇怪,差不多過去十多年了,就沒別的人注意過這份意向書?想當初,舒培德身份尊為美國公司商務代表,同當時的西州地委領導談判投資事宜,多麼威風!而那些半個英語單詞都不認得的官員們,拿着這份投資意向書,又是多麼滑稽!
這位投資意向書的收藏者也太沉得住氣了。
關隱達掐指一算,舒培德假扮美國公司商務代表時,正是伍子全時代。伍子全是從生產隊長慢慢爬上地委書記的,沒多少文化。據說他最著名的事迹是冬夜裏修水庫,穿着襯衣挑土。正好有上級領導親臨工地視察,發現了這位先進典型。伍子全就被評為省勞動模範。他從此平步青雲,一直當到地委書記。可是*****中,有人卻揭發他假積極。原來他襯衣裏面偷偷兒穿了件棉背心。此事沒人知道是真是假,卻在西州廣為流傳。想讓伍子全識破舒培德,也太難為他了。
舒培德慢慢起家那會兒,就是所謂陶凡時代了。關隱達見證過舒培德同陶凡的交往,相信陶凡是清白的。但是別人會相信嗎?
張兆林時代,舒培德就進入全盛時期。當時地委倡議領導幹部同企業家結對子,交朋友。張兆林交的朋友就是舒培德。後來有種說法,管這種現象叫領導幹部傍大款。成天同企業家廝混的領導幹部,竟被歸入妓女者流了。
孟維周打開那封匿名信,頓時傻了眼。心想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啊。當年張兆林調省里時,孟維周幫着清理文件資料,偶然發現了這份投資意向書。他本想銷毀它,從此天下太平。卻留了下來,想着說不定哪天會有用處。那份意向書一直鎖在他的保險櫃裏,幾乎讓他忘記了。沒想到還有別人也存着心眼兒。他原以為沒人看出那份意向書的破綻,不然要出事早出事了。
舒培德被捕的前兩天,張兆林打電話給孟維周,說:“這個案子上面很重視,西州市委要加強領導,督促有關部門認真偵查,儘早結案。”
張兆林講得很原則,三言兩語。孟維周聽着心領神會。原來,舒培德是沿海走私大案牽出來的,北京方面密切關注,省里已沒辦法保他了。孟維周明白張兆林的所謂儘早結案,就是不要牽扯太寬。
孟維周便立即召見了檢察長,只說省委很重視舒培德案子,我們要派政治上絕對可靠的同志來負責,集中時間,從速結案。他沒有提起張兆林名字,口口聲聲只說省委。
孟維周琢磨再三,不知該不該就舒培德的事同萬明山細細商量一次。他倆自然通過氣的,但說的都是官話。看來情況越來越複雜了,兩人得開誠佈公才行。他想這封意向書,萬明山肯定也收到了。不知他會有什麼反應?萬明山同舒培德的關係到底深到何種程度,誰也拿不準。外面對萬明山的說法越來越多,簡直十惡不赦了。
孟維周擔心聽憑輿論泛濫,老百姓情緒會越發激化。兩天前,孟維周專門跑到省里彙報,張兆林只說原則話。張兆林的性子,孟維周摸得最透。張兆林的原則話,有時是不得不說,有時說了等於沒說。關於萬明山,張兆林說的原則話,就等於沒說話。
孟維周推斷,在萬明山的問題上,省委意見還有分歧。
孟維周在辦公室踱步足足半小時,最後決定暫時不同萬明山碰頭。他想靜觀兩天,看萬明山會不會來找他。
可是奇怪,過去兩天了,竟然沒人同孟維周說到意向書的事。他便警覺起來,心想這裏面肯定別有文章。他料定這封複印信會滿天飛,只怕不下數百人收到了。但人們在他面前都三緘其口,就耐人尋味了。人們是否都以為他同舒培德過從太密,忌諱提起?
孟維周心裏難免虛了起來。孟維周正忐忑不安,張兆林來了電話:“你們務必抓緊辦結舒培德案子,千萬不能因為這事兒影響選舉。”
孟維周終於明白,省委意見最後統一了,就是仍然要維護組織意圖,選舉萬明山當西州市市長。
孟維周就得同萬明山協同作戰了。他親自打了電話,約見萬明山。
十
馬上就要開人大會了。關隱達去市**彙報工作,秘書長舒俊老遠見了他,伸手過來打招呼。兩人握着手,使勁搖了搖,卻不多說半句話。
舒俊只輕聲道:“複雜!”
關隱達點頭笑笑,回道:“複雜!”
關隱達還碰上好幾位部門負責人,見面都有些神秘,不多說話,只道:“複雜,複雜。”
關隱達暗自好笑,心想西州幹部見面的問候語,已從“抓機遇”變成“複雜”了。
關隱達辦完事,剛要回教委,孟維周打電話來:“老關,您在哪裏?”
“我在市委機關裏面。”關隱達說。
“正好,您到我這裏來一下吧。”孟維周說。
關隱達叫司機掉轉車頭,徑直上市委辦去。
“隱達,您這麼快呀?”孟維周站起來握手。
關隱達暗想,孟維周又改口叫他隱達了,不知有什麼大事要說?孟維周叫秘書過來倒了茶,再請秘書把門帶上,交代說:“我同關主任說事兒,不要讓別人來打攪。”
“隱達,複雜啊!”沒想到孟維周開口也是這話了,“過幾天就要開人大會了。這是西州地改市以後第一次人大會,西州人民將第一次通過民主程序選舉自己的領導人。可以說,這是西州民主政治建設中的一件大事,是西州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所以,開好這次會議,意義非常重大。確保這次會議順利召開,是我們全體幹部特別是黨員領導幹部的共同責任。可是,隱達哪,仍有人在弄鬼。但我們要相信市委的組織能力、駕馭能力,特別要相信****的政治覺悟。我堅信,會議一定會開得圓滿,開得成功。”
關隱達點着頭,聽孟維周繼續作指示。“隱達,您是老縣委書記,任部門領導也多年了,有着豐富的領導經驗,在西州也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市委誠懇地希望您在關鍵時候,支持組織工作。您是文教衛代表團的團長,這一塊,組織上就把它交給您了。”
“我以黨性擔保,堅決維護組織意圖。”關隱達知道,這是人大會前的例行談話,卻故意裝糊塗,笑道,“孟書記專門找我談,是不是擔心我會不聽招呼?”
孟維周也是搖頭一笑,說:“隱達您說到哪裏去了。每個代表團團長,我都親自談過一次了。您是組織上最信任的,我才最後找您談。”
“感謝孟書記信任。”關隱達說。
“隱達,對幾位資格老的同志,比方您,比方向天富同志,組織上會有考慮的。個別同志因為自己的待遇一時上不去,心裏有想法。這也是人之常情,組織上表示理解。”孟維周突然青着臉,眼珠子瞪得滾圓,“但是,有的人如果把這事兒同個人恩怨扯在一起,甚至玩小動作,組織上是決不會姑息的。最近匿名信滿天飛,謠言四起,真有些山雨欲來風滿樓啊。市委對此意見是統一的,態度是堅決的,那就是要一查到底。”
關隱達始終沒說話,只是表情肅穆,點頭而已。他感覺孟維周有些威逼利誘的意思,心裏不太自在。不知孟維周唯獨對他是這個口氣,還是對誰都如此?但有一點他是明白的,孟維周說會考慮他的待遇,不過是張空頭支票。孟維周現在只需要他聽話,保證他的代表團老老實實按上面意圖舉手或畫勾,不必顧及許諾能否兌現。兌現了,你表示感謝就行了。沒兌現呢?你也沒地方打官司。孟維周若是手腳弄得快,沒過兩年飛黃騰達了,你想罵娘都找人不着了。
“隱達”,孟維周的臉色又漸漸緩和過來,“兆林同志馬上就會來西州,一來是調研,二來是指導人大會。張書記很惦記陶老書記,說一定要抽時間看看他老人家。還是按原計劃,就在陶老家弄頓便飯吧。讓兩位老書記暢敘一下,我想會很有意思的。”
“我早同岳父說了,老人家很高興。”關隱達只是點到為止,不想過分渲染。
從孟維周那裏出來,迎面看見輛車停了。注意看看,原來是向天富。
關隱達忙下車打招呼:“天富,學習結束了?”
向天富說:“快了。要開人大會了,市委通知我回來。”
關隱達說:“我聽說王洪亮也回來了。他不打算下海了,仍舊回來當財政局長。”
向天富說:“這種人,好像官帽子就放在他家衣櫃裏,想要哪一頂,順手取取就是。”
關隱達笑笑,搖搖頭。
“本來可以多安排個人的,可孟公子自己把着人大主任位置不放。”向天富總是叫孟維周孟公子。
關隱達說:“這是第一次人大會,又這麼複雜,他自己當著人大主任,好操作些。他找你談過了嗎?”
向天富說:“正找我去呀!”
關隱達就笑道:“那麼你就是孟維周最最信任的人了。”
向天富不明白什麼意思,只好糊裏糊塗地笑了。站在路邊畢竟不能多聊,向天富又要趕着去聽指示,就握手告別了。
關隱達回到教委機關不久,向天富打電話過來,哈哈大笑道:“隱達,難怪你說我是他最信任的人。這小子,官話也不多學幾句。”
關隱達辦公室有人,不便多說,只是打哈哈。
向天富又笑道:“人家給我封官許願了,給你封了什麼官?”
關隱達含混道:“同你一樣。”
向天富說:“我表態很堅決,表示一定以黨性擔保,確保組織意圖。我相信所有人都是這麼表態的。”
“對對對。”關隱達說,“再聯繫好嗎?”
向天富可能也意識到關隱達不方便,就說:“隱達,最近我不同你聯繫了。開完會吧,省得別人說我們搞串聯。隱達,記住我同你說過的那句話啊。”
關隱達想不起什麼話了,只好說:“行行。”
十一
人大會開幕的前一天,張兆林來到了西州。市委先召集了縣處以上領導幹部會議,聽取張兆林同志重要講話。張兆林沒帶講稿,開口就說只講三句話:回顧過去,成績很大;面對現實,困難很大;展望未來,希望很大。這三句話卻講了差不多三個小時。張兆林的口才在西州早就出了名的。他這三句話,西州幹部也不知聽過多少次。他當年在西州當地委書記,下到基層去,如果事先沒做準備,總是喜歡說這三句話。這三句話可謂放之四海而皆準,無論何時何地都可以搬出來。
張兆林高度評價了西州地改市后的工作成績,特別提到派黨政幹部下企業掛職鍛煉,說這是新時期加強幹部隊伍建設的一大創舉,實踐證明是行之有效的。省委通過認真總結西州經驗,準備明年在全省鋪開這項工作。
張兆林說到這裏,話鋒一轉,說:“這說明,西州廣大幹部是有想像力的,是有創造力的,是值得廣大群眾信賴的。人大會在即,我們將開闢西州民主政治建設新的歷史篇章。我們廣大黨員領導幹部,要以高度的政治責任感,本着對人民負責的態度,認真組織領導好這次會議。黨性強不強,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就看你是否貫徹執行黨的意圖。”
張兆林說到這裏,停頓幾秒鐘,嚴肅地掃視着會場。全場鴉雀無聲,都注視着張兆林。關隱達發現張兆林正望着他,便感覺臉上有螞蟻爬,痒痒的。他馬上意識到自己幾乎是自作多情。張兆林的目光,正像當年陶凡的目光,空茫而遙遠,似乎望着所有的人,其實他誰也沒看。那籠罩一切的,與其說是目光,不如說是氣勢。
關隱達知道張兆林並沒有望着他了,臉上仍痒痒的。突然感覺有人戳他的手,關隱達沒來得及回頭,有人遞過張條子。打開一看,見上面寫道:
回顧過去,胃口很大;面對現實,野心很大;展望未來,麻煩很大。
關隱達知道這是在說張兆林。誰在這種場合開玩笑?他把條子悄悄撕碎了。
過會兒,關隱達又收到張條子,上面寫道:
有獎競猜。請猜猜主席台上的人各有多少存款。猜對省級幹部一人,獎勵所猜金額百分之五十,但最高獎金不超過一千萬元;猜對地市級幹部一人,亦獎勵所猜金額百分之五十,但最高獎金不超過五百萬元。請按幹部管理權限,將答案分別寄給中紀委和省紀委。
關隱達看看四周,發現大家都陌生着臉,望着主席台,全神貫注。好像這條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關隱達不想惹麻煩,又撕掉了這張條子。
***也和人大會同期召開,這是慣例。西州街頭四處飄紅,儘是熱烈祝賀之類的標語。每個單位門前都擺放了鮮花,這是上面規定了的。西州還沒有鮮花市場,不知這麼多的鮮花是哪裏來的。懂得套路的人便猜想,有人光是做這筆鮮花生意都賺了一大筆。
人大會開幕那天,天氣很好。孟維周特意穿上套藏青色西裝,顯得老成持重。他的身旁是神采奕奕的張兆林,很溫和、很有涵養的樣子。
萬明山健步走向報告席,作《**工作報告》。張兆林偏過頭,同孟維周耳語幾句。兩人就點點頭,又正襟危坐着。看着萬明山終於站在這裏慷慨陳詞,他們終於放心了。
會議代表必須住到會上。聽完《**工作報告》,就是中飯時間。關隱達不急着去餐廳,先回房間。開門一看,見桌上放着兩個大禮包。知道是會議上發的,每人一個。
關隱達猜裏面無非就是兩瓶名酒,兩條名煙,或別的東西。
禮包下面印着行字:
熱烈慶祝西州市第一屆人民代表大會勝利召開!
可奇怪的是這行字前面貼着張紅色小紙條。關隱達想看個究竟,撕開紅紙條,吃了一驚。前面被粘去的竟是“西州圖遠實業有限公司”。
原來這些禮品是舒培德的圖遠公司出資捐贈的。人大會籌備好些日子了,這些禮盒早就印製好了。為了消除舒培德案子的陰影,市委做了很多工作。可是會務人員卻太偷懶了,居然不願換掉這個紙盒。這個小紙條太顯眼了,只怕誰都會撕開看看的。
會議開得很平穩,代表們認真討論《**工作報告》。市裡領導深入到各代表團去,同代表們座談。電視台滾動播出大會盛況,正在熱播的一個電視連續劇暫時取消了。弄得老百姓有意見。有人居然說:“你開你的人大會,我看我的電視劇,井水不犯河水,幹嗎停了電視劇呢?**同人民是平等的,你可以停我的電視劇,我也可以停你的人大會!”
各大單位上電視台點播歌曲,向人大會致賀,這就是西州特色了。頭一家致賀單位是西州市財政局:
王洪亮同志率財政局全體幹部職工祝賀“兩會”勝利召開,祝各位代表、委員身體健康!
明白人一看就知道,這就是各單位頭頭兒在向市委表忠心。
可是會期只有幾天,需要點歌的單位卻很多。這就得同電視台拉關係。廣播局長平時沒什麼人找,這幾天竟成了熱門人物。單位頭頭兒都去拍他的肩膀,請他批條子,盡量把點歌時間往前安排。
電視台拿着不好辦,只好啟動經濟槓桿,提高點播費。可是真正有錢的單位卻是不出錢的,比方財政局和公檢法,都是電視台得求着些的,只好免費。
張兆林有個重要活動,電視台卻是不好怎麼報道的。他抽時間上了桃嶺,看望陶凡。
張兆林作為省里領導,不用去代表團。孟維周和關隱達都向會務組請了假,陪同張兆林上桃嶺。那天太陽很溫暖,陶家庭院裏放了沙發和茶几。長沙發橫擺着,張兆林和陶凡促膝而坐;兩側另放了單人沙發,孟維周和關隱達各坐一邊。林姨不肯坐到前面來,搬了張小凳坐在一邊,望着大家微笑。端茶倒水的是賓館派過來的服務員,垂手一旁,聽憑這邊笑語朗朗,她們只是木然地站着。張兆林和孟維周都沒有帶秘書來,就連地委秘書長們也沒誰跟着來。張兆林有意這麼安排,顯得是私人拜訪,更親熱些。
“陶書記,西州這幾年變化很大,群眾很滿意。這都得益於您老和前面的各位書記打了個好基礎。空中建不起樓閣啊。”張兆林說。
陶凡搖頭笑道:“現在空中可以建樓閣了。美國的空間站,不就是建在太空裏嗎?”
張兆林笑道:“陶書記還是那麼幽默!”
關隱達心想老人家平時只是嚴肅有餘,就缺少幽默。他知道陶凡不想太領張兆林的情,故意這麼說說。
張兆林也許暗自難堪,卻只好說陶老書記幽默。
孟維周說:“張書記,陶書記很支持市委工作,對我們這些年輕幹部很關心哩。”
陶凡就像沒聽見,依舊同張兆林說話。孟維周是沒話找話,客套而已。陶凡是不怎麼把他放在眼裏的。關隱達見着尷尬,就招呼孟維周吃水果。
吃中飯了,張兆林說:“我們仍是坐在外面吃,這麼好的陽光。您說呢陶書記。”
“好吧。”陶凡點頭道。
桌子很快就擺好了。這時,市委秘書長馬雲濤急匆匆趕來了。關隱達忙起身招呼,請他一塊兒吃飯。馬雲濤點頭笑笑,就叫孟維周:“孟書記,彙報個事情。”
孟維周邊說邊站起來:“什麼大事,這麼著急?”
孟維周隨馬雲濤走到庭院一角,小聲說著什麼。馬雲濤的樣子有些神秘,孟維周卻沒事似的低着頭。馬雲濤正要從包里拿什麼,孟維周輕輕搖了搖手。孟維周搖手的動作有些詭秘,好像生怕別人看見。關隱達裝着不在意,其實什麼都看在眼裏。他猜肯定是會上出什麼問題了,不然馬雲濤不會急急地跑來,孟維周也不會那麼故作鎮定。
他們倆不便多說,這邊畢竟坐着張兆林和陶凡。馬雲濤過來打聲招呼,說還有事情要辦,不吃飯了。孟維周表情看上去平靜,可關隱達總發現他有些不對頭。這時,陶凡起身上洗手間,孟維周便說:“張書記,彙報個事情。”說著就要站起來。
關隱達忙迴避了,說:“你們就在這裏談吧。”
林姨也跟着關隱達進了屋。只有服務員們仍木然站在那裏,她們就像影子,沒人會感覺到她們的存在。
關隱達回到屋裏,坐在客廳里捱時間。他想百分之百是出事了。陶凡從洗手間出來,見關隱達坐到屋裏來了,也就不出去了。老人家原來清白得很哩。
過會兒,聽見孟維周喊道:“隱達,請陶書記來吃飯了。”
關隱達這才讓老人家走在前面,兩人出去了。
關隱達替岳父待客,道:“張書記、孟書記,喝點白酒?”
張兆林說:“陶書記喝點什麼?”
林姨忙接過話去,說:“老陶不能喝酒。”
沒想到陶凡自己卻說:“今天就喝點白酒吧。”
關隱達笑道:“今天爸爸他高興。平時,他只喝一點點兒黃酒。”
張兆林便很高興的樣子,說:“陶書記破例喝白酒,我臉上可有光了。”
陶凡笑道:“兆林,是我這把老骨頭有光。你如今是省委領導,我是下級啊。”
張兆林忙直了下身子,說:“陶老您這麼說就言重了,等於批評我。我們幾位,包括隱達,都是您老栽培的啊。”
陶凡搖頭道:“哪裏哪裏。我現在只是個普通黨員,你們都是我的領導。”
席間也沒什麼要緊話說,無非就是些客套。孟維周總是偷偷兒看錶,掩飾着心裏的急躁。關隱達看出明堂來了,就想盡量早些結束飯局。他便輪番敬酒,氣氛造得很熱烈,又不讓大家太多閑聊。反正也沒什麼話好說。氣氛弄好了,吃飯時間縮短些,大家面子也就過得去了。吃飯時間通常是主人把握的,今天有些主客不分。陶凡和關隱達是主人,想盡量熱情些;張兆林和孟維周是領導,也想盡量熱情些。兩邊都覺得時間太短了不太好。可是張兆林和孟維周急着有事去,關隱達也看出了些意思。
彼此心領神會,時間差不多了,關隱達就說:“下午張書記和孟書記還要開會,就早點兒休息?”
張兆林抬腕看看錶,說:“好吧,讓陶老早些休息。”
陶凡卻說:“我沒事的。進屋坐坐?”
張兆林說:“改天再來看您老吧。”
陶凡便站起來同他們握手。關隱達瞟了老人一眼,忙把目光躲開了。他發現老人的神態有些反常,不忍心再看。
張兆林叫道:“隱達,你也同我們一起走吧。”
關隱達便回過頭,再同老人家打了招呼。
陶凡站在那裏揮手,說:“你們走吧。”
關隱達猛然意識到,岳父內心必定十分惆悵。原來陶凡要請張兆林進屋坐坐,就是想讓他看看那些字畫。可是今天張兆林根本就沒有跨進屋子半步。老人家白忙了這些日子,肯定又失望,又羞愧。
關隱達上了張兆林的車。他坐在前面,張兆林同孟維周坐在後面。車開到半路,張兆林叫司機停車。司機將車靠邊,不知何事。
張兆林對司機說:“請你迴避一下,我們商量工作。”
關隱達覺得奇怪,首長談工作通常是不迴避司機的。肯定是天大的事了。司機一下車,關隱達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他幾乎有種被綁架的感覺,好像張兆林正拿槍抵着他的背脊。
張兆林緩緩說道:“隱達,我同維周同志正式找你談話。”
關隱達很想鎮定自己,可胸口忍不住怦怦兒跳。他回過頭,碰着張兆林那嚴厲的目光。張兆林的目光只在他臉上飛了一下,就掉向窗外。窗外本是陽光燦爛,叫車窗的太陽紙擋住,天就灰濛濛的。
“隱達同志”,張兆林聲音平和,卻透着股冷氣,“有代表把你作為市長候選人提出來了,你有權作為候選人參加選舉。組織上想聽聽你的態度。”
關隱達萬萬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腦子熱了一陣,說:“怎麼可能呢?”
“隱達同志,你表態吧。”孟維周說。
關隱達說:“我早就表過態了,堅決維護組織意圖。”
“可是跡象表明,有人正想阻撓組織意圖的實現。我知道,隱達同志不會參與這種事情的。”張兆林微笑着。
關隱達覺着張兆林的笑臉里很有文章。心想張兆林和孟維周也許以為正是他在弄鬼,只怕把西州最近出現的怪事兒,都算在他頭上了。
關隱達沉默着,一聲不吭。空間太狹窄了,氣氛更顯得緊張。車內的空氣好像在飛速裂變,快脹破車廂了。關隱達的腦子也在飛速運轉,他不能隨便應付這事兒。
孟維周說:“隱達,你也有權放棄被選舉權。”
關隱達心想這是在威逼他了。僵持了這會兒,他的頭腦清醒些了,心情也平靜下來。他想自己當年正是這樣被推上縣長位置的,真有意思。他現在並沒有當市長的興趣,只是見不得張兆林這咄咄逼人的樣子,也為孟維周的着急可笑。
“張書記,孟書記”,關隱達語氣輕鬆,“不妨設想一下,哪怕我放棄了被選舉權,原定候選人就一定選得上嗎?再者,說句良心話,現在民主政治建設並沒有成熟,有人敢離開組織意圖另推候選人,是冒着風險的。我想這是歷史的進步。我如果放棄了,等於出賣和背叛,置別人於被動和難堪,也許太不道德。做官是一時,做人是一世。”
氣氛又沉默了。半天,張兆林說:“好吧。隱達同志,我同維周找你談,並沒有帶主觀意見,只是想知道你的態度。你有權參加選舉。就這樣定吧。我作為老同事,以個人身份,還是祝你選舉成功。”
關隱達笑道:“我並不抱這個希望。”
“隱達你放下包袱吧,以最佳心態接受人民代表和組織的挑選。”孟維周笑道。
關隱達聽得很清楚,孟維周似乎故意把“組織”二字做了語氣處理,像是打了個着重號。無非是想讓他知道:你可不要忘了,你到底還是組織的人。
關隱達聽着,卻另有想法。他想自己如果真被人民代表選上了,就是有違組織意圖。組織和人民,為什麼總不能扭到一塊兒去呢?但是,他已經違背組織意圖當過一回縣長了,還怕再當一屆市長?只是他並沒有多少勝算。孟維周已找各代表團團長談過話了,而各代表團團長又會找代表——談話。孟維周這個層次的領導談話多半堂而皇之,講的都是見得了人的場面話;到了下面頭頭兒那裏,他們找代表們談話只怕就是滿口江湖腔了。江湖腔更有鼓動性,選誰不選誰,都明明白白地說出來。
張兆林不再說話,孟維周也噤口不言。關隱達手在膝蓋上輕輕划著,這是他的習慣動作。他比劃了好久,才意識到自己原來反覆寫着四個字:壯懷激烈。
下午開會時間到了,關隱達徑直去了會議室。議程仍是分組討論。他剛進會議室,突然掌聲滿堂。關隱達笑笑,抹抹臉上,說:“你們起什麼哄?我臉上沒有墨水吧。”
有代表說:“關主任,你被作為市長候選人推上去了。”
關隱達笑道:“你們看看我這樣子,像個當市長的人嗎?我可沒打這個算盤啊。”
下午本是繼續討論《**工作報告》,可是關隱達根本掌握不了會議。代表們談着談着,就會把話題扯到選舉。關隱達不時提醒大家,回到討論議題上去。可代表們哪有興趣討論《**工作報告》?關隱達其實也想聽聽代表們的想法,也就由他們議論去。聽大家說來說去,關隱達才知道上午很是熱鬧。
原來舒培德昨天夜裏畏罪自殺了。舒培德的家人硬說是有人殺人滅口,在街上抬棺遊行。消息馬上在會上傳播起來,情況就變得複雜了。人們悄悄議論,舒培德同孟維周、萬明山的關係肯定說不清。很快,兩句順口溜就在代表們中間散佈開來:公子不公,明山不明。
關隱達暗自吃驚,孟維周也被搭進去了。
代表們越說越激憤,甚至會上發的大禮包也被人拿出來當靶子,說是讓一位犯罪分子贊助人大會,真是莫大的諷刺。
關隱達不再制止代表們議論,讓他們說去。情緒是野火,會越燒越旺的。關隱達現在知道了,有兩個代表團提議他作為市長候選人,一是他自己所在的文教衛代表團,一是向天富所在的代表團。他終於想起來了,向天富要他關鍵時候站出來,原來是這個意思。他想向天富能量不小,肯定會做很多工作。
有位代表玩笑道:“我們堅決選關主任。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到了中飯時間,“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就在會上傳開了。意思就是要關隱達,不要萬明山。這實際上成了關隱達絕妙的競選廣告。
關隱達想迴避大家的注意力,沒有在會上用餐,跑到桃嶺去了。
“隱達,你自己怎麼想的?”沒想到陶凡居然知道會上的事了。
關隱達說:“我本來沒興趣,但有人推我,我不好放棄。不然,等於把別人耍了。爸爸,你是怎麼知道的?”
陶凡沒回答他的話,只道:“我想,你的勝算很大。”
關隱達問:“爸爸,我看不出把握在哪裏。”
陶凡說:“你知不知道會上有順口溜說,公子不公,明山不明?群眾把孟維周同萬明山捆在一起,懷疑他們同舒培德不清白,這就對你有好處。孟維周要洗涮自己,必然丟車保帥,踢開萬明山。”
關隱達恍然大悟,很佩服老人家。
陶凡嘆道:“但是,你的市長會當得很艱難。”
“艱難我不怕。我只會好好兒幹事,干不下去不幹就是了。”關隱達說。
陶凡說:“你今天應該在會上吃飯,不要躲起來。”
關隱達想想,老人家說得真有道理。選舉他當市長的輿論已悄然形成,代表們就想同他打打招呼。其實就是暗送秋波,表示會投他的票。他匆匆吃過晚飯,下山而去。
一進賓館,就碰見向天富。兩人只握握手,笑笑,就各自走了。馬上就有很多代表過來打招呼,握手言笑。別的代表就沒顧及了,都說會投關主任票。關隱達只說謝謝,不多說話。
進了房間,同屋的科委主任張青說:“隱達,你哪裏去了?老有人找你。還是那句話,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啊。”
關隱達說:“謝謝同志們信任。你知道,我早沒什麼政治野心了。但是有這麼多人相信我,我總得對得起人。能選上,我盡職盡責,死而後已。選不上,又不會掉我一坨肉。管他哩。”
張青說:“你不知道,今天下午又出怪事了。”
“什麼事?”關隱達問。
原來,下午趁代表們討論,有人將每個房間都放了兩份材料,揭發有關領導同舒培德的關係。本來會議保安做得很好的,但散發材料的人可謂機關算盡。他們居然印製了會議材料袋,冒充會務人員,讓服務員開了門,大大方方把材料放在每個代表的桌子上。市委知道情況后,火速派人收走了材料。可是,幾乎所有代表都看了材料了。
“都說了什麼?”關隱達問。
張青說:“信中點到很多人,包括張兆林、宋秋山、周一佛、孟維周、萬明山。居然還有份舒培德供詞的複印件。估計是檢察院內部出問題了。”
關隱達聽着真嚇了一跳,說:“事情弄到這地步了?”
張青笑道:“隱達,舒培德也提到你和你岳父。”
“啊?”關隱達臉都青了。他雖說心中沒鬼,但就怕人信口雌黃,蓄意陷害。
張青又笑笑,說:“舒培德還算夠意思,他說在他接觸過的領導中,只有你們翁婿倆令他敬佩。說你們倆從未收要過他們任何好處。”
關隱達苦笑道:“舒培德是好心辦壞事啊!”
這個晚上,不斷有人造訪關隱達。他們只是來隨便坐坐,用意卻很明白。
深夜,關隱達已睡著了,電話突然響起來。沒想到是孟維周打來的:“隱達,你睡了嗎?這樣吧,你到二號樓208來一下,張書記想找你談談。”
半夜裏驚醒,心臟本來就跳得慌。又說是張兆林急着找他,關隱達胸口很不舒服,幾乎想吐了。他去洗漱間洗了個冷水臉,奔二號樓而去。
門一開,張兆林微笑着站起來,把手伸得老長。關隱達健步走過去,握了他的手。
“隱達坐吧。”張兆林滿臉是笑,“隱達同志,我向省委彙報過了。省委研究,決定全力以赴支持你競選市長。明山同志找我談了,他自己想放棄被選舉權。我看這樣也好,對穩定西州,對他自己,都有好處。你同維周是老同事,彼此了解,我看你們會配合得很好的。”
關隱達說:“感謝張書記信任。這次我可是隨波逐流,身不由己啊。”
“這是民意。我們必須尊重人民群眾的意願,這是我們黨的宗旨所在。”張兆林很有感觸的樣子,意味深長地點着頭,“隱達同志,有個別人說,組織上決定支持你競選,是聽信舒培德的話。簡直荒唐。組織上對幹部是有個基本認識的,我們認為你各方面條件都好,能夠擔負起市長責任。但是,有人在中間弄手腳,過後組織上會嚴肅查處。會上流傳一些順口溜,甚至有人在會場上傳紙條子。我們認為這是嚴重的政治事件。政治紀律,我們是決不含糊的。”
關隱達聽出張兆林的意思,這是在威懾他。也就是說,支持他選舉,是萬不得已的事。不然人大會就開不下去,省委丟臉就丟大了。但是,事後如果查出來關隱達同那些非法行為有關係,組織是不會放過他的。
關隱達心情灰了起來。不管怎麼樣,他將很尷尬地當選。從當選之日起,組織上就會尋找機會將他順當地換下去。當年他被選上縣長,又糊裏糊塗當上縣委書記,沒多久就被弄下來了,調到市教委當主任。
張兆林今晚不論說什麼話,臉上總是洋溢着笑容,好像他格外開心。他越是笑,關隱達越知道他很不愉快。張兆林親自到工作多年的西州來指導選舉,竟弄成這種局面,他臉上是沒有光的。別人會抓住這些事說他駕馭能力不行,省書記肯定會批評他辦事不力。
關隱達回到房間,已是凌晨四點了。太困了,他倒在床上就呼呼睡去。
十二
關隱達一覺醒來,已是七點半。張青已起床出去了。關隱達忙刷牙洗臉,奔食堂去。他立即意識到天地似乎變了。代表們同他打招呼更加熱情而自然。可是奇怪,他往一張餐桌坐下,竟再沒別的人敢來了。後來王洪亮來了,嬉笑着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關隱達問:“洪亮,怎麼不當老闆了?”
王洪亮笑道:“我到底是組織上培養的人,骨子裏不是當企業老闆的料子。在那裏經濟待遇不錯,可就是找不到自己的感覺。還是回來算了。”
王洪亮的語氣就完全是彙報的味道了。慢慢才有些部門頭頭圍着這張桌子坐下來,同關隱達打招呼。他注意看看,圍着他坐着的都是些場面上走得開的人,比方公安局長、檢察院長、法院院長。
關隱達暗自感嘆,發現人們無意間已經把他當做市長了。人們一旦把他當做市長,自然就想到了距離,不敢在他面前太隨便了。這些湊過來陪他坐着的人,都是自以為有臉面的。官場況味,可悲可嘆啊!
會上再也見不到萬明山的影子。大家再也不去議論他了,卻猜想他這回只怕真的栽了。也沒人再議論張兆林或孟維周,知道他們仍會安然無恙,多說了也沒意思。卻又聽說公安方面在追查“條子事件”,說是有人惡意中傷領導同志。無奈找不到條子的下落。
張青悄悄兒對關隱達說:“隱達,有人說是你把那條子撕了,不然只怕有人會倒霉。有人會很感激你的。”
關隱達說:“那都是些玩笑話,當真幹什麼?也不知誰讓查的,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正式選舉之前,馬雲濤同舒俊一道跑到關隱達房間。
馬雲濤很是恭謹:“隱達同志,這是我們起草的你個人簡介,要發給代表的,請你過目。”
“我就不用看了吧。”關隱達說著,就接過了簡介。他知道這幾百字的文字,看似簡單,卻很有講究的。每個措辭,都傳達着組織意圖。他細細看了看,發現簡介還過得去。想必是孟維周他們已審閱過了。他只改動個別字,就說:“行吧,就這樣。”
馬雲濤彙報完了,舒俊說:“隱達同志,這是市**辦替你起草的致辭。”
關隱達接過稿子,問:“什麼致辭?”
舒俊說:“你正式當選后,向代表們有個致辭。”
“這個就免了吧。”關隱達笑笑,“我萬一沒被選上呢?”
馬雲濤同舒俊都搖頭而笑。馬雲濤說:“怎麼可能呢?你是眾望所歸啊。”
關隱達堅持不看那份致辭,馬舒二人只好告辭。他心想那幾句話,到時候即席講講就是了,何必事先準備講稿呢?他也看不起死板的秀才文章,自己講講還好些。他注意到馬雲濤和舒俊都沒以前同他那麼隨便了,不再叫他隱達或老關,當然也不便馬上叫他關市長,而是按黨內習慣,叫他隱達同志。他還沒正式當選,工作班子卻已圍着他運轉起來了。
選舉很順利,關隱達當選為市長。掌聲很熱烈,震耳欲聾。關隱達起身致謝,抬手往下壓了幾次,可他每壓一次,掌聲又掀起一個新**。
張兆林和孟維周都坐在主席台上,這時就站起來,伸手往下尋找關隱達。關隱達拍着手,慢慢走向主席台,同主席團成員——握手。選舉之前,安排關隱達坐主席台,可他執意坐在下面。會上也沒太多花絮,早些天傳得沸沸揚揚的事兒,暫時淡出人們的話題。
孟維周**宣佈:“下面,請剛剛當選的西州市人民**市長關隱達同志致辭!”
關隱達雖說沒準備文字講稿,可腹稿卻早已醞釀成熟了。他只講了短短兩分鐘,卻博得長達一分鐘的掌聲。
張兆林和孟維周就像很多領導一樣,鼓掌只是個象徵性動作,手掌根本沒挨到一塊兒去。不能指望他們的手掌能發出脆響。但他們的笑容很像回事,台下代表們正望着他們哩。
關隱達不能馬上就去市**上班,他還得交代一下教委工作。可是舒俊當天晚上就跑他家裏彙報來了,請示一件事情。舒俊請示的最後一件事情,就是徵求關市長意見,誰當他的秘書。
“我看龍飛不錯,大學生,年紀輕,手腳又勤快。”舒俊說。
關隱達心裏清楚,舒俊真以為龍飛是他的親戚。派龍飛當他秘書,自然就是心腹了。關隱達不便解釋,只好同意了。
次日一早,龍飛就跑到關隱達家,開始他的秘書生涯了。
關隱達只說聲小龍來了?就不多說話。他拿出公文包來,龍飛忙伸手接了。關隱達心想:又一個詩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