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
我從來就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個單位叫茶葉公司!我上大學只做了兩件事:看書,睡覺。從大三開始,同學們就為著分配東跑西跑。我卻是整個就睡不醒。直到知道自己被分配到茶葉公司那天,才像從睡夢中驚醒。腦子嗡地響了好半天,似乎那個夏天所有的蚊子都鑽進了我的耳朵里。
我還從來沒有碰過茶葉,只喝白開水,想奢侈了就喝可樂或汽水。咖啡我想味道一定不錯,但那會兒我還沒有口福消受。我爸爸也不喝,喝不起。他口渴了就喝涼水。他用木瓢舀了涼水,仰着脖子就灌,喉結急劇地上下竄動,就像有隻甲殼蟲在裏面拚命往上鑽。涼水還會從木瓢兩邊流出來,濕潤了爸爸紅紅的胸膛。胸膛便冒着汽,有點像鐵匠淬火。我讀高中的一個暑假,隨爸爸在田裏收稻子。太陽很老,曬得我頭髮蒙。爸爸口渴了,取過田邊的竹筒,咕呼咕呼地灌了幾口涼水,然後把竹筒遞給我。我搖搖頭,沒有接過竹筒。其實我渴得喉嚨都快粘到一塊了。爸爸怪笑一聲說,你小子有本事就着勁讀書,做個城裏人了,天晴在陰處,落雨在干處,坐板凳,搖蒲扇,吃白米,喝清茶!爸爸知道我不敢喝涼水。我是命賤人貴,喝涼水肚子就痛。我媽媽總是把我身體孱弱的罪過攬在她的身上。她說懷上我那年,正遇大荒,她總是吃不飽,而她又不敢像別的女人那樣,夜裏摸着黑,去偷生產隊裏的紅薯。那年田裏的稻子沒收幾粒,地里的紅薯卻脹得好大一個的。那年啊,隊裏的紅薯堆得山一樣高!媽媽後來老是同我說起那年的紅薯,我才慢慢明白,她其實一輩子都在後悔當時沒有去偷隊裏的紅薯,才讓我身體這麼孱弱。我爸爸卻認為當年日子那麼苦,他們還生了我,養了我,算是我的運氣了。不然啊,你還是一口痰哩!小時候聽爸爸這麼說,我只覺得自己原本髒兮兮的,本是一口痰。只為我的單薄,他總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我早先對茶葉的印象只有小時候聽過的一首歌《挑擔茶葉上北京》。這首歌調子太高,拖得老長,我唱不上去,唱不上去我就不唱了。這也就是我的個性,不肯勉強做任何事情。這其實就是懶,沒本事。別的同學四處聯繫單位去了,我卻想自己一個農民的兒子,現在成了城裏人了,知足了,還挑什麼單位?可真要我去茶葉公司,我着急了。沒想到多年前的那個夏日,爸爸無意間的一句風涼話,竟一語成讖。
可我真的不想到茶葉公司去喝清茶。別的系別的班我不知道,只知道我們班五十四位同學,僅有六位分配到了企業,而我去的茶葉公司,誰也沒聽說過!就幾片破茶葉,還用得着專門成立什麼公司?我讀大學那會兒,雖不怎麼爭氣,想的卻都是些天下大事,從來就沒有想到過茶葉!見我憤憤不平,有的同學說我農民意識。我愈加憤怒,幾乎要動手打那位同學。我本來就是農民的兒子,最恨別人說我農民意識。他們有關係有門路找到了好單位,卻不許我生氣。我生氣了就是農民意識!農民倘若安分守己,城裏人就讚美你樸實、厚道。你稍稍動腦筋想些問題,就是農民式的狡黠。你若執意要平等,就是農民意識!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這個農民的兒子,成天睡在學校宿舍那張破床上生氣,每翻一次身都震得床鋪吱吱響。那些找到了好單位的同學,有意撮起雞屁股那樣的嘴巴,吹小曲。我滿腦子農民起義的想法,血都快煮沸了。
一個炎熱的下午,我終於從床上跳了起來,直奔市**。這是不尊重知識,不尊重人才!我必須去市**上訪。我當時思考這事,使用的思維語言並不是“上訪”之類的官方語言。我把**說成當局,上訪說成交涉,請求**竟成了正告當局。似乎**就是同我平起平坐在一張板凳上的一個大活人。
我剛準備跨進市**大門,武警戰士手一伸,攔住了我。我暗自交代自己鎮靜,不用害怕。**有什麼可怕的?這可是人民**啊!可我的心臟很不爭氣,撲撲地跳個不停,感覺它已經跳到喉嚨口了;臉一定紅得像猴子屁股。汗水直流。我幾乎口吃了,說了幾句自己都理不清頭緒的話。武警戰士當然聽不明白,喝令我去傳達室辦登記。士兵的粗暴讓我感覺到了羞辱,卻只好在心裏自嘲:秀才碰上兵,有理講不清。
我想老百姓的浪漫真是好笑,還《挑擔茶葉上北京》,誰有本事你挑擔茶葉上北京去試試!別說上北京了,你挑擔茶葉上這市**來試試!我茫然四顧,不知往哪棟辦公大樓去。我瞧准一棟最氣派的辦公樓,心想那裏該是我要去交涉的地方。可剛才士兵的威嚴已讓我的勇氣減去了幾分,只不過是自己不想這麼承認而已。我只好再次調動自己的憤怒,讓憤怒給我勇氣。
坐在辦公室的是位白胖的中年女人,看樣子剛打了一個哈欠,睫毛上掛着淚花。見我推門進去了,她忙擦了擦眼睛,客氣地招呼我坐下。我坐下去之後,她又示意我關了後面的門,免得跑了冷氣。這裏涼颼颼的,太舒服了。冷氣開始澆滅我的火氣。同一位陌生女人在如此舒服的房間裏對坐着,我是第一次,內心有些尷尬。我盡量顯得從容些,雙手自然地叉在胸前,操着生硬的普通話,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我不時地聳着雙肩,像位西方紳士。中年女人微笑地望着我,很專心的樣子。她的神情讓我感動,鼓舞了我,我更加滔滔不絕。電話響了,她抓起電話,溫柔地哼哼喂喂是是哦哦。完了。我剛準備接著說下去,她如夢方醒的樣子說,你是說這事啊?不歸我們管。然後她客氣地告訴我應找哪個部門。我還想申述幾句,中年女人先起了身。我只好起來,硬着頭皮道了謝。當我拉上門的時候,隱約聽見這女人在我身後嘀咕了一聲。我臉立即發燒。其實我根本沒有聽清她說了什麼,臉卻燙得跟火燒似的。當時我沒有完全想清楚這事,仍然按照她的指點,朝另一棟辦公樓走去。外面熱得令人憋氣。後來我總在想,那女人在我背後說了句什麼話?我只知道當時自己的臉一下子紅了。人潛意識裏的感覺有時是最準確的。我便猜測,那女人說的一定不是什麼好話,十有八九是說我神經病。那個下午,我就在一棟又一棟辦公樓間進進出出,一會兒涼,一會兒熱。
我不想進任何一棟辦公樓了。多年之後,我只要想起**,再也沒有想到什麼平起平坐的大活人,只回憶起一張張似笑非笑的臉,還有下班時的辦公室沉悶的關門聲。
我終究不願回到老家去曬太陽,不想去淋雨,最後還是去茶葉公司報到了。家裏聽說我分配到了茶葉公司,像是沾了很大的光。父親最初的願望只是想我也像縣城裏的人一樣,天晴在陰處,落雨在干處,坐板凳,搖蒲扇,吃白米,喝清茶。他們沒有想到我竟然留在了市裡,真是祖上墳場佔得好。家鄉到這個市裡,得坐一整天的火車。在他們的心目中,越是遙遠的地方,越是大地方、好地方。最遙遠的除了天上,就是北京。天上是好的地方,北京也是最好的地方。我奶奶一輩子沒吃過幾頓飽飯,壽命卻長得讓城裏人嫉妒,活到一百零五歲。她老人家所有的記憶只停留在七十多歲的時候,再也不往前走了。所以毛主席真的就永遠活在她的心中。她總以為毛主席還活着,經常很嚮往地猜想毛主席和**的生活,說毛主席真幸福,嘴裏老是銜着冰糖,坐在天安門城樓上曬太陽,**就坐在老人家身邊飛針走線納鞋底,她是毛主席的堂客,手藝好,又快,一天可以做好一雙鞋。沒有這套好手藝,毛主席肯娶她?有時她又說起毛主席他老人家連紅燒肉都不吃了,省下錢來給蘇聯還賬,就忍不住哭起來。
奶奶要是知道我今後可以天天喝清茶了,可能會罵我。因為毛主席紅燒肉都不吃了,我還捨得喝清茶。公司正在裝修,走廊里儘是塗料桶和磁地板磚。接待我的是人事科長,女的,四十多歲,姓陳,叫陳雪華。我已經在學校那張破床上不吃不喝睡了幾天了,想清楚了許多事情。我想這個茶葉公司,不過就是我要走過的一個站口而已。我從這裏走進去,就得風風光光地出來。我萌生這個野心,沒有任何依據,也許只是在安慰自己。我便很愉快似的,笑眯眯地進了她的辦公室。聽了她的自我介紹,我便很尊重地叫她陳姐。陳姐戴着副白框眼鏡,鏡框顯然太大了,滑落在鼻尖,壓得鼻尖亮亮的,有些反光。我從小就有個毛病,不喜歡發亮的東西,甚至包括光、金等跟亮有關的詞。所以陳姐亮亮的鼻尖便格外刺眼。可她安排我坐在她的對面,我天天得望着她亮晶晶的鼻尖。
公司沒有空房了,陳姐讓我先住在辦公室里。我原是最喜歡睡懶覺的,現在只得早早就起來,把辦公室打掃乾淨,等待上班時間的到來。好在是夏天,不用鋪床疊被。晚上,我將辦公桌上的文件報紙拿開,用幾本書做枕頭,躺下看書。困了眼睛一閉,就睡覺。
公司所有人都叫她陳科長。有時她不在辦公室,別人來問,陳科長在嗎?我說你是找陳姐?她不在。別人就說,對對,陳科長。她不在?好幾次都是這樣,當我說陳姐時,他們就替換成陳科長。我便懷疑自己叫陳姐是不是叫錯了。一天清早,她一進門,我就叫陳科長早。陳科長應得比平時響亮多了。笑容也燦爛些。我便後悔起初怎麼沒有叫她陳科長,卻叫陳姐,簡直自作多情。
陳科長讓我先熟悉基本情況,給了我一大摞文件。這可苦了我。我是那種古板的理科生,如果不是文字特別好的美文,或是特別吸引人的武俠小說,我寧願看方程式或者化學分子式。如今她讓我天天看文件,如何了得!又是夏天,悶熱難耐,端着文件看上幾行,就昏昏欲睡。我只得隔會兒跑到水龍頭邊去沖臉。等我沖了臉,回頭總可以望見幾個民工站在身後,板著臉,很不耐煩的樣子。他們在等着接水。我保持風度,說聲對不起,不同他們計較。他們是辛辛苦苦,是在幫我描繪公司美好的藍圖哩。我想公司裝修好之後,一定氣派。
我到公司快一個月了,都沒有見到我們的總經理。總經理姓劉,叫劉雅文。聽上去是女人的名字,其實是男的。我總沒見着他,只天天聽着他的名字。領導就是這樣,影響無所不在。聽久了總經理名字,劉雅文幾個字在我頭腦里就形象化了,似乎總經理應是位斯文的讀書人。副總經理有三位:邢亞禮管業務,排第二;賀發友管財務、人事等,排第三;何平管黨務、紀檢、監察、工會、計劃生育等,排第四。這幾位副總倒是見過幾面。他們到人事科來過,找陳科長。陳科長介紹我時,他們差不多都說同樣的話。哦,新來的大學生?好好,年輕人,好好。
陳科長說劉總很忙,他正在忙着一件大事,申請公司破產。
我聽了眼睛都直了。我怎麼這麼背時倒運?好不容易讀了十幾年書,從那貧窮的鄉村裡奔出來,就是為了到一個破產的公司來?
陳科長看出了我的驚訝,便說,你剛接觸實際,還不懂。想破產不容易,你得有能耐才能辦到。我們公司,破了好啊!
我怎麼也想不通公司破產竟然是好事。我只知道公司破產,職工就得失業,就得流落街頭。儘管後來我知道我們不叫失業,而叫下崗,但還是想不清楚這事。可陳科長說到這事,卻一臉愉快的表情,很佩服劉總的活動能力。我曾經在報紙上看到介紹一個奇怪的部落,人死了,家人不能哭,而是哈哈大笑,他們認為人死了就是升了天。我是不是到了那個奇怪的部落?
可是,既然公司要破產了,還裝修什麼?
我這話問得一定很傻,因為陳科長似笑非笑地凝視我片刻,搖了搖頭。
我越來越懵懂。好像林語堂先生說過,人在小時候什麼都不懂,上了大學就以為什麼都懂得,出了校門又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懂了。我現在真的什麼都不懂。
劉總還沒見着,陳科長同我談了話,分配我管公司的人事檔案。她說,本來,人事檔案都由黨員幹部管,你又不是黨員。現在,年輕人加入組織不積極,公司找不出合適的人選。你先一邊幹着,一邊積極向組織靠攏。我看了你的檔案,你在學校表現不錯的,組織上信任你。
我卻絲毫沒有被信任的感覺,倒像被人窺視了私隱,渾身不自在的。其實我在學校表現平平,只是沒有挨過處分而已。陳科長說話頭一點一點的,鼻尖上的亮光便一晃一晃的。望着這種刺眼的光亮,就像聽見玻璃刮在鐵皮上,心裏躁得慌。聽中文系的同學說,這好像叫通感。
檔案室就是辦公樓頂頭拐彎進去的一間陰暗的屋子。選擇這樣一間屋子作為檔案室,實在是個很好的創意。陳科長想拉亮電燈,一伸手,見拉線斷了,夠不着,就站在門口說,你先清理一下檔案吧。
陳科長走了,我架上凳子,才拉亮了電燈。屋子的四壁都擺着大柜子,只有一面牆上的柜子頂上開着高窗,透進些灰暗的光。熱浪夾着霉味撲面而來。我忙擰開了電扇。電扇一開,灰塵又揚了起來。我跑出來,在走廊里站了一會兒,等塵埃落定之後,才敢進屋去。陳科長說過,公司已經好久沒有檔案員了,檔案有些亂,先得清理。
檔案管理很重要的啊,檔案工作的專業性很強哩,這是一項很嚴肅的工作啊,你得好好學習,一點一點積累經驗。陳科長說著這些道理,表情嚴肅得就像檔案。
其實我清理了幾天,發現就這麼一回事。這裏的檔案原是亂七八糟堆在柜子裏的,要找一個人的檔案就得把幾個柜子翻遍。聽說原先那位檔案員跟總經理搞僵了,有意把檔案弄成這樣子,賭氣出去自辦公司了。
我稍稍一想,發現這工作其實很簡單,我先列了張表,把所有檔案分成在職和離退休兩大類,再按姓氏聲母分成ABC若干類。表上確認無誤了,再按圖索驥,分類進櫃。四百多人的檔案,我用了一天半時間就清理完畢。我有些得意,這畢竟是我走出校門后完成的第一項工作。
ABCD是什麼意思?怎麼這樣分類呢?我們原來是按科室分類的。
我沒想到陳科長會不滿意,一時語塞,支吾老半天,才說,我想這樣分類科學些。公司科室的人員肯定是經常變動的,檔案就得動來動去,不方便,還增添了很多無意義的勞動。若是這樣,不管人員怎麼變動,檔案只在一個柜子裏不動,省事多了,也好查找些。
陳科長笑笑,說,你讀書人,很能說啊!
直到陳科長走了好久,我才反應過來。她並不是讚賞我口齒伶俐,而是在嘲諷我。我頓時臉紅耳熱,心跳加速。獨自坐在檔案室里想了好久,只好忍氣吞聲。人家的嘲諷很含蓄,我縱使有火也只能放在心裏含蓄着了。
接下來我要做的事情就是逐本逐本地整理檔案。我很快發現,檔案工作原來真的有意思,甚至能讓人着魔。我對檔案的興趣是從退休工人李滿生的檔案開始的。他的檔案材料最亂,我不得不一份一份看,結果看到了下面的材料:
何時何地因何種原因受過何種處分:
1958年市茶葉公司合併到土產公司。(我)後到王家橋橘子加工廠任內箱組(組)長,還負(責)加工組工作。加工組的向玉英因(為同我)工作接觸較多,我驗收出口橘子(要求)太嚴,工人反(返)工太多,所以少數同志(對我)恨之入骨,造謠說我和向有兩性關係。(於是)就召開全公司群眾大會,團員大會,誹謗我亂搞兩性關係,道德敗壞,(是)國民黨殘渣餘孽,兵痞,混入解放軍內的階級異己分子,(還說我)偷橘子,作風非黨(常)惡劣等罪名,后宣佈兩條決定:一、開除我的團籍;二、開除我的公職。見我家庭生活困難,允許我在公司做小工。1960年5月,在新店門市部,女職工李明花給小孩餵奶,我就去逗她小孩,摸她小孩的下巴,不小心手指碰着了她的**,她打了我一耳光。公司說我流氓成性,累(屢)教不改,調戲婦人,開了我的批鬥會,不准我做小工了。李明花我們是老熟人,平時很隨便,也有些打打鬧鬧的事,她那天是有意出我的丑。打了我。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指引下,黨堅持了真理,修正了錯誤,貫徹實事求是的正確路線,使我蒙受不白之冤長達二十七年(之後),在今年12月1日給我徹底平了反,(讓我)從(重)見了光明。
我讀了一遍,有些讀不通,再讀一遍,默默加上括號里的字,才明白是怎麼回事。
退休幹部吳大運的檔案也有意思,裏面有這麼一頁:
何時何地因何種原因受過何種處分:
1973年,我被抽在公司毛**思想文藝宣傳隊演劇。女演員林滿英從參加工作起就同我在一個科室,平時關係很好,但只是純潔的革命同志感情。我們平時也開開玩笑,都是很正經的。有回,演話劇《再上井岡》,中間有男女主角耳語的情節。先是我對林滿英耳語,我說:“滿英,我喜歡你。”其實是開玩笑,我已是有家有室的人了,她是才參加工作幾年的小姑娘。林滿英不敢不點頭,因為是在演戲。過會兒,輪到她同我耳語了,她罵我:“砍你腦殼!”我挨了她的罵,也只好點頭,好像我同意她砍我的腦殼。再輪到我向她耳語時我罵了粗話:“我日你媽!”接下來就沒有耳語場面了,我看出林滿英心裏很氣的樣子,那天她演戲都不太對勁。戲演完了,退到後台,林滿英過來說:“我要同你說清楚,你別走。”散后,我跟她到了河邊。我有些害怕,因為是我先惹她。她問我:“你為什麼要耍流氓?”我說:“我沒有耍流氓。我說喜歡你有什麼不可以的呢?我是真的喜歡你。”林滿英就哭了,說我欺負她。第二天,她把這事向組織上彙報了,我就被開除出毛**思想文藝宣傳隊,被戴上破壞宣傳毛**思想和流氓的帽子……
吳大運的文字通順些,我翻翻他的學歷,原來是解放初的高中畢業生。
我突然有了一種窺探別人的衝動。現在我最想知道陳科長檔案里有什麼好玩的東西。我找來她的檔案,從第一頁看起。她的第一份鑒定表是參加工作的第二年填寫的,時間是1972年。有點看頭的是她的自我鑒定一欄:
自我鑒定(政治思想及工作表現):政治立場堅定,革命警惕性高,敢於同一切反革命言行作堅決的毫不妥協的鬥爭。有一次,我看見同寢室的林滿英鞋墊上納有五角星,非常氣憤,當面批評她思想反動。我馬上將她的錯誤行為向組織上作了彙報,使她的反革命險惡用心沒有得逞。
刻苦學習馬列主義、毛**思想。一年之內我通讀了《毛**選集》四卷,深刻領會了毛**思想的精神實質。晚上熄燈之後,我躲在被窩裏打着手電看毛選,結果被林滿英報復,她向組織上彙報,說我晚上躲在被窩裏看黃色書籍。後來組織上通過深入調查,證實她是誣陷。由於我學習毛**思想積極,被突擊吸收為偉大的中國共產黨黨員。這是我政治生活中最大的事情。是我第二次生命的開端。
工作積極肯干,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臟。苦活爭着干,累活搶着干,臟活積極干。工作不怕流汗,革命不怕流血。革命事業高於一切,工作是最快樂的事情。一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為人民服務是無限的。
陳科長的思想政治表現和政治學習都寫得很具體,還詳寫了事件,但寫到工作卻只有幾句空話。也許工作太瑣碎,不太好寫吧。她的檔案里還有一段文字很有意思。這是過了幾年的事:
何時何地因何種原因受過何種處分:
1975年,我妹妹陳秋華和王為民談朋友。王為民同志經常到我家裏來玩兒。我作為姐姐,熱情招待他。我妹妹話不多,結果在我家裏的時候,我和王為民說話的機會還多些。我妹妹就起了疑心,說我搶她的男朋友。我說沒有,她不相信。後來,我妹妹就瘋了。她瘋了之後,我和王為民照顧她,勸她,給她看病。我妹妹只要看見我和王為民在一起,就要死要活。有一天,她看見我和王為民進屋來,就往外面跑,卧軌自殺了。組織上認為我對這事負有責任。給了我黨內嚴重警告處分。
我想知道她後來是不是同王為民結了婚,查了查她配偶的名字,令我失望,她配偶叫張永生。這名字聽上去像位革命烈士。
我猛然想起,一直沒有發現總經理劉雅文的檔案。查了查索引表,見上面沒有他的名字。怎麼回事呢?我首先想到的是丟失檔案的責任,我接手檔案沒有同任何人辦移交,倘若少了誰的檔案,就說不清了。我馬上跑去辦公室問,陳科長,怎麼沒看見劉總經理的檔案?
陳科長望着我笑笑,問,你想看劉總的檔案?
我臉刷地紅了,急忙辯解道,沒有沒有。我清理檔案,沒有見着劉總的,就來問你。
陳科長又笑了,說,劉總和幾位副總他們是處級幹部,檔案在上面集團總公司,不歸我們公司管。
我這才想起來,另處幾位副總經理的檔案都不在我那裏,我沒有見過邢亞禮、賀發友、何平等幾位的名字。
陳科長說完就低下頭看報紙,笑容還掛在臉上。我突然發現她笑起來兩邊臉頰也亮晶晶地發光,又似乎聽見玻璃刮在鐵皮上,胸口發慌。因為剛看過她的檔案,心裏更不是味道。
辦公樓終於裝修好了,但破產的事還沒有搞定。有天,陳科長從劉總辦公室打電話過來,讓我送文件去,我拿上她要的文件,過去敲了總經理辦公室的門。開門的是位小姐,問,先生找誰?
我說,找劉總。
小姐說,你預約了嗎?
我說,沒有預約,我是……
這時,陳科長開了裏面的門出來,說,我說怎麼老半天沒來哩。陳科長向小姐介紹了我,小姐不好意思,向我道歉。
陳科長沒叫我隨她進去見劉總,我便回到了辦公室。我這是第一次去劉總經理辦公室,沒想到他那裏的規矩就跟電影裏似的。
我坐下沒一會兒,有位老人進來了,問,人事科有人嗎?
我問,您老人家找誰?
他像是沒聽見我的話,又問,人事科有人嗎?
我坐在這裏連人都不算,心裏很不舒服。可又不好同老人家計較,也不知他是什麼來頭,到底有什麼大事,只好說,我是人事科的,新來的。
老人家這才望我幾眼,好像從這時開始我才算個人。他走到陳科長桌前坐下,說,小陳不在?
我說,陳科長開會去了。我見老人家心裏有氣,不敢告訴他陳科長在劉總那裏。
老人家果然有氣,說,什麼陳科長?我在公司干那會兒,她算什麼,還在同她妹妹搶男人哩!
沒想到這老頭嘴巴這麼臭,我只得岔開他的話,問,老人家對不起,不知道您是我們公司的老前輩。您是哪年退休的?
我是八七年離休的。老頭兒把那個離字表達得特別突出,提醒我他不是退休的,而是離休的。
啊,啊,您老……
沒等我說下去,老頭兒嚴厲地說道,你轉告小陳,我離休的問題,什麼時候有答覆?我在戰場上流血流汗的時候,她在哪裏?還是她爸爸腿巴邊的一坨肉!同我擺譜!
老頭兒說罷氣勢洶洶地往外走。我跟在他身後一個勁兒地點頭哈腰,叫老人家慢走。為了讓老頭兒高興,我盡量低三下四。我覺得自己這樣子真的不像個人。我本來就是爸爸說的一口痰。陳科長也不比我高級到哪裏去,她原來不過就是她爸爸腿巴上的一坨肉!我這樣在心裏作踐自己,感受到一種惡毒的快意。
我不敢把老人家的原話告訴陳科長,但只說了幾句,陳科長就氣憤起來,說,他老找我幹嗎?他是不是離休,國家有政策,關我什麼事?有本事他上中南海去。
我問,老頭兒是誰?
還有誰?李滿生!一個工人,哪有什麼離休的?沒聽說過有離休工!誰不知道?他是我們公司有名的混混。兵痞就是兵痞,一輩子都變不了。
我記起來了,就是這位退休工人的檔案最先讓我感興趣的。中國的事情就是有意思,1949年參加革命的老資格幹部就叫離職休養,別的幹部就叫退職休息,而工人資格再老,只能休息,不能休養。
這事越來越好玩了,過後我又找出李滿生的檔案,認真地看了看。
個人履歷:
八歲一十二歲討飯十三歲一十五歲學徒(理髮)十六歲放牛十七歲做長工十八歲被抓壯丁。
填表時間是1954年1月,沒有標點,原文如此。下面內容是1968年10月5日填寫的。
家庭經濟情況(家庭經濟情況、人口、姓名、政治態度、職業、生活主要來源、有多少田地、房子、財產):
解放前:自己壹人靠自己勞動生活,無房無地無耕牛。
解放后:東方出了紅太陽,來了救命恩人毛主席和共產黨,勞苦人民把身翻。現在全家五口人,愛人,吳友蓮,大兒子,李大毛,女李美麗,女李雅麗。五口人都靠我一人工資生活,無房、無地、無耕牛。
看到這裏我不由得會心而笑。心想李滿生雖然沒有文化,卻學會了司馬遷的史家筆法,秉筆直書,臧否自見。同是無房無地無耕牛,解放前他只要養活自己一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解放后卻要養活五口人。豈不明擺着今不如昔?當年怎麼就沒有人抓他的辮子,說他誣衊社會主義呢?但李滿生的文化水平顯然越來越高了,錯字不太多了,標點符號也有了,雖然亂點。這隻怕得感謝多年的政治學習。
何時何地參加何種革命鬥爭?受過何種獎勵、處分?處分的原因?1949年9月15日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在四十九軍、一四五師、四三五團、一營、三連任理髮員,1954年9月從部隊轉業回老家,經轉業委員會安排在市棉花公司,後來又調到市茶葉公司,在1959年3月說我亂搞兩性關係而開除我的團籍。又要我離職,看到我生活困難、准我在公司做小工。這個是(事)到現在還沒有幫我搞清,他們說要到運動後期解決。
社會關係(親戚朋友參加何種黨派?與你有什麼關係?):我有一個母親和大姐姐(兩三歲離開)到現在沒有找到,還不知母親姓名,大姐也不知道名字。我五個月死了父親,父親的名字也不知道。解放前住在南正街什麼地方,我也不知道。我有一個六叔,六叔名叫李遠標,嬸嬸叫張福桂在廣東省、寶安縣,原殺豬,因六叔和我立場和關係搞不好,所以沒有通信,不知他做什麼工作。岳父吳雲長郊縣供銷社工作,岳母夏氏,在燕子鎮住,任居民小組長。他們還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在家讀書。
下面是“*****”期間,單位工會負責人填寫的李滿生鑒定:
“*****”中的表現有何重大問題(由本人單位工代會審查填寫):該同志在“二四”批示后關於對運動不理解說走資派郭朝陽利有肅井岡鐵流流毒在我廠當時起到了對運動的阻力當時我造反派起來反對思想轉變效(較)好可以來公司結合請酌情分配工作。
以上字跡太難辨認,通篇沒有標點,我費了很大力氣才勉強認全了。一看就知是一雙長年干粗活的手寫的字,恨不得把筆捏斷,將紙鑿穿。
李滿生的最後一份鑒定表是1986年11月25日填寫的,內容都在歷年所填的表中重複很多次了,唯一有新意的是關於他母親的記載:
其他需要說明的問題:
母親:1980年我到住黑龍江漠河的妹妹家,異父同母的妹妹,母親李龍氏,1986年在黑龍江出(去)世。
想來李滿生真是冤枉過了一輩子,連父親的名字都不知道,到七十多歲才找到母親。年紀輕輕被抓了壯丁,解放后的全部事業,就是告狀。退休前告狀,退休后還在告狀。看樣子他這狀要告到閉眼那一天了。這樣也叫一輩子,真是的。
陳科長什麼事都安排我做,我也只得遵命。因為她是領導。可我做的任何工作,經她一轉手,都成了她的業績,而且總得把我或輕或重地數落一通。說明我什麼事都做不好,非得她最後把關不可。我終於明白,她早年的鑒定表裏面,為什麼說到工作就全是空話了。
有天,陳科長告訴我,她得陪同劉總出幾天差,科里事情都讓我處理,重要事情請示邢副總經理。她沒說到哪裏去出差,我也懶得問。
她在家沒事,她出去了,麻煩事就來了。那天上午,我正翻着一本很流行的書,叫《老照片》。過去的事情,我本沒有多少興趣,但自從翻了那些發黃的檔案,似乎就有了一種窺舊怪癖,對《老照片》這樣的書也喜歡上了。突然聽到有人在外面大聲吵鬧,忍不住跑去看看,原來是一位老者在總經理室里,同那位小姐爭吵。
什麼東西?當上總經理才幾天?就擺這個排場!把個辦公室弄得跟外國大老闆一樣,還從外面招小姐進來做秘書!老者頭髮花白,臉卻紅得跟長滿痱子似的。
小姐只是微笑,叫老先生有話好好說。
老者卻說,姑娘你別這麼客氣,我不是什麼先生。我們公司不興洋玩意兒,叫什麼先生?我姓吳!叫我老吳!我們公司就是這伙玩洋玩意的人給弄得快破產了!
小姐說,破產是公司的大好事,劉總不知為這事花過好多心血哩!
老吳更加憤怒了,吼道,沒聽說過,破產是好事!讓你家傾家蕩產你說好嗎?破產了我們這些一輩子為公司流血流汗的老骨頭怎麼辦?
小姐還是不慍不火,笑問道,吳老,您老有什麼意見,可以告訴我,我負責向劉總轉達。老吳說,同你說?你是他劉雅文招進來的人,他承認我不承認,怎麼同你說?
這時,我見副總經理邢亞禮剛好上樓來,在樓梯一露頭,就縮回去了。我這才發現各科室門都關着,誰也沒有出來。只有我傻乎乎看着他們爭吵。我便想溜了。可小姐叫住了我,回頭對老吳說,這位是人事科新來的大學生,你不想同我說,就請你同他說吧。
我跑不掉了。老吳審視我一會兒,跟我到了人事科辦公室。我不知怎麼應付他,忙倒茶給他喝,然後問他熱不熱,再把電扇開大些。老吳坐下來,緩和多了說,你這年輕人還不錯。我見不得那樣的小姐,把嘴巴塗得像雞**。招這種人進來幹什麼?多個人領工資,難道還嫌公司垮得太慢了。
老吳同志,您是老同志了,我聽您的指教。我發現自己的恭敬效果不錯,越發對他奉承了。
老吳這時卻謙虛起來,說,什麼指教?倒談不上。我在公司一輩子,什麼事沒見過?我叫吳大運,退休前就是人事科長。
原來就是那位當年在舞台上調戲女主角的吳大運!我望着他,表情很尊重,私下卻在琢磨這老頭兒年輕時候可能很是帥氣。他身材高大,五官粗獷,眼神剛毅。這種男人過分自信,年輕時不搞女人才怪哩!聽了他的自我介紹,我便把老和吳調了位置,稱他吳老了。吳老更滿意了,開始同我拉家常,問我哪裏畢業的,老家是哪裏,家裏都有什麼人。我——回答了。說起我的家鄉,吳老沉吟起來,說,那是個好地方啊,我去過,有山有水,出產也豐富,就是富不了。這幾年不知好些了嗎?
拉過家常之後,他沒有接著說下去,我就沒話說了。我無話找話,問,我們公司原來怎麼樣?
原來?那可是一家好公司啊!我們又做外貿茶,又做支邊茶,又做民用茶。現在呢?業務越來越萎縮,茶葉生產不做了,沒有主營業務,不知他們成天幹些什麼。你找他們呢?他們都說很忙,總碰不上面。劉雅文上任快一年了,我才見過他一次。聽說天天在跑破產!幾個副老總呢?也是屁股上沒有長肉的,就不見他們在辦公室坐上半天。吳老氣憤得唾沫橫飛。
我後悔自己不該提起這個話題,又弄得他如此激動。我知道他喜歡討教,便再次討教。我說,吳老,茶葉業務我不懂,什麼是支邊茶?
吳老表情果然就滿足起來,說,新疆、青海那些地方的牧民,吃羊肉、牛肉為主,得喝大量的茶,不然受不了。他們喝的是磚茶,都由內地供應,最初搞過計劃調撥,後來是指令性計劃。我們原來外貿茶的業務量也很大,我們茶葉出口幾十個國家,唉,俱往矣!
吳老的“俱往矣”讓我忍俊不禁,直想發笑。“俱往矣”後面的句子應是“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不知我們的劉總經理帶着陳科長此時此刻正在何處風流?
吳老,您說我們公司原來那麼好,怎麼就一天天不行了呢?
都是這些王八蛋搞垮的!吳老握着拳頭擂着桌子說,他們哪是幹事業的?私心太重,又把總經理、副總經理的架勢拿得像模像樣,只圖個人風光,只圖個人口袋鼓起來,哪管職工死活?前任班子一屁股經濟問題,至今沒有過問。新班子一上任,別的事沒幹,就忙着跑破產,還一邊喊破產,一邊裝修辦公樓。這不是笑話?不裝修辦公樓,他劉雅文哪裏撈錢去?你看他劉雅文辦公室,裝修成個大套間,還專門招聘個女秘書放在外面。他們哪,都把總經理、副總經理當做官在做,怎麼搞得好公司?我是老搞人事的,專門研究過這個問題。企業管理者就是管理者,往高層次走就是爭取當企業家,不是當官。他們呢?爬上這個位置,就老想着自己是處級幹部了,是副處級幹部了,就像模像樣地擺出官樣子。
好在沒人來辦公室,不然別人聽了這些話,我也脫不了干係。他在走廊里也好,大街上也好,都可以罵總經理們,只是不能讓人知道他同我面對面罵。我只希望他趕快走了,就問,吳老,您老有什麼事要交代嗎?
吳老說,我同小陳說過好多次了,專門給她遞了個材料。我是高級政工師,在職期間出差、用車等等,都是享受副處級待遇。這個上面是有文件的。可是,只把我作為正科級幹部退休。我辛辛苦苦了一輩子,到頭來這麼對我,想不通。她總說給劉雅文匯報了,劉雅文又總找不到人。再不答覆,我就上北京。
我說,吳老,這方面政策我不懂,您老說的事,等她回來,我跟她說說,要她抓緊向上面反映。
吳老也不走,也不正經說什麼,只是坐在那裏拿着本雜誌翻翻。又拿張報紙翻翻。報紙翻得稀里嘩啦,叫我心慌難耐。好一會兒,吳老才動身走了。還好,他還算多讀了幾句書,臨走還招呼一聲你忙吧。
我忙個鬼!吳老一走,我就把門虛掩了。這吳老也真有意思,說人家只想着自己的官帽子,他自己退休都好幾年了,還在爭什麼副處級。人哪,說人家都好說,輪到自己就是另一回事了。
沒事可做,我翻開一張報紙,看上一會兒,就瞌睡昏昏了。突然響起了敲門聲。沒等我說請進,一位中年婦女推門進來了。
陳雪華在嗎?她問。
我說,陳科長出差去了。我是新來的,您有什麼事嗎?
她不說有什麼事,只道,你就是新分配來的大學生?聽說了,果然帥氣。我叫林滿英,公司的,已經留職停薪了。
你就是林滿英?
怎麼?你認識我?林滿英顯得興奮,眼睛和臉龐都放了光。憑她現在的模樣,仍然看得出她曾是位美人兒。大凡漂亮女人,總感覺自己在眾人目光注視下生活,她們一輩子都因此而愉快和傲氣。
我因為知道她一些事情,便像做賊心虛,忙說,我看過職工花名冊,對你的名字有印象。心裏卻在想,吳大運遲走幾分鐘就好了,我想看看這兩位當年在戲台上相罵的老對頭,碰在一起是什麼場面。
見我並不認識她,林滿英顯得有些失望,坐下來說,我找陳雪華。她打過好多次電話給我,要我交留職停薪費。我是不會交的。我還有幾百塊錢的醫藥費公司沒給我報,還要我交錢,哪有這個道理?陳雪華說我要是不交錢,公司就停交我的養老保險費。我就是來說這事。她敢這樣,我就跟她沒完!
又是來者不善,什麼鬼公司,這麼多麻煩事?我只希望她快些走了,便說,林大姐,我新來,很多政策都不懂。等陳科長回來,我把你的意見向她轉達?
林滿英說,這個公司還談什麼政策?沒政策!強有理,弱不是。也不麻煩你轉達,她要找我她自己來找我。我今天也是到這邊辦事,順路來一趟。
這倒省事,我求之不得。我想她該走了,可她卻還想同我說話,問,你跟陳雪華共事,感覺怎麼樣?
這話一聽就有文章,我只裝糊塗,說,我剛參加工作,不懂實際,多向她請教就是了。
林滿英嘴角露出一絲譏諷,說,你一個大學生,用得着向她請教什麼?她什麼底子,我不清楚?從一參加工作,我倆就住在一間宿舍。那會兒年輕人住集體宿舍。她呀,我太了解了,只知道算計別人。
你們那會兒還有集體宿舍住,我現在睡辦公室。天地良心,我說這話並不是發牢騷,只是開玩笑。
林滿英眼睛一亮,說,小夥子,你可要小心啊。
我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只是未置可否地笑。
林滿英很有興趣談陳科長的事,繼續說,她呀,心腸是又黑又硬。年輕時跟自己妹妹搶男人,硬是把自己嫡親的妹妹逼瘋了,逼死了。這在茶葉公司是盡人皆知,她當年還為這事挨過處分哩。
我只是笑。
她同誰出差去了?林滿英問。
我說,她同劉總出差去了。
同劉總?林滿英表精神秘起來,說,她真有功夫!劉總辦公室放着個年輕漂亮的女秘書不帶,硬要帶她這個半老徐娘出去。她啊,這方面本事大啊。當年她想死了她妹妹的男朋友王為民,可人家王為民又不喜歡她,她就主動獻身。我在寢室就碰上好幾回。我這輩子運氣不好,只怪看到了這種晦氣事。
我好像明白林滿英說的你要小心是什麼意思了,便有些討厭這個女人了。可她仍然憑着漂亮女人年輕時候養成的自信坐在我的對面,目不轉睛地望着我說話。我注意她的眉毛和眼睛,真的很好看。可她眼角的魚尾紋已沒法掩飾,脖子上的皮膚也早已鬆弛了。
晚上,我躺在辦公桌上看書,突然想起林滿英,便找來了她的檔案。原來,她同陳科長還有另一樁公案糾葛。
何時何地因何種原因受過何種處分:
1974年,因自己政治學習不夠,思想改造不積極,把五角星納在鞋墊上。被同寢客觀存在的同事陳雪華同志發現了,她狠狠批評了我,並將我的錯誤行為向組織上做了彙報。我因此受到開除團籍處分。1976年上半年,陳雪華的男朋友王為民常到寢室來找她談心。有天,王為民來的時候,陳雪華不在寢室,我就同他說了很多話。我以為他是位有知識、有抱負的優秀青年,很傾慕他。後來同他接觸就多了起來。後來又一次,王為民來的時候,陳雪華又不在,他就帶我出去了。我們在河邊的草灘上發生了兩性關係。後來在不同地點又發生了幾次,事情經組織上發現后,對我及時進行了教育。我因此受到群眾大會批鬥。
怎麼又是為王為民呢?這人真是艷福不淺啊。我想知道王為民最終是否成了林滿英的丈夫,一翻她的配偶一欄,不是的。我突然覺得配偶一詞特別刺眼,真有些動物配種的意思。我發現一條規律,那些年對兩性關係抓得嚴,可我看過檔案的人,卻幾乎沒有誰不在這個問題上受過處分。這是怎麼回事呢?我突然想到被李滿生摸過**的李明花,又翻出她的檔案,仍然翻到有關處分的內容。
1961年6月,有天夜裏,我在門市部值班,和我一個科室的同事舒向前調戲我。我不答應,他說,你跟李滿生那個國民黨兵痞都肯,同我就不肯?我說我和李滿生沒有那事,是他調戲我,我打了他,他還被組織上處分了。後來他就強行和我做了那事。我後來想着不服氣,想告他。他就求我,說他上有七十老母,下有老婆孩子,都在農村,要是我告了他,他就要回鄉下去,老母親就會活活氣死。他又給了我一些飯票和菜票。我就心軟了,不再告他。從那以後,他隔一段就來找我,過後都給我一些東西。後來,我倆的事被同事檢舉,我倆一起被放在群眾大會上批鬥。
真是好玩極了。我猛然間有了某種靈感,發現了一條發財絕招。如今《老照片》這樣的書這麼走俏,要是誰出本《老檔案》,保證洛陽紙貴。何必讓別人去發財呢?我自己干!從這天開始,我就隔三差五地偷出四十五歲以上的員工檔案,跑到外面去複印。我想只要時機一到,我只需把這些檔案中的人名和地名換一下,就是現成一本書了。也用不着全部複印,四十五歲以上員工有三百多人,我只需精選其中有意思的一百個人,每人選出一千五到兩千字的內容,就可以編本二十多萬字的書了。現在這年月,書不宜太厚,二十萬字足夠了。
劉總這次出差,原本是衣錦還鄉。他帶了二十萬塊錢回去支援家鄉,投給他村裡辦希望小學,命名雅文小學。職工就有意見了,說我們自己的希望還不知在哪裏,他這敗家子拿着公司的錢回去辦希望小學,為自己買下千百年英名。我慢慢地同公司其他人員混熟了,有些話也就能夠聽見了。有人竟說到劉總回鄉的一些細節。說是劉總在市裏面工作快三十年了,只是個科級幹部,回到縣裏很沒有面子。他每次回去,都很想到縣委、縣**去露臉,可縣裏的父母官都不冷不熱。最難受的是春節回去,縣委都要請些在外工作的同志吃飯。可請來請去都只請處以上幹部,沒有請他。今年初,他從正科級幹部破格提拔到正處級,就覺得自己應該有些面子了。可形勢變了,他不過就是個市屬企業的總經理,在家鄉人的眼裏已不是正兒八經的官了。只有他自己那個小村子的人說起劉雅文,覺得很風光,說他就等於縣委書記,還說市裡領導幾次找他談話,說他回來當縣委書記,他不肯下來。要不然,我們這個村子早富了。但村子裏的人說什麼都只是笑話,除非你有錢投回去,不然你在外面當再大的經理,縣裏沒有誰看重你。所以劉總咬緊牙關弄了二十萬塊錢回報鄉梓。果然,縣委書記和縣長都出面接待了他。
有人猜測,說關於劉總回鄉的細節,不是劉總司機說出來的,就是陳科長說出來的。多半又可能是陳科長說出來的,他們說她這個人,不可能對任何人忠心耿耿。
劉總回來后,又天天在外面跑。我在公司機關里偶爾可以碰上幾位副總。他們不太理人,我也得同他們打招呼。也許正是吳老說的,他們是官,多半是不太理人的。
我們人事科卻總不得安寧,不是你來吵,就是他來鬧。他們總有問題沒得到解決,總是火氣衝天。原來人事、勞資、工會、老乾、計劃生育、安全保衛等等工作都歸人事科管。而經理們總不呆在辦公室,人事科就成了他們隨意發泄的地方了。陳科長要麼好言好語,要麼高聲叫嚷,這得看是什麼人,是什麼事。聽着她對別人高聲叫喊,我心頭直發緊。我不相信一個女人怎麼能有這麼高的聲調,這麼足的底氣。吵鬧的人走了之後,她的臉會陰上好半天。我把她陰沉的表情理解為沮喪,就有些同情她。一個女人,應對這麼複雜的局面,該有多難。這時我會發現自己很無能,總是局外人一樣,只有看熱鬧的份兒。
直到有一天,鬧哄哄的來了十幾位老幹部、老工人,我才知道我們公司已半年沒有發工資。原來又到要發工資的日子了。我的老天爺!我口袋裏的幾個錢還是在校時勤工儉學掙的,早就等着發工資。要是沒工資發,我吃什麼呀?
奇怪的是,我越來越佩服陳科長的才能了。她只是文墨不太通,口才幹才都比我強。這其實就是領導才能。領導有才不在於會寫文章,寫文章是秘書的事。那麼她還呆在這樣一個鬼單位幹什麼?
這天,來了個粗壯的黑漢子,進門就氣勢兇狠,問,我爸爸的事,到底怎麼辦?
陳科長說,你爸爸的事,國務院都沒辦法解決,只有去聯合國看看。她說罷笑了起來。
黑漢子卻不領情,說,陳雪華,我不是來同你比牙齒白的,我只問你,怎麼辦?他老人家解放前參加革命工作,卻一輩子受冤受屈,到頭來離休待遇都不能享受。硬是不給解決,別怪我們兄弟不認人!
老李,你應該幫着我們做你爸爸的工作才是。他老人家解放前參加革命工作,這不錯。但他是工人,就不能享受離休待遇。這是政策。陳科長很認真地說。
我這才知道老李可能就是李滿生的兒子了。老李說,這叫什麼政策?共產黨不是說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嗎?幹部就能離休,工人就不能離休?你們的政策就是這樣的牛頭不對馬嘴!你們就是虛偽,說為人民服務,就是不肯為人民中的一員服務。你們所有的話都是騙人的。
我爸爸的問題,就是實際問題,你解決解決。老李說。
你爸爸的實際問題是,他不能按政策享受離休待遇。陳科長說。
兩人一來二去,已不是辯道理,而是耍嘴皮子了。看上去陳科長長於此道,也很樂意同老李耍嘴皮子,似乎她不是在處理事情,而是在表演口才。最後,她顯然懶得再表演口才了,才說,老李,我們都老熟人了,沒必要弄得臉紅脖子粗。說白了,你爸爸的問題,也不是我們公司能夠解決的。得逐級上報,最後讓市委組織部、人事廳解決。我們不給你們報材料,不是我們不同意報,我們沒權力同意或是不同意。只是我們不敢報。按政策明明不行的,我們報材料上去,上面不要批評我們?既然你們硬是要報,我們就挨一次批評吧。
老李這才把語氣軟下來,說,那好,我們自己先準備有關材料,煩你們上報。上面不批,我再去找上面。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要來找你嗎?我爸爸的心臟病又發作了,他睡在病床上老是念着這事。我怕他再受刺激,就閉眼去了。就求你們給行行好。醫生說他老人家可能活不了多久了,我要讓他親眼看着我們在上報材料,也是個安慰。他哪怕現在就閉眼了,讓他知道我們在上報材料,也讓他老人家到陰間有個想頭。
老李這麼一說,陳科長倒感動了,說,唉,你爸爸這輩子,也不容易。
老李走後,我問,陳科長,這材料真能報嗎?
陳科長說,誰敢報?這不是天大的笑話?人家會說我們公司人事科的政策水平太差了。就讓他們把材料送來吧,我們就說上報了,讓他們等着。他們也知道上面辦事不會這麼快。他們還來不及催,說不定他老爸就歸天了。等老人家一歸天,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真是太殘酷了,再怎麼也不該咒人家死啊!可是除此以外還有什麼辦法可以解決問題呢?
這天,陳科長不在辦公室,林滿英又來了。她怎麼總挑陳科長不在的日子來呢?我一邊客氣地請林大姐坐,一邊在心裏阿彌陀佛。
她微笑着同我打招呼,說,小帥哥,正忙啊?
我覺得她該退回二十歲再這麼嗲聲嗲氣地叫別人小帥哥,心裏便有些犯膩。可我臉上必須洋溢着笑容。
沒事,到這辦辦事,順便看看。林滿英說著就坐了下來。
我沒話找話,說,林大姐,你沒碰着陳科長吧?
林大姐說,我一輩子都不見着她才好。我告訴你,你自己要是有辦法,就早些離開這個鬼單位。她呀,嘴上不漏半個字,只怕還會說要你安心工作,其實她自己早瞄準好單位了。王為民給她幫忙,要調國稅局。
王為民是誰?我有意裝糊塗。
林大姐說,你記性好差。我上次不是同你說過,就是當年她同他妹妹一起爭的那個男人呀?人家最近當市委組織部長了。
我那會兒沒有一點社會知識,不懂什麼黨委、**的機構設置,而大大小小的官員在我感覺就如天上的星座,我叫不出名字,也對不上號。
我問,那她怎麼還不走呢?我要是有這樣的好事,不要等明天,今天晚上就走了。
她還在打個算盤,想進入公司班子,搞個副處長,到那邊去大小是個官。林滿英說著,她臉上的笑容看上去不知是讚賞,還是譏諷。
聽了這番話,我如坐針氈。我想離開這裏,是上天無門,下地無縫。而且最當緊的不是離不離開,而是我馬上就沒有生活費了。
就像有心靈感應,林大姐馬上問道,聽說公司半年多沒有發工資了?
我搖頭苦笑,這是我頭一個月領工資,就是張空頭支票。
是嗎?林大姐關切地問道,那你吃飯怎麼辦?參加工作了,就不能老靠家裏啊。
靠家裏?!父母還等着我掙了錢,幫家裏出些力,翻修一下老房子哩!我只好含含糊糊地說是是。
她像看出了我的難處,說,你要是願意,可以到我店裏去做事。我開了幾家服裝店,生意都還可以。我給你留個電話。
她畢竟是想幫我,我不能不領情,接了她遞過的紙條。上面寫了她的家庭電話和手機號碼。
後來,我才注意到陳科長總同一位叫向秘書的人通電話,說話都隱秘,像是暗語,總是這個事啊,請你跟王部長說說,那個事啊,就是那個意思,我上次給你彙報過的。
我事先連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劉雅文被解了職,邢亞禮接任總經理,陳雪華進班子,任副總經理。林大姐的話果然應驗了。據說劉雅文之所以被解職,主要是他把全部精力放在跑破產上,沒跑下來,應酬倒花了十幾萬。十幾萬如今本不算錢,但在我們茶葉公司就是大錢了。老同志還到上面告狀,說他支援家鄉建學校的二十萬塊錢,只是他個人擅自做主,應該算他貪污。
我如今叫陳科長陳總了。陳總專門找我談了話,她說話的語氣比平時平和多了,有點副總經理的意思。她說,人事科工作很重要。現在還沒有任命新的科長,你要全面負起責來。要安心工作,公司困難是暫時的。看她說得那麼從容,似乎她自己將與公司共存亡。我真佩服她有這個本事。
一天,一個乾瘦的老頭來我辦公室來,說是找小陳。我說陳總的辦公桌已搬了。他說,我知道,剛才我去了她辦公室,她不在那裏。
我說,同志,請問您找陳總有什麼事嗎?
老頭兒不回答,卻一字一頓地說,我是劉雅文。
我一時嘴巴張開都合不攏了,不知說什麼好,半天才說,您是劉總啊!
這位曾經的劉總搖搖手,微笑着,沒說什麼,倒背着手走了。
到他下台了我才知道劉雅文是個什麼樣子。他的形象同我的想像相差太遠了,沒有一絲文氣,竟像個大老粗,甚至還有些委瑣。難怪他回到家鄉去沒人理睬。
我的日子越來越困頓了。我現在想得最多的倒不是自己的肚皮,而是老父老母。他們總以為兒子在大城市裏賺大錢,享清福哩!想像得出,儘管他們沒有收到我寄回去的一分錢,可鄉親們都會奉承他們有福氣。他們就覺得臉上有光,走在外人面前都高出三分。
當我口袋裏的錢只夠我吃三天飯的時候,我不再想父母了。我想自己的肚子。不知從哪天起,我養成了有事沒事翻口袋的習慣,似乎多翻幾次就會多翻出幾塊錢來。可翻來翻去,除了林姐交給我的電話號碼,口袋裏不會多出任何東西。那天下午,我終於打林大姐的電話。我也不說去她那裏打工,只說想去她那裏玩玩。
林大姐很爽快,說,行啊。我在家裏,你乾脆來我家吧。
按照林大姐說的地址,我沒費多少工夫,就找到了她的住地。可我不敢按門鈴,怕自己走錯了,因為我面前是一棟漂亮的別墅。
門卻無聲地開了。林大姐穿着寬鬆的休閑裝,笑吟吟地望着我。她不說話,只用眼神示意我請進。黃昏的陽光柔和地投在她臉上,看上去比前兩次年輕多了。
我汗涔涔地,屋內的空調很涼,頓時打了寒戰。林大姐忙替我找了件襯衣,讓我去洗漱間洗一下。我說沒關係的,不用洗。林大姐卻說,聽話,去洗一下,不然容易感冒的。這話聽上去真是位體貼的大姐。我只得接過襯衣,去洗漱間洗了一下。
等我洗完出來,林大姐坐在沙發上望着我笑。她也不說話,只是望着我笑。這樣過了一會兒,她才說,別在那個破單位幹了。不嫌棄的話,跟着我干,我不會讓你吃虧的。你可以跟着我干幾年,學點經驗,然後自己創業。今後啊,還有什麼正式單位不正式單位?自己干,這是潮流!
我說,林大姐,我想請你幫個忙,幫我離開這個公司。
林大姐說,我一個個體戶,最多只能給你份工作,哪幫得了這個忙?
我說,我聽公司人說,組織部王部長是從我們一個系統出來的,你們原來都很熟。我們公司很多人都求他幫過忙,聽說他還是很肯幫忙的。
林大姐臉不經意地一紅,說,過去我們是熟悉,現在人家是部長了,我一個平頭百姓,怎麼去找人家?你可以找陳雪華,她同王部長經常聯繫的。
我說,我不想找她,她老是擺着副架子,我受不了。不像林大姐,人好。
林大姐笑了起來,說,你呀,嘴巴子倒是好乖的。我想看看你人乖不乖。她說著便眼神油光光地望着我。
我幾乎心驚肉跳,卻涎着臉皮說,我聽林大姐的。
當保姆端上碗筷時,我才知道今晚只有我和她兩個人吃飯。保姆沒有上桌,一個人廚房裏吃。我問,家裏人呢?
林大姐也不回答,只是淺淺地笑着,說,吃吧。
吃完飯後,我和林大姐又說了一會兒話。我看看牆上的掛鐘,不早了,就想起身回去。林大姐仍是笑着,說,太晚了,沒有公交車了。這是郊區。住下來吧。
我說,還是回去吧,住在這裏,太麻煩你了。
林大姐說,你剛才不是說了,聽林大姐的嗎?
我……
既留了下來,一切都不由自主了。
我從來還沒有見過那麼大的床。那床寬大得令人想起遼闊的草原,頓時萌生一種縱橫馳騁的慾望。
林大姐問,你知道我比你大多少歲嗎?
不知道。我一臉興奮和茫然。
十四歲,我比你大十四歲。林大姐說罷,就緊緊抱着我,似乎這十四意味着某種成就。
從那以後,我下班就往林大姐那裏去。我也不問她是不是找了王部長。我不知道是不是還應該關心這事,一天到晚神魂顛倒。複印檔案的陰謀也停了下來。
這年秋天,陳雪華感覺自己副處級的交椅坐得有些發熱了,就離開茶葉公司,去了國稅局。這時,我才想起應該問問林大姐了。這時我只叫她一個字,叫姐。我說,姐,那事有眉目了嗎?
她說,慢慢來吧。哪有這麼快的事?
我隱隱感覺她是在搪塞我,卻不好發作。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把男人的這種勾當稱做吃軟飯。我真的硬不起來,同她鬧翻我明天就得流落街頭。想來想去,我還是繼續複印檔案,萬一沒辦法了,就走這一着險棋。
我再也不問林大姐把我的事辦得如何,只是每天下班就去她那裏吃飯,吃了飯就開始那種最原始的娛樂活動。我後來能夠運用自如的很多技巧,都得益於這個女人的言傳身教。有次,我正在她身上樂,忽然想起這個富有而快樂的女人,幹嗎為每年幾百塊錢同公司計較?想不通。很多事我都想不通,李滿生為什麼人都快死了還在爭離休待遇,吳老也退休好幾年了為什麼還在為副處級費心勞神。
也是我活該出事。雙休日,我在林大姐那裏休息了兩天。她也是照常休息雙休的,店子有人打點。那個雙休日,我們過得很隆重,弄了很多好吃的,還在別墅前的草坪里支着太陽傘做了日光浴。初冬了,太陽曬着懶洋洋的,很舒服。
樂極生悲。星期一我一去辦公室,就被邢總叫了去。邢總嚴厲地望着我,半天不說話。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感覺胸口跳得咚咚響。
原來,我星期五下午跑出去複印檔案,忙着去林姐那裏,把一份檔案遺失在複印室里。複印社發現了那份檔案,很負責任,找到我們公司。我已提前走了。他們把那檔案直接交給了邢總。正是林滿英的檔案,上面記載着她當年同王為民部長不正當的男女關係。
我從此離開了茶葉公司,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打工,像個隱身人。也再沒有見過林大姐,倒是王為民部長當年同她的風流韻事,又被人們提起。舊聞新炒,知情者其樂融融。
我同茶葉公司的關係,只是有時去那裏取一兩封信。我求傳達室的老頭兒幫忙,若有我的信,就請他呼我。我去取信,就買包煙感謝他。我得保留着這個通訊地址,好讓我的老父老母知道,他們的兒子如今正在這座大城市裏賺大錢,說不定有一天就會寄坨大票子回去,把家裏的房子翻新了。
每次去公司取信,老頭兒總會拉着我說些公司的事情,比如說,李滿生還沒有死,還三天兩頭來公司鬧他的退休待遇。說吳老身體不行了,他是天天關在家裏寫告狀材料,自己弄垮的。我沒有興趣聽這些,每次都拿了信就想走人。可老頭兒接過我的煙,顯得很熱情,覺得不告訴我些事情對不住似的。我也就隨便問問,還破產嗎?破哩,聽說快了。有時他又回答,聽說一時破不了。
茶葉公司至今還沒有破產。我也沒有發財。我的發財機遇好像就是那些檔案,被我不小心丟失了。不過我想把這個絕招告訴你,你若是有機會,出本《老檔案》的書,肯定發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