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宣父猶能畏後生
楓葉走後，王意璞嘆了一聲：“不過是個偷聽的婢子，明兒就要去見祖母，你何必在今天發落她？小如，你這樣，祖母免不了更加……”
“哥，我與你說過，我這兒，四面透風，你那裏也不省心。祖母心裏厭惡我們，同一屋檐下又不肯相安無事，昨兒個一個春桃，今兒一個楓葉，明兒還不知道整出什麼么蛾子，我原想着等娘親回來處理這事，畢竟我只是個孩子。
但就在方才，紅玉來傳話時，見我在吃葡萄，那表情又是驚詫又是羨慕，我就覺得心裏堵得難受，原來祖母對我們的厭惡，根本就沒有理由，那是本能地厭惡，沒有為什麼。”
“你為什麼這麼說？你……想多了吧……”王意璞說到後面，隱隱也想明白了，伸手又揉了揉她的腦袋：“沒事，你還有父親母親和我呢！”
“如此處置了楓葉，明天請安可就好玩兒了。哥，明天幫我壓陣啊！”王意如真真假假地說。
“你還用得着我給你壓陣？下手輕些，祖母年紀大了。”王意璞還是忍不住勸了一句。
第二天，當兩人手牽手出現在榮春堂時，大傢伙都已經到齊了。老太太剛想斥責兩人遲到，就被二奶奶和三奶奶一前一後打斷了。
“小五可算來了，這雪天路滑，你可得小心，來來來，到嬸這兒來，你二姐和四姐可是等了你半天了。”二奶奶黃氏上前親昵地想拉王意如，王意如緊緊地拽着哥哥：“二嬸，我與哥哥坐一起。”
“哎喲，你哥哥要和你其他哥哥們坐一起，來來來，你挨着嬸兒坐！”三奶奶劉氏直接上手攬住了王意如的肩膀。
“三嬸嬸，多謝您的美意，小如與我坐一處。”王意璞很自然地從袖中拿出一個手爐，換走了王意如手裏的，順手交給後面跟着的綉珠。
黃氏與劉氏見狀各自回座，更會來事兒的劉氏瞧着王意如緊挨着哥哥的樣子調笑了幾句：“母親您瞧呀，這兄妹倆相互依賴幫襯，真是瞧着就讓人歡喜呢！大哥大嫂眼瞅着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真是好生羨慕他們，有一雙這麼好的兒女呢！”
“好兒女？三媳婦，是小夢不好呢，還是瑋兒不好，你竟羨慕起別人來了？我瞧着小夢好得很呢！是不是小夢？別聽你娘胡扯，啊～”王意夢就坐在老太太左邊下手最近的位置，此時老太太一把拉過她的手，隔着桌子輕輕拍撫，別提多慈祥了。
劉氏一噎，悻悻然閉嘴，心說婆婆討厭大房，雖然是好事，可這也太上杆子了，大房裏好些東西咱們都還沒到手，您就不能懷柔些么？
王意如扁了扁嘴，和哥哥交換了一下眼神，後者輕輕搖了搖頭，她也就低頭裝沒聽見了。
王意夢被點名，羞怯地回了一句：“祖母，我哪有那麼好……五妹妹她……”
“好了，別提她了，你想說什麼，祖母都知道，祖母心裏有數！”老太太打斷王意夢的話：“今天人都來齊了，我心裏高興，人丁興旺，放在別的家裏那是是非多，口舌也多。可在咱們家，卻是母慈子孝，和樂融融。甚至有些孩子，仗着長輩的寬容愛護，嬌養得目無尊長，蠻橫乖張，長輩們也都一一容忍了，所以，孩子們，你們要惜福啊！”
“祖母，您對我們的照拂和關愛，孫女兒永生不忘！”王意夢第一個站起來表態。其他孩子們也紛紛起立，感恩的話一套套地說。唯有長房的這邊，沒有聲音。
兄妹兩個站着，卻低頭看腳一句話沒有。
老太太一記眼刀子飛過來：“意璞，小五，今兒祖母這裏的年禮，你們不用挑了，左右祖母安排的，你們都不滿意，祖母這兒的東西，你們自然也是一樣兒都瞧不上的了。”
此言一出，場面鴉雀無聲，王意蘿開心得幾乎要跳起來，被嫡母一個眼神狠狠地瞪了過去。王意穗和王意蕊兩個，各自投來擔憂的目光。
二房長子王意璟見王意璞漲紅了臉，手握着拳都哆嗦了，愣是不敢坑一聲，心裏巨爽，忍了半天終於笑了出來：“哈哈，二弟，你怎麼了？不舒服嗎？聽說，你正在準備明年的科舉？那我在這兒就斗膽先稱你一聲秀才老爺，祖母說得對啊！秀才老爺哪能看得上這裏的俗物呢？”
“哥哥，我怎麼不知道，今兒祖母竟把自己個兒的嫁妝都拿出來做年禮了呢？哎，這紅玉，嘴巴可真緊啊！瞞得嚴嚴實實的。果然祖母把最好的都留着自己個兒用了，送人的那些個，哥，你那個……全家都知道了……嘖嘖……我這個……哎……傳說中的參湯啊……哎對了祖母，楓葉呢？您把她擱哪兒了？”
“你，胡說八道什麼？什麼嫁妝，什麼參湯？小五，你如今越發不像話了！是打量祖母捨不得發落你是嗎？”老太太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忍不住威脅道。
“哎喲！我哪兒配被您發落啊！我要是有半點調皮不聽話，娘能拎着我的耳朵叨叨半天！我可太怕了。您今兒難道不是把自己的嫁妝都拿出來給我們幾個做年禮嗎？”王意如笑咪咪地問老太太：“我和哥哥都不挑，聽您的，您只告訴我們，您的嫁妝里，都有些什麼？讓我和哥哥開開眼。”
“什麼嫁妝？我幾時說過嫁妝了？”老太太看到四周探究的眼神，汗毛都立起來了。
“不是您說的嗎？您這兒的東西，我們都是瞧不上的。您自己個兒的東西，可不就是嫁妝了嘛？除了嫁妝，其他不都是爹爹娘親，還有叔叔嬸嬸們送來的嗎？今兒您拿出來給我們挑的是您自己個兒的東西嗎？如果是，那我可真沒資格挑，看個一眼半眼的都是福氣。可若不是……我很喜歡二嬸送我的蝴蝶發箍，哥哥今兒也戴了三嬸送的圍脖，祖母……”
“小如……別說了，我們走！”王意璞見妹妹淚凝於睫的樣子，心裏一疼，拉着她的手直接轉身。
“不，我不走，我要看看，今兒究竟有些什麼好東西，我們沒資格挑！還有爹爹娘親帶回來了什麼？我們居然就不配了……”王意如拉着哥哥一步步走向老太太：“祖母把東西拿出來，我們就看看，小五好奇啊！二嬸，三嬸，姐姐們難道就不好奇嗎？”
“你鬧夠了沒有？看看你的樣子！成何體統啊？我們王家，怎麼出了你們兄妹這對魔星？
來人！把這對兄妹關進慈安堂，等老大回來看看，他生養了兩個什麼東西！”
“婆母！大過年的，您手下留情！”劉氏立馬開聲求情，這老太太腦子是被門夾了嗎？這大房夫妻兩回來，還不得翻天？
“哎喲，小五，你快，快給祖母認個錯兒，好好坐這兒，一會兒有什麼好的，只要祖母氣消了，嬸嬸做主，咱們讓你們兄妹先挑。”黃氏連忙勸王意如。
“認錯？祖母，小五錯了嗎？哥哥，我錯了嗎？”王意如跪在地上烏溜溜的眼睛回望哥哥。
“小如，你沒錯，只是祖母，祖母不夠疼你。”王意璞把妹妹攬在懷裏第一次對祖母有了恨意：“祖母，妹妹還小，您有什麼不滿，都沖我來！要打要罰，我替妹妹承受。至於年禮，祖母不給便不給了，權當是我們替父母關愛了其他兄弟姐妹！”
“你好大的口氣！還有點讀書人的樣子嗎？書上教你這麼和我說話的？在我面前提你父母，你父親是我生的，你母親……那個病秧子死鬼，哼，活着的時候都不敢在我面前大喘氣！”老太太心氣兒上來了，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盞蓋子直接彈到了地上：“來人！將他們拉出去！關起來！禁食禁水！直到他們認錯為止！”
“祖母！您消消氣兒，小五平日頑劣不堪，沒少惹您生氣，可畢竟是您的親孫女兒，是我的親堂妹，您這麼罰她，禁食禁水，傳出去了，外頭不知內情的，還以為您不慈祥呢！”王意夢這時站出來，柔聲細語一番勸說。
“哎，還是我的小夢懂事，我的兒孫們，若個個都像你這麼懂事乖巧，我得少生多少氣啊！”老太太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兄妹倆：“罷了，瞧見你們就來氣，既然是小夢求情，禁食禁水就免了，一日兩餐茹素，每人抄法華經五十遍，金剛經五十遍，向先祖懺悔！崔媽媽，你送他們去！在你們父母回來之前，我都不想再看見你們！”
王意如輕笑了一聲：“還真是謝了祖母的寬宥，謝大姐姐求情了，哥哥走，我們練字去！”說罷拉着哥哥的手，頭也不回便走了出去，氣得老太太哆嗦着手指着她的背影：“你們瞧瞧，這就是老大生的好女兒！老三家的，你眼瞎了，想要個這樣的女兒？”
“媳婦不敢！”劉氏平白無故被老太太懟了一番，心說完了，這些日子送的綾羅綢緞都白送了，老大夫妻兩個回來，怕不是要把榮春堂拆了，哪裏還會念着三房的好。
抱有同樣想法的，還有二奶奶黃氏，她是最心疼的，她家意璟是個白丁，童生考了三回都沒考上，眼瞅着人家意璞就要去考秀才，這要是考上了，以大房的那通天的人脈，尋個頂級的學館深造一下，意璞會脫商從政也未可知。
士農工商，商為老末，二房以前沒覺得意璞是有可能走仕途的，可一兩今春的雲霧好像一個耳光把他們打醒了，意璟不懂其中的要害那是他年幼無知。可老太太是怎麼回事？二奶奶吐血，兒子拖後腿，老太太當面拆台，這近乎該怎麼套？
眼看着兄妹二人聯袂而去，黃氏和劉氏眼睛裏幾乎要淌血。老太太卻重重地一拍桌子：“誰敢再求情或者私底下照拂他們，別怪我老太婆請家法！”
王意如和哥哥直接去了慈安堂，綉珠和夏梔一個急急忙忙回絳雪居，收拾被褥衣服，小姐被關家祠，生活質量可不能差了。
另一個去了良辰閣，大爺和大奶奶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小姐和二少爺被關家祠的消息，得儘快送出去，讓他們趕快回來。
兩個丫鬟急得六神無主，王意璞身邊的吉祥卻沒那麼慌張，回去倚梅園熟練地挑揀文房四寶和衣服被褥打包。二少爺被關祠堂好幾回了，每次等大爺回來就能放出來，沒什麼好慌張的。
卻說王意如拉着哥哥出了榮春堂，直接往慈安堂去，崔媽媽跟在他們後面，心裏一陣一陣地忐忑，老太太這回算是把大房的臉面全撕下來了，哎，這五小姐生病後像換了個人，從春桃到楓葉，她連續打發了兩個榮春堂出來的丫鬟，再加上自作孽不可活的白茶，老太太連續折了三個人，難怪她心火旺。
想到這裏，崔媽媽只覺得頭疼，大房這兩個孩子徹底恨上了老太太，下人們以後的日子怕是要難過了。
正想着，只聽王意如對哥哥說：“祖母果然還是棋高一着，是我連累哥哥了。”
“沒有的事，就算沒有楓葉的事，這年禮咱們也不一定能拿到。只是慈安堂里……哎，希望父親母親能早些回來吧，不然，你可要受罪了。”王意璞嘆了一聲：“那地方終年煙霧繚繞，你還這麼小……”
“我喜歡聞燃香的味道，哥哥不用擔心我。”王意如不以為意：“趁這功夫，你正好可以教我習字了，我剛好學一下王氏草帖。”
“那個太難了，你才初學，祖母讓我們抄經，我便尋個金剛經的碑帖讓你練吧。”王意璞揉揉她的腦袋：“等父母回來了，瞧見你又能抄經又能撫琴，不知該多高興！”
“都是哥哥教我的！”王意如親昵地往哥哥身邊靠了靠。
王意如當然不會告訴哥哥，作為一隻千萬年的老鬼，金剛經和法華經她能倒背如流，閉着眼睛都能默寫出來。
無論時間如何流逝，文明如何進步，佛家和道家祭祀和超度亡靈念的經文從來沒變過，那一世她死後，無論是父母還是被她救過的路人，都會到她棲身的那條河邊給她做道場，燒紙錢。所以無論是佛家還是道家，經文她都爛熟。
如今，要她抄金剛經真是一點都沒有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