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曼徹斯特市中心內,一部分逃脫的見習生傻眉楞眼地杵在總部大門外,孤零零地吹着冬日的寒風。他們一個個表情如同魔怔了般,彷彿還沒從那猶如極限生存遊戲般的景象中回過神來。
幾個見習生抽起了煙,一根接着一根,不知抽了多久,連指甲都被尼古丁與焦油熏得微微發黃。
紅綠燈跳躍、汽車鳴笛、行人走在橫道線上的腳步聲,一切像是流過指縫的細沙,在他們的眼中逐漸虛幻,隨後化為了一塊巨大的幕布。
那是人類社會的幕布。
如今,他們已然被趕到了幕布的另一端,再也無法跨回那道屏障,去觸碰極其簡單的、卻又總被他們淡忘的日常生活。
記憶會輪迴。
無數個午夜夢回,他們都將沉浸在如斯恐怖的記憶中,逃不走、掙脫不了。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從白日轉為了黃昏,再由黃昏轉為了黑夜。夜幕悄然降臨,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大街上突然傳來了女人的尖叫聲。
見習生們一動沒動,以為是自己沒有緩過神來的幻聽。
短暫的古堡經歷,顛覆了他們幾十年的三觀,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沉默着,不知道該怎麼平復腦海中不斷回放的驚心動魄。
鮮紅的雙層巴士開過,地面起伏不平的石板路上突然出現了幾根臟污的繃帶。
見習生們怔忡了一下,視線漸漸上移,直到一個熟悉的渾身被紗布包裹的“人形”乍然出現在他們面前,見習生們才紛紛瞪大了雙眼。
這隻木乃伊,居然跟着他們出來了!
到底是真的,還是他們還在做夢?
“啊——!”
……
瑠歌醒來的時候,整個人仍處於迷茫中。她抬頭看了看車窗外,見滿街熟悉的招牌和大量人群,她道,“我們回到市中心了?”
“是啊。”沈雁月懶洋洋道。
“唔……”瑠歌隨意伸手一抓,入手便是大片觸感極佳的胸膛。她停頓了一下,忽而坐了起來,“你把你的源血給我了?”
“不是給,是還。”
“但是這樣的話,我的血也會對你有殺傷力。”瑠歌動用識海查看身體內部,只見原先空蕩蕩的血液中樞多了一滴玄金色的源血,那是沈雁月的源血。
她的源血是金紅色,金色代表了獵人的力量,紅色則是血族的力量,可她沒有想到,沈雁月的源血竟然是玄金色的。
等等,這滴源血是沈雁月的!
他……沒有把她的源血還回來,而是給出了自己的源血。
瑠歌坐在汽車後座上,怔怔地看着懶散地躺在身側的男人。重新遇見他之後她好像經常性大腦死機,多年以前依賴着他走出天演賽的過往歷歷在目的同時,又好像被這些新鮮的感覺所替代。
“發什麼呆,傻了?”沈雁月挑眉慢悠悠道,“我可不會傻到放棄獵人的饋贈,多一種源血,多一份生命保障。”
……哎。
沈雁月這個人,從小就刀子嘴豆腐心。嘴巴是經常說得不好聽,但其實心特別軟,而她最擅長的,就是剔除他話語中的刀片,挖掘出其中真正的意思。
“沒傻,”瑠歌湊到沈雁月跟前左看右看,細細打量道,“我在想你這人心得黑到什麼程度,連源血都是黑的。”
“那你看出來了?”
他依舊穿着之前那套風騷到不行的衣服,也許因為小憩了一會兒的緣故,頭髮略微有些凌亂。灰綠色的眼眸散漫地瞥過來,一點也沒有鋒利的味道,反而倒映着街上的燈光,更顯璀璨瀲灧。
瑠歌於是耿直地搖頭,“我沒看出來。”
“那我讓你體會一下。”
“什麼意思?”瑠歌敏銳地察覺到事態不對,手腳利索地從沈雁月身上退了下來,擺好隨時可以開溜的姿態。
“如你所見,那具木乃伊已經到達了曼徹斯特的市中心。”沈雁月道,“已經有不少人被咬了。他們只是被咬,目前還沒轉化為血屍。”
一個人類從被咬到轉化為血屍是一個不定數的過程,有些人很快會轉變,有些人則一兩天才會轉變,在沒有轉變前,他們的意識依然清晰。
“我要你,解決那些被咬但還沒轉化為血屍的人類。”
瑠歌不由自主地身體向後挪了一點兒,目光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彷彿他說了什麼傷天害理的大事。
“殺人是最簡單的第一步,”沈雁月輕描淡寫道,“一旦跟我走,加入傭兵團,你會看到數不清的戰爭。你必須殺人,如果沒有殺人的意志,你只有被殺。在權利的爭奪中,從來沒有憐憫心那麼一說。”
“我知道。”瑠歌抓了抓車座。
“既然知道,那為什麼一開始在城堡里要我出手救那些無關緊要的人?”
“無關緊要其實說不上,畢竟我是被那些女巫帶大的。”瑠歌緩慢地措辭道,“你也知道靈魂承負值那個系統,簡單來說,就是當作給自己攢運氣吧。”
“靈魂承負值這東西其實很有趣,雖然是政府控制平民的一個手段,但從女巫通靈的角度來說,這個東西是真實存在的。打個比方,比如說首相做了不好的事,讓女巫幫忙掩蓋,雖然實體化的數字可以修改,但他做的錯事還是真實存在過的。”
“靈魂這個領域,人類自己都只能窺探冰山一角,卻口口聲聲實體化,其實很好笑。”
“我們吸血鬼沒有靈魂,一旦死去就是魂飛魄散。靈魂承負值這東西,數值好體現在運氣、下半輩子或是轉世會有好運,但誰能預測真的有沒有轉世呢。但是我想,既然我以一個女巫的身份在外面,那我就要多做點好事,也算是為這個身份多加點籌碼吧。說不定哪天就有要靠運氣的時候呢?”
說著說著,瑠歌自己也有些不確定。她泄氣道:“總之,就是這麼一回事。”
“那你覺得你的運氣好么?”沈雁月戲謔地瞧着她。
“我覺得很好啊,”她的聲音里充滿了虛偽的甜蜜,“不然我怎麼能一出雪山就再次遇到你呢?你看,這就是運氣啊哥哥。所以說,血屍什麼的就……”
“那你猜,你接下來的運氣會怎麼樣?”沈雁月打斷了她懇求的話語,溫柔地替她理了理臉頰邊的散發,他的動作輕柔到令瑠歌覺得有些心驚肉跳。
他將手邊的一把手|槍丟進了瑠歌懷裏,“走,下車。”
瑠歌被沈雁月強制性推着下車,她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一旦人類被咬,就會變成血屍,這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藥石無醫。
沈雁月能夠動用威壓解決血屍,她卻無法做到。她血脈淬鍊的精純度遠沒有沈雁月那麼高,更不用說她還不熟悉他的源血。
打開車門,夜晚凜冽的寒風將瑠歌吹得清醒了不少。沈雁月停車的地方是市中心中的市中心。街對面古老的皇家劇院門口擠滿了排隊進場的人們,另一側,則有不少便利店與生活用品商店。
因為臨近聖誕節的緣故,曼徹斯特的店家折扣很大,裏面同時還售賣日用品與美妝。不少家長領着自己的孩子正在挑選新口味的洗髮露。瑠歌環顧着四周的景象,心中逐漸發涼,連舌尖都瀰漫出了苦澀的味道。
滿目的霓虹街景,在她眼裏都逐漸虛化,變成妖魔鬼怪般的幻影。
她要怎麼開槍?
她要怎麼對着這群無辜的人開槍?
握着手|槍的手漸漸發抖,沈雁月似乎對這情況早有預料,他眯了眯眼,緩聲道,“看到街對面那個牽着孩子的男人了么?他被咬了,他的孩子沒有。”
瑠歌深吸了一口氣,“這把槍的射程多少米?”
“有效射程50米,這條街寬20米。”
瑠歌將手|槍抱在懷裏,轉身朝身側兩座建築之間的巷道走去。巷道狹窄且黑暗,瀰漫著一股垃圾堆積的臭雞蛋味。瑠歌恍若毫無知覺般,她靠在牆邊,緩緩舉起了手中的手|槍,扣住了第一道扳機。
她不斷催眠自己,如果不打下去,如果那男人變異成血屍,他的兒子也會遭殃,滿大街更多的人會遭遇……
手|槍的平正不斷虛晃,因為紅綠燈的緣故,那個男人停了下來,似乎正與自己的兒子討論着什麼。現在是最好的開槍時機,如果錯過了……
瑠歌伸出左手,握住了不斷搖晃的槍把。她將平正對準男人的腦袋,隨後——
“嗒。”
扣下第二道扳機的瞬間,瑠歌感覺自己整個人彷彿被掏空,那種血液倒流、一瞬間有什麼東西被抽離的感覺……她大口喘着氣,隨後聽到了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
瑠歌凝滯地重新聚集目光,將目光聚焦在了街對面。
那是一位逃脫出魔窟的見習生,見習生遙遙朝她招了招手,彷彿在揮手示意。
“嗤,”沈雁月抽走了瑠歌握在掌心的手|槍,“勉強算是合格吧。”
“看來他們並沒有全軍覆沒,你要去幫忙解決么?”
“你為什麼沒有裝子彈?”瑠歌猝然回頭,她的眼中爬上了不少血絲,想來剛才經歷了極大的心神震蕩,她緊緊盯着沈雁月,“為什麼?”
沈雁月輕嘆了口氣,“這種事情還沒有必要。你只要有覺悟就好。”
“你知道全球傭兵團招生,每年會有多少人死去么?”
“你什麼意思?”瑠歌警惕道。
“傭兵團招生,最後一關的任務永遠是自相殘殺,這是一場事關生存的比拼,你有這個覺悟殺人么?”
“我以為我可以走後門……”
見沈雁月的神情嚴肅,瑠歌閉了閉眼,翠綠色的眼眸有些黯然,“其實,就算沒有遇見你,我本來也是去打算參加傭兵團招生的。畢竟元老院肯定在不斷搜查我的蹤跡,也只有傭兵團能夠在世界各地的戰場亂跑,能讓他們逮不着。你放心,在他人和我自己的生命之間,我必定會優先於我自己的生命。人的本質……多數都是自私的,我也不例外。”
瑠歌靠在牆壁上,整個人看上去有些蕭索,她嘆了口氣,彷彿在放空。
她靜靜地看向沈雁月,道,“外面世界都是這麼殘酷的么?你是怎麼堅持活到現在的?”
她的指尖狠狠摳向牆壁,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忍住暴躁的情緒。
沈雁月搖搖頭,“這只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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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哥哥:“我讓你見識下什麼是真正的魔鬼。”
——嗒。
空槍。
瑠歌:……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