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一日之間,人事部收到銷售部二十五封辭職信,掀起軒然大波。

這是丁賢任通達大中華區首席營銷官的第四個年頭過半,作為代理總裁來到凡蘭的第二周。拋下了七大華人主城的七天六夜路演,雙商聯合大會,數個國家的商業會談、簽約、考察、中南二區……來掃凡蘭可謂雞毛蒜皮的爛攤子。

這不是童話故事,“衝冠一怒為紅顏”的事不會在這裏發生,丁賢有特別的考量。

在丁賢於通達任職的數年內,為通達帶來的收益增長始創新高。從最初的東區銷售經理兩年三升迅速擢升至企業戰略顧問。在她的建議下,通達商品目的廣大、普安德、飛客式、從公司分離並獨立為一家上市公司——即肯達全球。實力被通達認可,深得大老闆葛斯器重。扶搖直上,從任大中華區CMO后短短四年時間,輔佐CEO托佩里接連成功打造出三個上十億美元的關聯品牌。

配合通達戰略部署,短派協理中國通達之首——美吉。在丁賢從凡蘭“短暫取經”后,繁忙於事,年來將近750小時在航,行程轉身回加后,面臨突如其來的內部決定:“老CEO托佩里將於年底提前卸任”,高玟支持已久的原國際部兼亞太區總裁裴瑞德確認將接任全球CEO,毫無挽回之力,丁賢方知道一切早在別人計劃之中。重組管理層意味着丁賢職權旁落,必將受制於人。在這場權利的爭鬥中,丁賢萌生去意。

而高玟的圍追堵截、斬草除根政策,卻讓丁賢不得不從大局出發,顧全跟隨自己的一眾士卒。

留在通達,意味着在大限將至前做困獸之鬥。輸,不僅僅是輸掉了丁賢前半生辛苦積累的一切,還有最重要的人心。正如高玟所耿耿於懷的那般,這些人心一如她豐滿的羽翼,能協她萬里鵬程,剪除羽翼,便是徹底一無所有。可贏,幾率幾乎為零。

曾與丁賢共事過的人對丁賢的評價可謂毀譽參半。有敬而畏之,也有畏而恨之。皆是源於對待某事丁賢某種的處理方式做出的評斷。然而,丁賢是一個非典型人物,用通達大boss葛斯.塔爾伯特對中國文化深刻研究后的話來說:“無模之式”。她善用逆向思維,行事刁鑽,用過往任何案例推斷她的行事作風都不準確。

她可以破格提拔一位前台為市場部主管,卻又遲遲壓着為她痴心賣命的下屬,在助理經理上幾年不提;她海量汪涵到讓曾經酒桌上冒犯過她的對手公司人員來到東區當大區經理,又對一名僅遲到了三分鐘的大客商拂袖而去。神奇在於,事後正是這位客商與通達達成了史無前例的一次飛躍性合作,幾近改寫了通達未來十年的運作模式;上億的項目她大手撂給下屬過目都懶,卻較真一張隨意到手,字跡潦草的貨單,從這張貨單順藤摸瓜地發現批貨異常,從而挖出一個倒賣虧空的米缸老鼠。送入牢房那一天,那人都想不通丁賢是怎樣從一張單子看出究竟……前一分鐘還在言笑晏晏,下一秒就能變臉如翻書……

凡蘭通達不了解丁賢,一場猝不及防的會議后,從人人嬉笑不經變得事事謹小慎微。

丁賢一舉挑翻半個西區銷售的事被高玟上報總部。總部下達的意思是:“顧全大局。聽從上級安排。”

證據確鑿,關乎職業操守的原則性錯誤可大可小。丁賢握着一眾人的命脈飯碗。

丁賢卻並未進一步行動,扣下了全部的辭職信,留任待究。每日大耗時間關在辦公室召見各處負責人,一聊大半日。除了她召見的,排隊的約見在助理費雪的行程薄上排滿了整整三頁。

當開的留職待命,看似不相干的安全管理、售後、財務行政卻清了一批人。

事後,辛悅整理會議記錄,總結出三條資訊兩個疑問。一、此事早有預謀。並非四月的突發事件,而是從上年九月以前開始。銷售部下了一盤大棋;二、范慧心迅速提升與葛平疇不無關係;三、范慧心和李孟關係不一般。丁賢提出這三點,卻並無明確下結論的意義何在?和高玟告知她:“這是丁賢撂給她的燙手山芋”的話可有契合點?

辛悅隱約有了猜想,卻不敢確認。

下午,高玟將本次項目資料與辛悅,讓她儘快熟悉。迎接其六月底來聿(凡蘭)的考察。

辛悅埋首啃資料之餘預備着手制定和市場、技術二部配合的對接方案。包括考察時際,二部的應對話術,可能出現的情況預設,商品介紹、流程簡析,既需精又要簡。這項工作並非由高玟下達,卻是辛悅認為有必要完善的重要工作之一。為了完成這個任務,辛悅每個午餐基本是在乘車往生產線區的路上解決。除卻本職工作外的額外行程,使得一日的行程緊湊的逼仄,仍需擠出時間和技術部的研發、設計、測試、工藝的各小組長反覆交流請教。遇到不懂的地方,厚着臉皮軟硬兼施地拉着設計師和研發師逐點詳詢。時間不足,往往臨近下班,辛悅捧着大堆紅圈文件風火而來,抓着誰,誰加班。幾周下來,技術部的組員看見辛悅就推忙。

適逢全國行業技術研討會開始,技術全體組長去了大半,專員領域有限,辛悅抓不着人,只得暫時丟下手。

閑暇下來,潛伏在心底對丁賢的情愫探頭。逃避和渴望、理性和衝動在腦海激烈爭鬥。強烈的第六感告訴辛悅——往前一步。

那種分明是抱着什麼也不期待的心思,卻分明什麼都在期待的矛盾感,讓辛悅不知所措。一晃眼,就到了中午。身邊的同事陸續離開,前台雪莉來問:“大翻譯,一起下去吃飯?”

辛悅餘光瞥過丁賢的辦公室,她留意過,丁賢十一點后就沒再約見來人。門緊閉着,人還在。她可以借“感謝”的名義去找丁賢。“高總吃飯去了嗎?”辛悅小心問。

雪莉一臉“我懂,我明白的”的微笑,道:“早出去了。匆匆忙忙的。”

辛悅說:“你先去吧,我先弄完手上的東西。”

雪莉也不急,坐在辛悅一邊的文件柜上,“那天一大早,和高總偷偷摸摸在辦公室……”

辛悅忙叫:“快閉嘴吧!”

雪莉道:“我的嘴呢,是閉不上的,只能被堵住……”一面說著,拇指食指輕輕搓着。

辛悅白眼,“不想理你。”

雪莉掌手托住下巴,爬低了笑道:“你說實話,你和高總是不是約好了?她從來不這麼早的。又沒事兒……”

辛悅想去找丁賢,又不好開口讓雪莉走,聽着她在一旁胡言亂語,正在焦慮,側旁伸進一隻手,桌面上多了一支筆。二人抬頭,那隻手的主人已走出幾米開外了。

雪莉朝着背影叫:“丁總,還沒吃飯吶?”

辛悅的失落一下子涌頭上臉,面無表情坐着不說話。

丁賢不回應,簡直沒有聽見似地出了電子門。

雪莉斜過一眼,一臉驚恐壓低聲對辛悅說:“嚯,怎麼了?……我是不是哪裏得罪她了?”

辛悅的手攥緊了椅背的外套,有些不言而喻的事,只有彼此心知肚明。

雪莉驚驚惶惶的假設在耳邊絮絮聒聒地響着,自從丁賢來到凡蘭通達,即便毫無交流,辛悅心知自己一言一行都在她眼裏。丁賢這是給她態度看么……一切光影忽然變得恍惚,辛悅猛站起身子,兩步沖了出去。

丁賢正握着車鑰匙手包在等電梯,無意掃見玻璃門裏氣勢洶洶大步走來一個人,頸脖上的胸卡隨着襯衫下的雲峰跳躍着,長發飛揚,攥着雙拳……丁賢睜大了眼,半個身子微微后傾。

那人板著臉,來到丁賢面前,也不說話,瞪了丁賢片刻,一把握住她手中的鑰匙。

丁賢沒鬆手,就這麼和辛悅對峙着。

電梯門叮咚一聲開了。

兩人同時回頭,和電梯中的高玟面面相覷。

丁賢手一松。鑰匙落進辛悅手裏。

高玟舉起手中的便當袋,“吃飯沒?我買多了,一起吃。”這話不知在問誰。

丁賢低頭鑽進電梯:“不了,我有事。”

“辛悅來吃。”

電梯門漸漸關閉,丁賢眼前的最後一幕是辛悅隨着高玟往辦公室去。

“拿了我的鑰匙,我就沒辦法了?真是……天真,”丁賢嗤一聲冷笑,掏出了手機,對面很快接起來,丁賢道:“來接我。我們公司門口。”

……

雪莉對辛悅和丁賢的互動產生了懷疑。一個下午換着方法來辛悅身邊打聽,“哎。丁總怎麼了?你跟她很熟?你該不是——”

辛悅藉著打記註釋資料不加理睬。

中午吃飯時,高玟告知辛悅,本次綏藍來訪客商,便是來自羅納城的全球五百強ELH(埃爾赫)公司,辛悅愈發忐忑。中國網民調侃戲稱其“集廣大財”,一則為其財力雄厚觸鬚遍佈,二則源於其名是“Everylittlehelps”的簡寫,有集思廣益之意。

綏藍有四種官方語言,分別是德、法、意以及羅曼什語,雖然羅納城位於法語區,法語佔了大比重,但德、意兩者遠不在辛悅的範疇。以防萬一,通達額外臨聘了一位兼職翻譯。

即便如此,壓力仍舊很大,綏藍羅納城的法語含有許多地方方言,方言是翻譯任務中最怕遇到的難題之一。不僅涉及了語言,更涉及了廣泛的歷史文化沉澱,稍作不慎,極易出錯。距離日期還有不足二十天,時間非常緊迫。

直到下班,丁賢都沒有再回來。懂得和做到永遠是兩圍世界。不該和上司發生情感糾葛,一旦跨越了這條橫溝,你永遠無法以真正理性的眼光去看待問題,從而做出正確的判斷。

辛悅收拾了東西,準備早早離開。那串鑰匙還安靜躺在辛悅衣袋。

猶豫片刻,辛悅終於掏出手機,給丁賢發訊:“你鑰匙,給你放辦公室。”

意外地,對方立即回道:“環城東路18X號。”

辛悅憤然在屏幕敲道:“我沒時間!”手指在發送上猶豫,對方道:“我等你。”

一瞬間,複雜的情緒縈繞心頭。然而再複雜的情緒,總有一樣佔了上風而本人不肯知道。辛悅匆忙拾起外套,抓了包就往外趕。

環城東路和通達所在的城區頗有一些距離,辛悅提着大堆的資料連奔帶跑往地鐵站趕,將近十站的路程,地鐵乘客從擁擠漸漸稀疏。辛悅沉默着站在門前望着裏面黑色的影子發獃。涼風躥過車廂,辛悅灰白的小西裝居然有些不耐寒。

口袋裏掏出那串鑰匙,嘆了一氣自語到:“見一面也好,死心。她和你能是一個世界的么?就是勉強,日後也要出問題的。”

手機在口袋微震,辛悅無精打採取出手機,上面是丁賢的信息:“你帶傘了么?”

“下雨了?”

“暫時沒有,你坐什麼過來?”

“地鐵。”

“還有幾站?”

“……四站。”

“知道了。”

辛悅想:“她這麼問,莫不是要給我送傘?不會吧……這麼不符合她人設的事……”

潮濕的雨具帶來了外面下雨的證據,地鐵通道被踩得泥濘。辛悅提着沉重的資料,慢慢走在甬道,患得患失地思量丁賢會不會來接她。

出了地鐵口,一陣水腥裹風而來。外面一排摩的司機披着濕漉漉的雨衣疊疊地吆喝:“走不走?”

辛悅左右張望,並不見丁賢。失落迎上心頭。肩膀被人推了一下,“你是——”

辛悅抬起頭,是一個帥氣的小哥哥。白色衛衣的兜帽罩在頭上擋雨,黑色的低胯褲,左臂炫酷的鏈條下,一方延伸至手肘的黑色般若紋身。

那小哥哥開口:“你是辛悅?是吧?”聲音輕柔,辛悅眨眨眼,仔細凝視眼前的“小哥哥”——英氣的眉宇,高挺的鼻樑,稜角堅毅的下巴,沒有喉結——一個酷似男孩的女孩子。

辛悅回應:“你是?”

小姐姐道:“冼憂!丁賢讓我來接你。”一把揪住辛悅的臂就跑。

灰藍的天上如有眼一般,原本微弱見停的雨,在二人衝出露天頃刻開始轉狂。辛悅護着手中的袋子,怕雨水淋濕了文件。那人拉着辛悅在積水的路面狂奔,深一腳淺一腳踩濺地辛悅濕了半條褲子。

雨若瓢潑,辛悅大叫道:“你沒有傘嗎?”

冼憂回說:“沒有!”

“你沒有傘,怎麼接我啊?”辛悅狼狽地吼。話未落,來到一架硬朗周正的黑色越野車前,那人為辛悅開了門,一轉身利落乾脆跳進駕駛,“上車!”

辛悅爬上車,冼憂從一側遞來一盒紙巾:“將就擦擦。”指着座位後方的毯子道:“卡洛爾不喜歡人家動她東西,所以……”

辛悅一面擦一面說沒關係。

冼憂從口袋掏出手機,對着辛悅確認至再,認真點頭道:“嗯。沒弄錯,是你。”

車廂的音樂響起來,裏面慵懶地唱:“Curbyourself.Youdon’tmakesense.HarmMan,no.Tellyouso.I’llneverreturn.Planttheseed.Catsintrees.Iniquitioussleep.watchyougo,I’mreadytogo.Ohmanno.I’llwatchyoubreathe.Killyourselfinfrontofme……”

二人沒有多餘的交流,辛悅聽着歌詞,心裏暗自覺得恐怖,抱緊資料坐在副駕思緒紛紜。

冼憂脫了帽,露出一截短短的小辮子。

冼憂打破沉默笑道:“你不像圈裏面的人啊?”

“圈裏面?”辛悅猜想是女人和女人那種圈子,依舊不能確定。“哪裏不像?”

冼憂笑:“嗯——眼神。”

辛悅遲遲反應過來,她是來給丁賢送鑰匙的,怎麼莫名其妙就進了圈?說的好像,好像——急紅了臉,說:“我是來給丁總送鑰匙的。”

冼憂噗嗤笑道:“你叫她什麼?丁——總?!她有這種愛好了?”

辛悅望着哈哈大笑的冼憂,愈發不能自處。

冼憂道:“他媽的,我早知道她好這口,我就去她公司應聘了,老子追了她三四年,後來處成了哥們兒!什麼糟心事兒啊!”

信息量太多,辛悅把頭沉進了懷裏。

車程不長,兩首歌的時間,車停在一所獨立公寓酒吧前。

辛悅在外面的紅牆上看見一個金色的“18”牌子。

冼憂帶辛悅坐進屋內,正對門沙發上坐着一雙人,一個挽着另一個臂正在和一旁趴着的兩人說話。辛悅猜測都是“圈裏的”不敢明目張胆細看,低着頭。

酒櫃前一個雙辮大姐姐,對着辛悅笑笑,朝冼憂問:“憂,這個——”

冼憂點頭,一指那人對辛悅介紹道:“楓,你叫她姐姐就可以了。”

辛悅稱呼了一聲你好,便不再多言。

潮濕的褲腳分外讓辛悅不適,楓遞來毛巾,讓辛悅擦拭。

辛悅只是放不開,拒絕了坐在窗邊埋頭啃資料。外面的雨大了又小,辛悅等了又等。時間漸漸晚下去,手上的錶針形成一個西指的銳角,9點40分。

收拾了東西,將鑰匙放在櫃枱,“麻煩您,幫我代為轉交給丁賢,丁總。我先回去了。再晚沒車了。”

楓留不住,辛悅提着包拉開門,外面站着正要推門的丁賢。她淋了雨,濕發垂在肩上。丁賢撥了一下頭髮,說:“對不起,路上出了些狀況。你久等了,我送你回家。”一面說,一面櫃前取了楓遞的毛巾和鑰匙,邊擦邊說:“走吧。”

辛悅留意到,楓給自己的毛巾正是丁賢此刻手上的。隨丁賢出了門,雨已經停了,空氣中有濕潤的水泥道的味道。門前停着一架半舊的黑色轎車。

冼憂在後面大笑:“哇,你不是吧!弄了這麼半天,就弄這麼一架破車?早說借我的小葡萄給你了,你偏不要!”辛悅推測,“小葡萄”是指她那款硬氣到彪悍的越野車。

丁賢為辛悅開了門,一臂架在車門,另一隻手揚起,豎著四指一掠,笑道:“你知道為什麼?”

冼憂抬起眉,一手摸着頭,苦思着鑽進房。

這一啞謎辛悅幾乎是立刻明白了。冼憂說她追了丁賢“三四年”,丁賢是在問她“為什麼四年都追不上自己。”某些事上,女人的機智堪比夏洛特。

丁賢上了車,辛悅問:“為什麼?”

丁賢反應了片刻,小姑娘機靈地讓她心頭一顫。微笑道:“我不需要外物加成。”

“不需要外物加成”,辛悅反覆呢喃咀嚼着這話。丁賢誠然自信,她物質滿溢了,因此急於彰顯本我。可世界不認可這個,她有的別人沒有,別人只認這個,所以只會是徒勞。終於道:“這不由你。”

丁賢笑道:“沒錯,所以,我選擇。”

“你……讓我等在那裏,就是為了弄這車?”辛悅問。

“今晚陣雨不斷。我本來想着……和你聊聊天的。考慮如果太晚,你回家不方便,我就回去取車了。”丁賢說的隨意。

辛悅心裏十分震撼,事到臨頭不能確定這話的意味,問:“你——是為了接我?你為什麼不用冼憂的車?”

“不想跟她扯不清。”丁賢答的直接。

辛悅在說不清的喜悅里還沒探出頭,丁賢道:“誰知道這車這麼不頂用,走半路壞了。我弄了半天。”

辛悅藉著整理安全帶,抿嘴偷笑。

空氣靜了片刻,兩人同時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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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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