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親
這回雅方行禮,鄭氏沒攔着。但是不僅親手把雅方扶起來,還把腕上一對水頭足成色特別好的玉鐲給雅方戴上了。
金銀有價玉無價。見面禮不會講話勝似講話。
嘴上說的再好,隨隨便便擼一隻金鐲子下來,也算看得過去,等於是告訴你:想在府里可以,管吃管穿不虧待,但是別找茬別要什麼特殊待遇,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或者乾脆就摘個金戒指,那就是明晃晃的警告加預報了:老實點吧,你不找事我還想找呢。
但鄭氏給的是一雙上乘的美玉鐲,明顯是事先準備好的,這是巨大的善意,雅方先是鬆了口氣——最起碼以後鄭氏不會在面上為難的,然後又有些小感動。她隨外祖父長大,從未見過這樣張揚明顯的熱情,也不太會“感激涕零”,但心裏的暖意還是照進了眼睛。
“你先收着,等再長兩年,帶着就正好了。”鄭氏起身拉着雅方的手,她給的玉鐲對雅方纖細的手腕來說有點大,和雅方自己的石榴石珠串碰在一起,幾乎把珠串給包裹起來,紅的綠的更襯的雅方手腕素白細緻。
“三丫頭長得好,皮膚更好,倒像是江南養出來的。”鄭氏握着雅方的腕子給老夫人看,一轉眼又有發現:“這眼睛也是咱齊家的大眼睛,又黑又清亮,可怎的是單眼皮呢?單眼皮怎的就能長這麼大的眼睛呢?”
“咱家的姑娘,沒一個不好的!三丫頭這眼睛是內雙,也是齊家人的眼睛!”老夫人笑的真心真意,越看這個孫女越是歡喜。心裏想着,如果這孩子的性子也是那樣,可不就是活脫脫的老侯爺了!
說了幾句話之後,鄭氏拉着雅方的手來到三位姑娘面前,“來認認姐妹們。”
“這是你的雅慕姐姐。”鄭氏指着個子最高的女孩道。
雅慕比雅方大三歲,作為女孩子正進入最好的年齡。眼睛又大又亮,睫毛濃密卷翹,撲撲閃閃的,眉毛濃黑,嘴唇特別的紅潤,整個臉龐極其明艷張揚,看着叫人驚艷。配上珊瑚髮釵和同色的珊瑚耳墜,亮粉色綉櫻花的披帛窄裙薄紗衣,相得益彰。
一開口,雅方又驚詫於雅慕的聲音。她原以為雅慕會是與相貌一般大氣的嗓音,卻聽到一聲溫柔至極的“妹妹”。
雅慕的嗓音是那種天生的柔和細膩,哪怕是生氣的話,講出來也像溫柔低語一般,平時講話更是有點嬌滴滴的。她親親熱熱的拉着雅方的手,“雅方,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二姐雅頌大雅方兩歲,是唯一的庶出姑娘。但她在府中的地位並不比其他姐妹差,蓋因齊晏離京時雅頌生母倩姨娘即將臨盆,不能隨行。留在京中時曾自戕以維護侯府,也因此壞了根基早早香消玉殞。老夫人感念倩姨娘的付出,升其為貴妾,並將雅頌養到自己膝下,與雅慕一起長大。
雅頌五官與雅慕相像,只是眉眼淡些,臉和身材更瘦,顯得婉約秀美。衣着配飾精美,顏色卻十分素雅,頭上帶着白玉的釵環,身上穿着淡綠罩輕紗的上襦和白底綠花的紗裙,怎麼看怎麼飄逸出塵。表情說不上冷淡也絕不熱絡,高冷但禮數周全的叫了聲“三妹”。
雅慕與雅頌站在一起,一個美艷溫婉,一個清雅淡然,皆是上乘容貌、出色的氣質。
四妹雅初剛十二歲,還有些孩子氣,與府上唯一的男孫洪澤是雙胞胎,是鄭氏的親生女兒,除了眼睛特別好看有神,是典型的齊家女孩眼睛,其餘五官長相基本隨了鄭氏。單看也是嬌憨可愛,和姐妹們站在一起就不太起眼了。
她好奇的打量着雅方,行禮也是寥寥草草,敷衍着叫聲“三姐姐”,被鄭氏嗔了一句,反而對着鄭氏擠下眼睛做了個小鬼臉。
鄭氏還要說什麼,門口響起丫鬟婆子們給侯爺請安的聲音,隨即門帘一挑,文昌侯齊晏大步走進來。
齊晏之才名,即便是身處比較偏遠的北地墨英城,雅方也是時時聽聞。與祖父往來的文人墨客,不談幾句齊晏的詩書作品,就像沒見識一樣。
與文采齊名的,就是他的相貌,都說是氣死潘安的。
雅方印象中齊晏的樣貌,還是兩年前見到時的記憶。這兩年間,雅方個子長了一大截,齊晏卻似乎一點沒變,真是個被歲月厚待的人。
他着一身青色衣袍,束着綉雲紋的腰封,冠帶佩玉極盡精緻,身材挺拔高挑,雙目炯炯有神,膚色比尋常男子要白,卻恰到好處,只顯得乾淨不顯得娘氣,真真是面如冠玉,年紀看着彷彿三十不出頭一般,其實最大的女兒早都已經及笄了。
齊晏一手拿着柄沒展開的摺扇,一手微微撩起衣袍下擺,進門緊走兩步,單膝跪在老夫人腿邊,動作如行雲流水,一股說不上來的瀟洒風流。
只見齊晏雙手拉起老夫人的手,微仰着臉眉眼含笑的看着老夫人,溫聲道,“母親今日裏氣色真好!”
老夫人一臉的開懷。雅方發現身邊的侯夫人鄭氏,拉着自己的手無意識的鬆開了,往前走而兩步,又停下來摸摸頭上的碧玉簪,撫撫裙衫的袖口,目不轉睛的看着齊晏,面上還有一點點的嬌羞樣子!
外祖父曾說過,這位鄭氏乃是忠義公得了六個兒子之後才盼到的女兒,也是十五個兄弟中唯一的女孩,被一家子人捧在手心裏的。到了婚嫁年齡誓死不從,齊晏返京后卻又非齊晏不嫁,當時鬧得是沸沸揚揚。最後如願下嫁齊家。今日看來,這位繼母對父親確是不同的。
“你今日裏不是應該當值?”老夫人問。
“孩兒心中想着雅方今日回來,便與李侍郎換了值。”齊晏回答。
老夫人仔細詢問齊晏給雅方除服的事情辦的如何了,齊晏一一回答。
外祖父臨終前囑咐不讓京城故舊奔喪,但齊晏還是親自去主持了喪事。
之後雅方堅持為外祖父守孝一年。外孫女守孝幾乎是沒有先例的,但老夫人和齊晏卻都同意了,除服時還派了得用的人去幫忙。
一個女兒歸家,本不必長輩親迎,齊晏卻在當值的時候換班回家。
齊家的門風和長輩對晚輩的愛護可見一斑。
齊晏見過老夫人,又與夫人打招呼,笑意不減,溫柔有加。鄭氏就帶着遮不住的笑意,說話也變的細聲細氣。
夫妻倆挨的很近的說了幾句話,齊晏還執起鄭氏的手拍了拍。
雖然說本朝的風氣較前朝開放很多,但越是士大夫越是講究個守禮,一家之主在人前與夫人如此親密的可是不多見的。
雅方看看身邊的姐妹幾個,大家似乎沒有覺得特別的表現,反而是各個兩眼放光,興奮之情溢於言表。雅頌還端着,雅初已經和雅慕來回使了好幾次眼色了。
雅慕見雅方不解,小聲解釋道,“父親除了請安之外還來後院,必定是給咱們帶好東西的!”
看樣子這好東西是不錯的了。
“且是均分呢。”雅方沒料想高冷范兒的雅頌突然插話進來。
雅頌說完立即扭頭看向別處,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就插了這麼一嘴。
話落只聽雅初在一旁頗為不屑的冷哼了一聲。雅頌本就冷淡的眉眼立時籠上一層寒霜,高傲的一揚下頜,也輕嗤一聲。
雅方卻明白了雅頌的未盡之意,後院數來數去只她一個庶女,天生的低嫡女一等,但是在父親心中卻是與嫡女一樣的,這對雅頌而言也許是意義重大的。記憶里父親每次往墨英城那麼多東西,總說是姐妹們都有的,應該是所言不虛啊。
雅頌和雅初各自打了幾個來回的眉眼官司,眼看雅初要跳起來的時候,齊晏和夫人說完話走過來。
姐妹幾個立即喜盈盈的迎上去,依次向齊晏行禮。
齊晏笑着回應,又特別打量一番雅方,道,“三丫頭長高了不少,這和姐妹們站在一處,都快趕上你二姐姐了!”
鄭氏撫掌附和道,“果然,三姑娘就快要趕上二姑娘的個頭啦!”
雅頌原本就淡淡的,方才又沉了臉,這回也就看不出什麼來,只是微微低下頭,沒吱聲。
雅慕笑道,“可不是,我今年都沒長,快要被雅頌趕上了,這回又來了個雅方,這可怎麼辦!”說完還像模像樣的嘆口氣,把幾位長輩都逗笑了。
齊晏對老夫人和鄭氏問:“你們說到哪兒了?別是我打斷了吧?”
“沒有的事,我們剛說完話。”侯夫人鄭氏軟着嗓音道。
“那行,雅方,方才管家來回話,你帶來的人和東西快到了,你想怎麼安排?”
“外祖父的書畫和珍藏,女兒想暫時放在咱們家裏,大件的東西就送回外祖父在京城的老宅,讓老高去收拾收拾,父親看怎麼樣?”
老高是雅方外祖父在京城時的管家,原本就是京城人士,其他墨英城的僕人基本上都有家人在本地,沒跟過來幾個人。
“不錯,為父吩咐幾個人去幫忙。以後也讓老高買幾個人手,那宅子不是三五個人能打理的。”
雅方行了個禮:“謝父親。”
“和為父客氣什麼。一會兒還有好東西送給你呢!”
雅初見齊晏只和雅方說話,等不及的嬌嗔:“父親!”
在加上另外兩個個女孩兒期盼的目光,讓齊晏笑出聲來,“急什麼,短不了你們的!”
“小滿,進來!”
伺候在門口的小廝小滿,捧着大大小小好個錦盒,摞在一起把視線擋住不少,他偏着頭蹣跚進屋,還真真假假的踉蹌一下,驚得姑娘們一陣嬌呼。
小滿放下錦盒就遠遠地衝著主位磕頭,“小滿給老夫人、夫人、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請安!奴才無狀,請主子們恕罪!”
“你個促狹鬼,又想匡我們,那匣子有那麼沉嗎?”老夫人作勢瞪起眼睛。
“老夫人明鑒!”小滿擦擦不見汗星兒的額頭道,“東西不沉,值的銀子可沉吶!奴才把它想像成銀子,就覺得有點墜手啦!”
“又拐着彎給你主子說好話,拿來我看看,要真是好東西,就好好賞你!”
“謝老夫人!”小滿嘴角才剛興奮的翹起啦,老夫人繼續笑道,“東西不好,就罰你月錢!”
“誒,您這……”小滿的嘴角立即咣當一下耷拉下來,下一秒又一拍大腿,“你就瞧好吧!”隨即狗腿的把最大的一個錦盒捧起來交給夫人身邊的丫頭,規矩的退到門口。
丫頭把錦盒放在炕桌上,即便是最大的也就兩巴掌大。老夫人先是贊了一聲面上的花紋好看,才動手打開。
堂下坐着的幾姐妹早按捺不住的望過去,雅初年紀小個子小,乾脆站起身來跑到老夫人身邊。
錦盒打開,雅初驚嘆的瞪大了眼睛,“好美的珍珠!好大顆!”
眾人看到的是滿滿一匣子珍珠,有灰的有純黑的,大的有拇指肚大小,圓滾滾的發著瑩潤的光。
連一直表現的最淡然的雅頌都倒吸了一口氣。
老夫人眉開眼笑:“果然是好東西,算成銀子會很墜手,小滿下去領賞吧。”
小滿高高興興的說幾句吉祥話行禮離開。
齊晏踱步到放錦盒的小桌旁,單手拿起另外一個大的,一手執扇,一手捧盒,微微彎腰,獻寶到鄭氏面前。也不說話,就看着鄭氏笑。
鄭氏看看齊晏,臉有點紅,雙手捧過盒子,趕緊低頭打開。
“娘親啊,您這個也好漂亮!”雅初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到夫妻倆身邊,看到一匣子白珍珠,喜歡的上手就摸。
鄭氏拍掉女兒的手,“毛手毛腳的!”話沒說完,自己就先笑了。看一眼齊晏,笑的就更舒心了。
“這四個小的,是你們四個的。”齊晏指指小桌道,“另外的那一盒子,品相一般,也算拿得出手,母親留着賞人。”
姐妹幾個哪還有心思聽後面的話,聽到前半句話就忙起身去拿錦盒,連丫頭都不顧的用了。
雅方故意落後了一步,眼見着其餘三人不爭不搶。皆是隨意的拿起一盒,便也上前拿了一個,打開是一小匣子粉珍珠。
即便只有巴掌大小的匣子,那珍珠的顏色和品相之完美,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雅方左右看看,每位姑娘的珍珠大小多少都差不多,果然是很公平的。
女孩子們都興奮的拿出珍珠仔仔細細的看,還時不時的討論幾句要怎麼用。差點打起來的都忘了仇了。
“瞧這幾個樂的,”老夫人看着幾個如花似玉的孫女,比看珍珠還高興,“最最難得的是我這個黑珍珠,這麼些年我就只見宮裏有幾位主子帶過。”
“您老好眼力啊!這是兵部的海防總督快馬呈過來孝敬陛下的。”齊晏挨着老夫人坐到炕上,拿摺扇敲着另一隻手,“摺子上頌揚陛下這些年重視海務,一直沒虧了海防的銀子。陛下多聖明,一琢磨,那是孩兒這個戶部尚書辦事得力啊,就賞了一些下來。”
“怕不是你又舔着臉和萬歲爺開口了吧!”
“天地良心,娘親,真是陛下要賞的!孩兒只是提了一句最近三女兒回京,家裏女眷眾多。”齊晏露出一個壞笑,恰到好處的取悅了老夫人。
老夫人拍打一下兒子:“你下去,讓雅方來我身邊!”
齊晏乖乖坐到鄭氏身邊。雅方又坐到炕上,老夫人握着她的手,“你剛回來,京城時興的樣式與墨英城那邊或許有不同。你家夫人早就囑咐侯爺要了你的尺寸,做起了衣裳首飾。我是什麼也沒做,那回頭這個黑珍珠,給每個姑娘都分幾顆,你和姐妹們商量着用,不夠再來拿!”
姐妹們大喜。
那邊的鄭氏聞言臉一紅,低下頭道:“母親,那是慕丫頭細心才提醒媳婦的。”
“慕丫頭當然是好的,但只有大家都有心,這個家才能和樂順意!”老夫人道。
“那兒媳也湊個熱鬧,兒媳的也分一分。”鄭氏笑道。
一家人笑着說了會兒話,雅方微笑着聽。“方丫頭也累了吧?”老夫人憐愛的拍拍雅方道,“車馬勞頓這些天,又陪着我們待了這麼久。”
“孫女還好,祖母放心。”
“夫人早為你準備好了院子了,是我拍板兒的,你下去歇歇,你們大家也都回去,晚些時候洪澤就回來了,晚上咱一家人一起吃一頓團圓飯!”
鄭氏聞言給身邊的詹嬤嬤使個眼色,詹嬤嬤趕緊上前,躬身帶路,引着雅方往她自己的院子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