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京(包含背景)
先講從前的事——背景
大慶朝開國帝后,出身民間卻眼光長遠智謀過人,在前朝吏治黑暗、民怨沸騰之時高舉義旗,迅速吸引一批志同道合的有才有德之士,攜手打下江山。
二人的經歷已然是傳奇,但民間更為津津樂道的是皇后的過人之處。相傳這位開國皇后,不僅有閉月羞花之貌,更有經天緯地之才,甚至文治武功無一不精,為帝王打下江山立下汗馬功勞;新朝建立之後,更是親自主持推行了一系列新政,尤其提高了女子的地位。自此,社會生產的主力軍隊伍空前擴大,經濟繁榮,政治清明,真可謂是海晏河清,欣欣向榮。
最可稱奇的還是帝后之間的感情,幾十年如一日,鶼鰈情深,一生一世一雙人,羨煞無數文人雅士,留下無數歌頌的詩詞墨寶。
第二代帝王繼承了先帝的韜略才智,把大慶朝的版圖進一步擴大。畢竟兩代征戰,正是到了百姓休養生息的時候,這位帝王專門選了最有守成能力的皇子繼位,希望能最大限度的保持國家穩定,須知穩定能發展。
不料這位第三代帝王元盛帝,外在表現一直溫和剋制,內里卻有着好大喜功、剛愎自用的性格。登基前幾年確實謹遵先皇旨意,整個國家蒸蒸日上。
稍見成效之後便按捺不住御駕親征,討伐的正是一直以來令前三代帝王頭疼不已的北狄。籌備一年,行軍三個月,無風無浪的來到北狄王庭,以為真正的一場惡戰即將開始的大慶朝帝王和將士們,等到的是王庭大門敞開,在位的北狄王哈木督帥眾納降,主動割地納貢並以長子多欏為質,史稱“丁午大捷”。
此後每年北狄向大慶朝上供美女二十,牛羊三百。數年之後,帝王由每日早朝改為一旬一早朝,臣子們平日裏再難見到皇上,兩名北狄貴妃卻強勢崛起,在宮中獨佔帝王寵愛,在宮外聯絡散在官員富商家宅的北狄女子,攪動朝野上下,殘害成年皇子。有識之士紛紛請命上書,所有聲音卻皆如石沉大海。
三年之後,十五歲以上的皇子竟然只余殘疾的前太子和德貴妃膝下的六皇子。
在勤穆公的帶領下,群臣力諫當今,三位御史被當庭杖責,勤穆公觸柱重傷,此後三個月,元盛帝九次上朝,均有血濺朝堂,後世稱為“丹月之變”,取碧血丹心之意。
這才讓帝王睜開雙眼看看這家天下。
但兩妃勾結宦官佞臣,勢力已然壯大,君臣協力整整三年才勉強肅清。
人道是勤穆公乃領頭的第一功臣,卻不知幕後還有一人——文昌伯齊清。
這齊清乃是帝王幼時的伴讀,才貌雙全,智慧過人,尤其精通算術,作為戶部侍郎實際掌管戶部十年,敢稱無一亂帳,乃帝王心目中第一人。
齊清憑藉眾所周知的帝王的寵信,力保每一位上書官員的家眷平安離京避禍,真正解決了忠臣良將的後顧之憂,這才有各位臣子的鞠躬盡瘁。
齊清膝下只有一子,名為齊晏。我們的故事就從齊晏開始講起。
這齊晏也是少年成名,驚才絕艷之輩,與侯陽伯嫡長女趙依蓉青梅竹馬,加冠后成親,育有一女名雅慕,將將一周歲。
“丹月之變”后,齊晏安排家人離京,趙氏女卻求一封和離書,無奈之下齊老夫人將齊晏身懷六甲的妾室託付於好友,帶着嫡孫女雅慕隨齊晏一同離京。
和祖孫三人一起離開的還有帝師白敬堂(齊晏作為伴讀,也是帝師的學生)。
老先生只有一女名怡君,原本訂婚於禮部尚書長子,不料禮部尚書一脈皆投靠兩妃,背棄婚約另聘他人。
出門在外,為避人耳目,齊晏和白怡君對外假稱夫妻。
這對假夫妻雖各自心有所系,卻不料白老先生途中重病,自覺時日無多,為了女兒將來有個託付,乾脆讓二人拜了天地,自此成了真夫妻。
白氏怡君,人如其名,端莊克制,規矩有禮,不苟言笑,但對父親和婆婆恭敬儘力,照顧有加,對雅慕也是視如己出,慈愛和善。
有了齊晏和白怡君的這一層關係,除了心繫京中局勢尤其是齊清的安危,一家人在北方鄉下的日子也稱得上小康和諧。
第三年,白氏臨盆,產下一女。偏京中信報忽至,卻原來京城亂黨已然肅清,因着白敬堂和白怡君的關係,特意提了一句原禮部尚書一家成年男丁皆被斬首。
剛生產完的白氏,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女兒,問訊慟哭失聲,隨即嘔出幾口鮮血。卻原來她對那曾經的未婚夫,朝廷的判臣居然是真情難了,年輕氣盛的齊晏心中鬱結。
話說回京城。
連續幾年夙興夜寐日夜謀划,齊清身體狀況每況愈下,齊晏必須即刻返京。
然白氏病重,嬰兒弱小,白老先生做主自己留下看顧,齊晏帶老母及長女回京。
無奈延醫問葯留不住死志已決之人。不等外孫女滿月,白敬堂便落得白髮人送黑髮人。
老先生一滴眼淚未流。他痛惜女兒的遭遇,卻也深恨女兒執迷不悟,不顧念老父弱女。
他給外孫女取名雅方,盼望這個女孩能智慧端方,足以撥開迷霧,看清世事。
祖孫倆就這樣相依為命。請帝師返京的摺子不斷,聖旨更是每年都有,白老先生卻認準了墨英城,絕不回京。
雅方十二歲上,外祖父白敬堂安排好了身後事,尤其是雅方的去處,溘然長逝。
雖然女兒冥頑不靈,所幸外孫女人如其名,大氣端方,孝順可愛,更難得的是聰慧異常,幾乎過目不忘,讓他的晚年生活享受到了天倫之樂。
女兒去世後幾乎沒笑過的白老先生含笑而去。
雅方守孝一年後,遵照長輩安排,回到京城侯府。
第一章回京
濛濛細雨帶着絲絲沁涼的風,連綿幾日的暑熱就忽的一下被吹走了。
京城西面著名的燕來道,與皇城司僅一牆之隔,皇城司內俱是官衙和內廷司的值房,一邊緊挨着紅牆黃瓦的宮城,另一邊就是這燕來道。燕來道平日裏卻比普通街面更肅靜,蓋因此處住戶皆為達官顯貴——僅僅是富都擠不進來的——所以規矩頗多,才顯得端正安靜,要說人來人往,那是只多不少。
這細雨一飄,卻一下子空了。可見這來來往往的人,沒幾個是為了最基本的營生,為吃飽穿暖而奔波的。
不知哪座朱牆裏,靡靡的管弦之聲悠遠的傳來,斷斷續續聽不太清,和着這京城裏少見的煙雨天氣,讓人想舒舒服服的眯會兒眼。
所以咕嚕嚕的車輪聲響起時,就顯得有點突兀,偏東街文昌侯齊家的門房激靈一下從長杌子上跳下來,打開門就跑出來。
一輛青棚馬車,自西向東駛過來。
車身也不顯眼,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馬車的用料可是上好的,木料上的桐油也是頂尖的,而且不是漆了一遍,沒有三遍以上,都不會有這樣光華內斂的效果。
車身上的紋飾是文昌侯府齊家的家徽,誰不知道齊家侯爺可是今上自小的伴讀,侯爺的身份之外,可是兼着戶部尚書的實缺兒,已逝的老侯爺更是為今上登基鞠躬盡瘁,健在的老夫人乃是超品誥命,據說當年的冊封文書上,原本只需要蓋皇后的鳳印,陛下卻主動又加蓋了玉璽!也就是說,除了祖宗牌位之外,老夫人可是見到誰也不必跪的,單這一點,便羨煞了京城裏一乾麵上光鮮的命婦們。
這齊家的文昌侯府,真真是一門的榮耀。
京城中人每提及此處,總會嘆道,齊家早換個更大的匾額。
不過,冊封的爵位是虛的,沒有封地的話更是只剩個名頭,而且要是沒有守得住祖業的子孫,三代以後那是要降等襲爵的。在世的這幾位老國公,可都是第三代、第四代了,哪天被替換了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兒。
所以說公卿易得,實缺難求。戶部尚書,攬着整個朝廷的錢袋子,那可是個實的不能再實的位置了。齊侯爺一做就是八年,越發得陛下看重。
文昌侯府的門房遙遙看見自家馬車和趕車的把式,轉頭又衝進門裏,小跑到管家辦事的偏廳里去,“來啦來啦,馬車來啦!”
管家趕緊着人去後院送信,自己則帶着門房的幾個僕從往外迎,腳上不緊不慢,嘴上卻道,“小子們都利索些,規規矩矩磕頭,以後三小姐可是常住在府里了。”
車把式吁的一聲穩穩噹噹停下馬車,跟車的是老夫人專門派出去接着的二管家。兩人彼此點下頭,管家便帶着人呼啦啦跪的標準,高聲道:“老奴齊真恭迎三小姐回府!”
“管家快快請起,今天地上可涼!”聲音從車裏傳來,話說的不緊不慢。
旋即一雙手掀開車簾,一個梳着丫鬟頭,身穿淺綠比甲的十多歲的小丫頭從車上一躍而下,身手矯健,腳剛落地便雙手輕輕托一下管家的手臂,順手把一個小荷包塞進他的手裏。
小丫頭臉龐圓潤可愛,一笑,眼睛月牙一般彎起來,聲音也是輕盈脆快,“小姐讓您快快起來,今天涼快,大家買口酒喝。”
管家見小姑娘說話利落,加之習慣性的摸摸手裏的荷包,得有一把顆銀瓜子兒,雖不是十分的貴重,但也是絕對不薄的賞錢了,在場的每人分一枚,自己還能餘下不少。
管家心下歡喜,站起身,彎下腰恭敬道:“謝小姐!奴才為小姐帶路!”
“那就勞煩管家了!”小丫頭扭身雙手一撐,就上了馬車,脆快的聲音隨後而至“咱們走!”
文昌侯府的管家,那可是見過大世面的,當今聖上小時候來府上玩兒,還是他給開的門呢。後來辦事得力,得了主人家賜的姓氏,成為侯府總管。可他是真沒見過身手這麼好還這麼彪悍的丫頭——齊府的馬車,那可是高頭大馬才拉得起的呢!
來到二門時裏面的人已經迎出來了,“可是三小姐到了?”
“對!三小姐到了,還不快快迎接!”管家一邊說著一邊回頭看,果不其然,那個俏生生的圓臉彎眼睛的小丫頭,已經穩穩噹噹立在車旁了!
門裏面的人又呼啦啦出來一幫,為首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嬤嬤,穿着半新的深藍色緞子褙子,黑色馬面裙,說是夫人院子裏的詹嬤嬤。
畢竟是侯夫人身邊的人,代表夫人的臉面,所以小丫頭也客氣氣的塞一個荷包。
嬤嬤來到馬車前,垂首侍立,恭敬道,“奴婢恭請三小姐!”
車簾微動,又一個長臉的小丫頭露出頭來,和圓臉小丫頭一樣衣着,抿着嘴羞澀的向外看了一眼,旋即又低下頭踩着車凳下來,側身讓到一旁打開車簾,這才迎出一位十三四歲的小姐。
詹嬤嬤悄悄抬眼看,鴨蛋臉兒,齊家姑娘標誌性的大眼睛噗噗閃閃——詹嬤嬤眼神兒好,立即便發現這眼睛和家裏另外三位小姐的相仿,卻不是一樣的雙眼皮,也不是單眼皮,卻是內雙——尋常抬着眼是單眼皮,只在眼尾處微微露出些個端倪來,稍一垂眸,那內雙便看出來了。這種眼睛的人不多,卻一定都有一雙十分特別的美目。三小姐黛眉略帶鋒線,顯出些個英氣,櫻唇潤澤,尤其是皮膚,又潤又嫩,比那上好的白瓷還多一抹粉嫩。詹嬤嬤心下一動,這皮膚可是京城小姐里的頭一份了!
家裏原有的那幾位姑娘,真真是各有風采,不同凡響,這位未見過面的三小姐,單看這外貌,在姐妹中可不落下乘。
詹嬤嬤躬身伸手迎着三小姐雅方,雅方把手虛虛的搭在她的手上下了馬車,姿勢優雅,態度大方,禮儀規範,毫無瑕疵。
“勞煩詹嬤嬤!”齊家三小姐齊雅方,語調平和,聲音比這個年紀的少女要略微低沉一些。
詹嬤嬤不知怎的就想到四小姐房檐下那一大串純銀的厚質風鈴——等閑是不響的,風大了一吹,聲音不脆卻悠揚好聽,風停了,便立刻安靜。她無法形容,只知道真真是好聽的。
且這風姿儀態,端正規矩,落落大方,看着頗有幾分與侯爺相似。
詹嬤嬤趕緊斂容:“三小姐折煞奴婢了,三小姐請!”
雅方抬頭看着這個應該是她的家的地方。
這是她從沒來過的家。
自打出生起她便在墨英城。年幼時是因為身體孱弱經不得長途跋涉,懂事之後是她自己要求留在外祖父身邊。並不是與外祖有多親,甚至相反,外祖在人前是退隱歸鄉的當世大儒,府中每每有高朋滿座談笑風生,門外時時有才子學生請求指點,院內廚房常年不斷火,隨時準備着奉上新的佳肴美酒,祖父甚至得了“酒仙”美譽,杯不離手詩不離口。
但私下裏每次從宿醉中醒來,外祖要麼是暴怒的要麼是陰鬱的,看雅方的眼神叫她害怕。
雅方早慧,她大概是從那個北地不常見的潮濕清晨開了竅的。
那年她不到四周歲,雖然祖父待她不怎麼親密,但畢竟是身邊唯一的親人,她早起背着嬤嬤自己偷跑去給祖父請安,小孩子調皮的躲着貓貓想給祖父一個驚喜,結果看到了什麼?外祖對着母親的一幅畫像發脾氣。從零落的言語和激動的情緒中,年幼的雅方居然明白了母親早逝的原因,親眼目睹獨女離世對外祖的打擊,親耳聽到外祖對母親心痛又憤恨,對父親齊晏愧疚又埋怨的情緒。
一個垂垂老者孤寂凄惶的身影深深刻進幼年雅方的腦海里。
那個早晨在雅方的記憶中是灰褐色的,滿溢着某種藥草的酸澀。
那個濕冷的清晨,雅方披着一身潮氣手腳冰冷的回了自己的房間,病了半個月。之後便不再提母親和回京的話題。
雖然外祖父仍舊對她冷淡,她卻努力叫自己做的好些再好些,哪怕外祖會多高興一點點也好。她還開始找老僕們旁敲側擊的了解母親,然後發現自己正好與她相反或者盡量做到與她相反。
“先小姐最愛樂曲。”雅方發現自己五音不全。
“先小姐恬淡喜靜。”雅方開始騎馬射箭。
“先小姐……”
外祖離世前將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了她,甚至罕見的對她笑了一回,告訴她以後要順心而行,切莫辜負自己辜負他人。
雅方聽得懂前半句,順心而行。
至於辜負什麼的,在她看來只要有開始必然會有結果,放不下一些必然會辜負另一些。雅方深感自己年紀尚小,實在理解不得,只好記在心裏了。
守孝一年之後,雅方回來了侯府。
在府里里她還有一位嫡親的祖母,一位才名遠播的父親,一個侯府嫡小姐的身份……是外孫女,是孫女,是女兒,是姐妹。
守孝的一年中她想了很多,她珍惜有家人的感覺,也不怕重新孑然一身。
如果親情就是親情,那麼這侯府就是她的歸宿,畢竟十四的女孩在哪裏都需要庇護。
如果親情不是親情,那麼她只需要熬到十五歲及笄——女子成人的標準,外祖留給她的家資和身份也能夠她自立門戶盡量自保。
外祖父的藏書豐富,雅方從中獲益良多,最感興趣的是開國的傳奇皇后,那個驚才絕艷的女子,為這一朝女子走出狹隘逼仄的後院,進入經濟社會生活,做出了極大的努力,成效卓著。
這些直接影響到雅方。如果是前朝那種從夫從子的時代,雅方便是身負金山,也得圈在侯府後院,等待有一天換另一個後院來圈住自己。命好了夫家對你會有點尊重在,遇不上好人的話,沒準哪天便香消玉殞無聲無息。
那樣的生活,還不如去落草為寇,死活都痛快些。
希望一切還好吧,最起碼短時間內這裏是她要生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