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位狼

低位狼

風聲越來越大了,宋撿休息的地方就在樓梯口邊上,和地下掩體外面相比,彷彿兩個世界。

爸媽說,以前世界上的高樓就是被狂風暴吹沒的,不止是吹沒,還吹成了沙漠。他們以前也躲過地下掩體,有的地下掩體是破的。

宋撿看不見破是怎麼個破法,但聽大人們說,這是碰上狂風暴里的沙蚺了。如果碰上那種東西,就算在水泥牆裏面躲也無濟於事。

因為沙蚺很大,有幾十個人那麼長,它們吃沙子,也會吃人。現在宋撿睡醒一覺,就有點害怕了。

“小狼哥。”他知道旁邊有人,抓住那縷不柔軟的長頭髮,像抓住唯一的親人,“小狼哥你醒着不?”

男孩根本沒睡熟,他只有入夜後才安心休息,平時只能算作打盹兒,有點風吹草動就睜眼。現在外面刮那麼大的風,想睡都睡不沉。

宋撿能睡着,還試圖往自己身邊靠,男孩一次又一次推遠他,不懂人類的觸碰。

旁邊沒人理,宋撿有點着急,揪着那縷頭髮拽拽。“小狼哥你醒了不?我醒了,我害怕。你醒着不?”

男孩轉過來,打了宋撿的手。宋撿放開他的頭髮,兩手縮着,摸到了身邊的麻繩。

“這個你拿着。”他把繩子塞到男孩手裏,“你拽一下,我就知道你在了。”

男孩木着臉,狠狠地拽了一下。這一下差點沒把宋撿的小細脖子拽斷。宋撿咳咳着,又不敢說他什麼。

拽完之後,小狼哥就爬到他身上,把他的衣服往下拽。宋撿抓褲腰,不肯脫,男孩的長頭髮從上方垂落,搭在他的臉頰上。

“撿,不穿。”男孩撕扯着宋撿的衣領,不喜歡他穿衣服。狼不需要穿這些。

“我要穿,我要穿衣服的,小狼哥你別脫我衣服好不?我疼,你拽我的時候好疼啊……輕點好不?求求了。”宋撿眼前是一團黑,小狼哥的動作突然停了。

他們離得近,呼吸的時候,熱氣一下一下吹着對方的小臉,兩個髒兮兮的小人兒躺在狼群里,像是用呼吸交流。

要是能有一個小帳篷就好了,小小的,就夠自己和小狼哥兩個人睡。要是小狼哥再多理理自己就好了。宋撿閉上眼睛,聞旁邊的氣味。

是專屬於狼的味道,血腥味和沙土味。

樊宇過來的時候,男孩一下子就醒了,眼睛睜得大大的,又危險地眯起來。

藉著一盞油燈的光,樊宇看到了睡在狼中間的宋撿,但現在他沒那個心情去想那事。比起把宋撿怎麼著,他更關心狼崽子的死活。

一種很微妙的養父子關係,他用得着狼崽子的地方多,所以願意給他一口吃的,但是目前沒養熟,所以也不願意對他太好。

這會兒,他拿過來的是沙子餅。營地里很多人都做這個東西來吃,把沙坑挖深,會找到細軟的黏土,混合少量糧食,吃起來死不了人。

“宋撿的眼睛看不見,你別想養着他。”樊宇真不是嚇唬人,“等營地里的人知道他是累贅,照樣會扔下他。”

男孩耷着眼皮,眼角卻映着煤油燈的一點光。

“你把他給我,我帶他住帳篷,還能護着他。”樊宇亮了下槍帶,遊走於各個營地,他是個槍販子,“讓別人摸着他,他就是一頓飯,懂嗎?人吃人的事,你又不是沒見過。”

男孩一下立起前身,姿勢也不怎麼像人。他見過的,狼從來不吃同類,可是人會。

樊宇見他沒反應,也不知道他聽懂了沒有,把沙子餅扔過去就走了。男孩輕盈地躍過幾匹狼的身體,四肢協調力遠遠超過同齡人,拿着餅回來時,宋撿醒了。

“小狼哥,有人過來了嗎?是張牧不?”宋撿害怕,要是他有一把刀,就天天帶在身上。

男孩只是抓緊他的繩子,拽了一下。

這樣一拽,宋撿的恐懼感少了一半,雖然拽得疼,可還是願意把小腦袋往小狼哥的方向靠。“誰啊?誰來了啊?”

男孩咬碎沙子餅,往宋撿的嘴裏送了送。“牧。”

“啊?”宋撿卷着舌頭,嘗出沙子餅的味道,以前吃過的,很管飽。

“牧。”男孩還是沒表情,吃完餅,把掛在狼脖子上的鐵皮水壺取下來,裏面裝滿了水,“張,牧。”

吃飽喝足,宋撿又暖和和睡了一覺。

這回睡得又沉又香,可能足足睡了十幾個小時。6歲的孩子心裏裝不了太多的事,想爸媽歸想爸媽,也知道被扔了心裏難受,卻更想活下來。醒來時宋撿起身太快,還和小狼哥的腦袋撞了一下。

“哎呦,好疼。”宋撿笑着揉腦袋,“小狼哥,你腦袋像大石頭。”

男孩的腦袋左歪一下、右歪一下,辨別著人類的語言。又伸出手,把宋撿愛笑的臉搓了搓。

外面風聲停了,張牧拎着燈先去打探,然後下來通知大家,可以出去了。

地下掩體再安全也不是長久的住所,空氣不流通,所有人都會憋死。張牧和副手們的推測很準確,狂風暴只是刮過這一片區域,剛好位於風暴邊緣,要是處於風力最猛的中心區,地下掩體的大門會被幾米厚的沙土掩蓋,庇護所就成了活埋地。

狼群最先走上地面,然後是狼崽子,但出乎張牧的意料,宋撿這小瞎子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他看不見,所以比任何人都想活,會自私,辦事也欠缺考慮,行為偏激。那條薄毯是妻子借給狼崽子用的,說好了要還回去,狼崽子聽懂了還點頭,結果到宋撿手裏,死活不還。

羅小蘭沒見過這麼壞的孩子,借用的東西佔着不給了。可宋撿就是不肯撒手,一條毯子能讓他活,明明看不清楚還要抱着跑,最後咚一下撞在水泥牆上,還緊緊抱着。

“不給,你們別要回去了,好不?你們大,我小,我沒毯子。”宋撿哭着說,腦門上一個大鼓包,撿着地上的石頭子往別人身上扔,“我不還你,還你我和小狼哥就沒有了。求求了。”

這話聽着多氣人,張牧也沒辦法。誰都想活,哪怕是個眼睛殘疾的孩子,都知道到手的物資不能撒手。

最後這條薄毯還是落在了宋撿手裏,有狼護着他,沒人敢幫張牧出頭去搶東西。流民營從地下轉移到地上,張牧和副手們根據太陽判斷方向,好帶着大傢伙前往下一個營地。

長長的隊伍後面,宋撿把薄毯捲成一個捲兒,抱在懷裏,跟着麻繩拽動的方向往前走。

毯子是他給自己和小狼哥搶的,不撒手。

走到下一個適合駐紮的營地足足用了三天,宋撿也會累,但不敢停,一停就被拽,再不走就被打手背。晚上,他和小狼哥睡毯子上,那幾匹狼會嗚咽嗚咽地圍上來。慢慢的,宋撿又怕它們,又想伸手摸。可是他一伸胳膊,狼就齜牙。

但還想再試試,小半瞎欠欠的。

男孩一把抓住他的手。宋撿是地位最低的狼,一伸手,肯定挨咬。

“我想摸摸大狼。”宋撿笑着,腦門上的包還沒下去,“你不喜歡被我摸,我以後再也不摸你了,哥,狼摸起來好摸不?”

男孩透過亂髮看他,俯下身,叼狼耳朵扯一扯,然後才把宋撿冰冰涼的小手放在狼的背毛上。

“啊!”宋撿第一次認真摸狼,“好厚的毛,要是做毯子一定很暖和。”

手背馬上被使勁抽了一下,宋撿低了低頭,委屈地拿腦袋蹭男孩的肩:“我沒想做,我就說說……它們的毛好軟。”

“軟。”男孩拉着宋撿的手,讓他逆着狼毛方向往上捋,“狼,小。”

宋撿看向狼的方向,可眼睛裏是沒神的。原來小一點的狼摸起來比較軟。

到了新營地,張牧負責幫助大家安營扎帳篷,漸漸把狼崽子和宋撿給忘了。等到想起這兩個來,已經過了大半月。他趕緊去找,以為兩個孩子裏肯定會死一個,沒想都活得好好的。

他們臉上的傷都好了,睡在營地的邊緣地帶,當狼崽子和狼群打獵去,會有幾匹狼留下來,和宋撿一起窩在薄毯上。

那條薄毯,已經完全看不出原樣,滾滿了厚厚的狼毛。日照這麼強烈,它們翻着肚皮曬毛。

“是我。”張牧遠遠地說,怕激怒那幾匹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小瞎子好像還胖了點,以前太瘦了,全身只有骨頭似的。

宋撿脖子上還勒着繩,皮膚磨得很紅,正一下下摸狼的後背。聽見張牧的聲音,第一反應是抓緊毯子。

“不還你。”宋撿還摸腳邊的石頭,“這是我和小狼哥的……我們的。”

“你別害怕。”張牧只是好奇,別人無法和狼崽子交流,宋撿居然可以,“你們這幾天吃什麼了?”

宋撿的手還是抓很緊。“土豆,沙子餅,果果……小狼哥有吃的,狼會帶他找食,也帶他找水。”

張牧笑了笑。“你們關係還挺好。”

沒想到宋撿卻搖頭,慢慢才說:“我怕他,小狼哥總打我,還不讓我摸,小狼哥最壞。”

“摸?”張牧提防着那些狼,“他是狼,不是人,不懂交流,當然不會讓你摸。狼群都用舔和抓撓,你別碰他就行了。我走了,你們加油活着,趕緊長大。”

“你別走。”宋撿大着膽子叫住他,“我……我會搓繩子,你家要用繩子嗎?我搓幾十根,和你換一塊大布,行不?”

“大布?”張牧轉過來,並不相信。搓繩子不難,但是費勁,折磨人,小半瞎幹不了那個。

“嗯……”宋撿光腳站起來,以前總被關在帳篷里,現在走多了,也願意站了,“換一塊大布,三根大木棍子,想搭個帳篷,給我和小狼哥當家。晚上我倆好睡覺啊。”

“呦,你不是害怕他嗎?”張牧故意問。

宋撿想了想,髒兮兮的小臉對着太陽。“是怕,他壞,老打我手。可他還給我吃的呢。”

張牧搞不清自己是怎麼答應宋撿的要求的,大概是那個家字,深深戳進了他的心。今年他四十歲,經歷了多少生死離別才擁有了一個完整的家。擁有一個家,對流民來講,太難,太難了。

下午,他讓妻子把野草絲找出來,把這事說了。羅小蘭當然高興,自己家賠進去一條薄毯,就當找了個小勞動力。

男孩到了晚上才回來,營地邊緣已經生起篝火。他嘴裏叼着一隻大鳥,脖子上掛着張牧的鐵皮水壺。狼群會帶他找吃的,也能帶他找到水。

宋撿低着頭玩石頭,聽出了熟悉的腳步聲。“小狼哥?是你不?你回來啦?我聽見啦!”

孤單一整天了,又看不見,全世界只剩下這個腳步聲,宋撿每分鐘都盼望着。

看見宋撿,男孩還是先聞他,確認沒有沾上別人的氣味。他把水壺摘下來,喝一口水,喂宋撿一口,再和留下來的狼交換氣味,聞彼此的鼻子。

“小狼哥,你怎麼才回來啊,我好想你……我們馬上要有帳篷了,以後我們睡帳篷里。”宋撿特別高興,他還是小孩心性,挨打的時候害怕,見不着了就想,晚上回來了還特別黏人,小狼哥小狼哥叫喚着,叫得男孩敏銳的耳朵有時很難受,總要甩甩腦袋。

“有帳篷了,就好了,我們住家裏。”宋撿看着那點影子,猜想這個打人的男孩什麼樣。現在他也習慣了,不理自己就不理,反正他一直說話就行。

吵吵一百句,總能回應一兩次。

“睡。”男孩累了,連鳥都不想吃,只想倒下睡一覺,“遠,很,今天。”

宋撿立刻讓出地方,也能聽懂這種簡短的對話了,小狼哥說今天跑得遠,他累。畢竟他不是真的狼,要想跟上狼群,很辛苦。

“撿,睡。”男孩攥緊了繩子,把宋撿拉到身邊,保持一定距離但絕對不挨着。可宋撿已經睡了一天,完全不困,又想不出其他和小狼哥溝通的方法,突發奇想,伸着脖,探出小舌頭,給小狼哥舔。

舔他的下巴。張牧說的,狼群全靠舔和抓撓。

男孩剛閉上的眼睛一下睜開了,眼睛被篝火映出兩個小紅點。低位狼對高位狼討好,會舔,宋撿的這種討好,他理解了。

宋撿,他想要接近自己。

這回,男孩沒有推開他,反而把繩子又拽近些。他帶回了鳥和水,跑很遠,享受低位狼的討好,這很開心。他抱住了宋撿,兩隻手在宋撿後背的布料上瘋狂地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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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撿:被爸媽遺棄之後,我吃胖了。

小狼哥不是想要佔撿撿便宜,純粹是狼群習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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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兵不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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