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撿

宋撿

風終於快停了,宋石小小的身子縮在毯子裏,叫了半天爸媽,沒人回應。

周圍只有風沙,砂石滾動的聲音倒是被無限放大了。有戰亂就有流民,流民住在荒漠裏,四處遷徙躲避天災,可沒有一天像今天這樣安靜,醒來後周圍沒人。

流民習慣群居,大傢伙都住一塊,扎帳篷,過幾個月、幾個星期再換地方。宋石每天醒來都能聽見爸媽在吵架,隔壁帳篷的婆婆們用編織品換罐頭,偶爾會有人來問、來摸自己。

他們問爸媽,這瞎眼的小玩意兒賣多少個罐頭。

賣?宋石只能睜着空洞的大眼睛,在帳篷里躲着。他看不清楚,天生視殘。視野里是很暗的灰,看人只能看個輪廓,像粗糙的剪影。

看不清的世界有多可怕,沒人能知道,充滿未知和恐懼。可周圍沒人的感覺更可怕,宋石只好用手在地上亂摸,不斷地叫爸爸、媽媽,可沒有一個人搭理他。

一個人都沒有了。

“爸?媽?”嗓子裏很啞,睡覺前明明喝了好大一碗水,可現在幹得要命,他只好摸索着站起來,往旁邊摸,才發現帳篷沒了,自己睡在空地上。

這是怎麼了?他們人呢?人呢?宋石到處亂摸,顧不上拿毯子,深一腳,淺一腳,踩着沙面到處找人。

腿很疼,他不知道受了什麼傷,只摸出腳踝破了。自己是殘疾,爸媽有時候會拿自己撒氣,那些要用罐頭換自己的男人,會偶爾鑽進帳篷里掐自己一把。自己一躲,那些人就笑,笑得讓人害怕。

看不清楚,風又要吹起來了,宋石在風沙里亂走,找不到一個人。他知道爸媽經常因為自己吵架,食物不夠,自己又看不見,是流民營地的累贅。

雖然才6歲,已經懂很多事,聽別人說,地球的自轉正在減慢,從200年前就開始了。自轉突然減慢后,每天變成了27個小時。

只是這樣一慢,和地球同步轉動的大氣層跟不上了,形成了天災氣候,狂風暴。

狂風暴毀掉了當時地球上的所有城市,把人類文明夷為平地,神出鬼沒。緊接着,海水瘋狂匯入兩極,地球上絕大部分地方,變成了沙漠。

倖存的人類用鋼鐵鑄成移動基地,每個基地都有一座城市那麼大,為爭奪資源開戰。他們有先進的武器,有些人是哨兵,有些是嚮導。

這些詞宋石沒法理解,只知道地球上有一半人會在成年時覺醒,覺醒后才有資格進入移動基地。

另一半不能覺醒的普通人,就變成了流民。

他的爸媽都是流民,自己出生那天,剛好趕上一場狂風暴,媽媽躲在地下掩體裏生下自己,說那天天上下石頭。

可宋石根本不清楚他們長什麼樣子,也看不清道路,穿着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在荒漠裏四處找人。嗓子喊疼了,沒人回應,實在走不動了,頭頂的太陽想要將他曬化。

“爸爸?媽?”宋石抱着滿是淤青的膝蓋蹲下來,摸到一處及腰高的野草叢,又慌忙地爬進去。荒漠裏有野獸,一個小半瞎,唯一的生存技巧就是躲。

沒有人,沒有人回應,宋石縮在草叢裏,把衣服往身上裹。他太累了,小小的身子經歷完緊張和害怕,只剩下疲憊。

身體裏像有一隻手,拽着他往下沉,讓他繼續睡,睡得什麼都不知道。

再睡醒,宋石是被什麼濕乎乎噴熱氣的東西給拱醒的。天還沒有黑,他冷,伸出滿是傷痕的細胳膊本能尋找熱源,一下就抱住了那個熱的。

很熱,很暖,一時摸不出是什麼,宋石視力很差,卻習慣用摸的,用手細細摸,摸出好多好多的硬毛,像婆婆們搭在帳篷外面曬太陽的毛毯子。他再摸,摸出兩隻尖耳朵。

然後是很長的鼻子,兩個鼻孔。

有尖牙。

熱氣噴到宋石的小臉上,還有股血腥味。他嚇得整個人往後縮,看出了一個野獸的剪影。它動作很快,繞着自己亂聞,像在決定從哪個方向下嘴,吃了自己。

又有黑乎乎的剪影過來了,宋石求救似的朝他伸手,小小聲地喊了一句:“爸爸?”

可喊完他就後悔了,這不可能是爸爸,甚至連是不是人都不一定。人用腿走路,這個影子不像人。

下一秒,他被拽住了胳膊,力氣很大也很生硬,不管那些荊棘和野草叢有沒有划傷他,愣是直接把他拖了出來。

“疼,疼,我疼。”宋石現在知道拽自己的是人了,因為他用手抓,但是那隻手並不大。他的行為很奇怪,把自己拽出草叢,一直拖着自己走。

像拖着獵物。

那些噴着血腥味的鼻子就在身邊,一刻不散。宋石喊着疼,被拖行了幾十米。砂石劃破了他的皮膚,差點連他的褲子都劃下去。突然,這種野蠻的拽行停止了,像終於放過折磨獵物。

宋石一個激靈爬起來,蹲着往後撤,又撞在了什麼人的腿上。

“嚯,你家的狼崽子找着什麼了?”張牧對樊宇說。他身材高大,寬臉,青胡茬,穿流民的服裝,但左肩有一個紅色的袖標,是流民群的首領。

樊宇比他矮些,戴着一隻黑色的單眼眼罩,獨眼龍,一隻眼睛是瞎的,呸了一口:“別他媽提了,把他從狼群里撿回來等於白撿,昨天我想吃他一匹狼,小兔崽子差點沒和我打起來。”

他腿旁邊,一個光着的男孩四肢着地,像狼一樣圍着宋石打轉。時不時鼻子挨上去嗅嗅,嚇得宋石一躲,可他偏偏看不出宋石害怕,很好奇的,偏偏湊上去。

不遠處,幾十匹荒漠狼跟着他們,只親近那個光溜的男孩,不親近其他人類。

樊宇看見男孩就來氣,一腳踩上去,踹了一下。男孩大概8歲,撿了半年多,親生爸媽應該是被狼吃了,他倒是被狼群當小崽子養起來,喝狼奶,跟着狼遷徙躲天災,吃生肉。一點人的習性都沒學會。

長得就不像個善面孔,高眉骨,深眼窩,尖削臉,絕對有少數民族的血統。又黑又瘦,亂蓬蓬的頭髮披到肩胛骨,撿回來那天,幾個成年男人一起上,才勉強摁住給他洗了個澡,檢查身體沒被沙蚊寄生。

上個月剛學會直立走路,可還是習慣爬着跑。他太像狼了,全身肌肉緊繃繃的,跟着狼群圍獵三天三夜跑不停,能聽懂人類的對話,偶爾蹦出幾個字來。

吃飯、睡覺都和狼群在一起,不穿衣服,夜裏就他媽對着月亮嗷嗷。

張牧知道樊宇心情不爽是為什麼,樊宇身體不好,又凶,沒有女人願意和他合帳篷,所以沒有孩子。撿這個狼崽子,只是為了養大給他養老。

如果這個狼孩沒有狼群保護,樊宇也可能把他殺掉吃了。沒辦法,食物太緊缺,極端情況下人是沒有人性的。

他身為流民營的首領,有些事也管不了。

“讓他媽你找野兔子,你他媽找什麼呢?”樊宇又踹男孩一腳。男孩像被打了的小獸,四肢並用地跑開了,沒一會兒又跑回來,繞着自己剛找到的獵物轉。

他像狼一樣聞他,試圖分辨撿回來的是什麼。

宋石已經嚇傻了,又大又漂亮的黑眼睛四處瞎看。他聽懂了,圍着自己轉的這個男孩,是從狼群里來的。

剛才那個噴熱氣的尖鼻子,是狼。

“長得倒是漂亮。”樊宇本想一走了之,突然蹲下來,仔仔細細打量着,一把掰過這個男孩的臉,“叫什麼啊?”

臉上多了一隻粗糙的大手,宋石本能地抗拒;“你是誰啊?我想找……爸爸媽媽……”

“問你話呢!”樊宇捏起男孩的下巴,“聽不懂啊!”

身邊光屁股的狼崽子突然撲過來,用頭將樊宇撞了個跟頭。樊宇年近30,對付一個8歲小孩綽綽有餘,一腳將他踹了幾米遠。

男孩倒在地上,身上滾滿沙土。可他完全沒去感知疼痛,像一頭小狼在地上打了個滾,重新蹲立,兩隻手抓緊地面低伏身體,朝樊宇皺起了鼻子。

喉嚨里還發出威脅性的低吼。

只不過他太小了,這個吼聲還很稚嫩,毫無威脅。

但是不遠處卧着的那群狼,全部站了起來。

宋石只感覺身體一歪,被人拎了起來。他試着往前走了幾步,被一塊石頭絆倒,噗通又倒了。再被人拎起來,又被捏住了臉。

“我說怎麼被扔了呢。”樊宇叼着一根煙,細細打量這張臉,“長這麼好看的小孩,不應該啊,敢情是他媽瞎子。”

“我不瞎。我沒被扔!”宋石無助地看向四周,單薄的身體不斷顫抖,“我能看見……我叫宋石,你能帶我去找……找我的爸媽嗎?求你了。”

旁邊,光着身子的男孩歪着頭聽他說話,低吼聲消失了。

樊宇笑了一下,心裏打起了主意。這麼個漂亮的小東西,長大了指不定什麼樣,沒女人和自己合帳篷,男的也行。“找不着了!你爸媽把你扔了,以後你跟我們走。”

什麼?爸媽真把自己扔了?不可能。宋石不信,搖着頭往後跑,沒跑幾步又摔了個大跟頭。這回沒有男人來拎他,反而是剛才那個男孩,撲到自己脖子底下來聞。

他呼吸的時候,很像那匹狼。

“別跑了,以後你跟着我們過,宋石這個名字就不用了。”樊宇走過來,臉上是長時間被風沙吹出來的皺紋,“改個名,我他媽養你長大,你長大了得知道報答我。”

宋石坐在地上,光着腳,無法想像睡醒一覺自己就被爸媽扔掉了。他們走了,收好帳篷,跟着流民營轉移,沒有帶上自己,就把什麼都看不清楚的自己,扔在荒漠裏自生自滅。

“姓宋,叫什麼呢……”樊宇文化程度不高,“叫……”

“撿。”男孩支着胳膊,不斷地聞宋石的眼睛,一下下抽着氣聞,像是在聞情緒。他還不太會說話,咬字用力,表情都是吃力的,卻又說了一句:“我,宋撿,撿的。”

宋石哭着朝前抓:“我不叫宋撿,我叫宋石……你帶我去找爸爸媽媽好不好?求求你了,我想回家。”

“撿。”男孩使勁地拍了下他的手,一點沒猶豫,“我,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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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兵不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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