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孫楚樓上一席酒(上)

第六章 孫楚樓上一席酒(上)

俞東來站住腳,表情一下子變得十分精彩。

他瞪大眼睛,一副極不可思議的神情,把梁叛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遍。

梁叛坦然迎着他的目光,只是微微笑着。

俞東來突然一拍大腿,笑得前仰後合:“有趣兒有趣兒,這南京城死水潭一般的,不曾想竟有你這麼個妙人。可惜我是今天才曉得你,不然老早便要跟你結交!好,我俞某人今天爽了你老兄的約,今晚就在孫楚樓回請你,一切賠罪的話罰酒時再說。”

“恭敬不如從命。”梁叛也笑了,看來自己借錄簿的事情,八成有了指望。

這世界上的事說來真是奇妙,下午自己想掏腰包請俞東來喝茶,苦等不到,這會兒卻要倒吃俞東來的晚飯,兜里還多了賭桌上贏來的好幾十兩銀子。

俞東來隨手給站在門邊上伺候的瘌痢頭丟了一角碎銀子,說道:“小瘌子,叫馬車送我們到孫楚樓。”

“是。”

小瘌子辦事很麻利,弓着腰,一路小跑到那車夫跟前,報了個孫楚樓的名字。

梁叛隱約聽到他說:“是俞二爺和他的朋友,一定要格外招呼。”

這才知道,原來俞東來是行二,“西門大官人”這種諢名,想必是地位等同的朋友才敢叫的,看來自己進門時詐的那一句“西門大官人的朋友”,真正是歪打正着。

馬車沒有穿過柳林,而是沿着莫愁湖繞過一條平坦的小路走。

趕車的車夫技術也真是了得,把這輛半新不舊的馬車趕得又快又穩。

孫楚樓本來就離莫愁湖不遠,這下不過盞茶的功夫,便又瞧見了外秦淮邊上,那座高閣堂皇的酒樓。

不多會兒,馬車就停了,梁叛跟着俞東來一道兒下車,就見這位俞二爺給那車夫也賞了銀子,並且讓他在此等着,回頭還要用他。

一進門,俞東來見人就招呼,別人的回應往往也很熱烈。

說來也是奇怪,這俞二上了賭桌,像是久歷戰陣的大將,勝不驕敗不餒,頗有幾分沉穩風範。

可是一下了賭桌,就好像立刻變了一個人,有點過於隨和,跟誰也能不正不經的閑扯幾句。

兩人上了二樓,剛剛在包廂里坐定,俞東來便一邊喝茶一邊問:“梁兄弟——哎呀兄弟來兄弟去的好麻煩,你有沒有表字?”

梁叛笑道:“我又不讀書,哪裏來的甚麼狗屁表字!”

“哦,是是是。”俞東來這才想起來,眼前這位只是個小捕快,捕快嘛,自然是沒有進過學的,字也未必認得幾個。

不過他又感到奇怪,怎麼這位梁捕快給他的感覺,完全不像一個不識字的大老粗呢?

其實梁叛是有表字的,穿越前的那個梁叛就有。

有一年,也不知是十六還是十八那一年,那個梁叛就站在江寧縣衙的門口參觀縣老爺坐堂審案,當時審的是一個喝醉了酒強姦寡婦的縣學生,他就很驚奇地發現,即便是面對這種人渣,高高坐在堂上的縣老爺稱呼對方依然是很客氣地用了表字。

於是梁叛覺得自己雖然不能讀書,起一個表字卻是不妨,即便將來犯了事跪在堂前,也不用被縣老爺喝作“堂下人犯”這麼隨大流的稱呼了……

於是那個梁叛就很燒包地找了街上的一個算命先生,給自己取了個表字。

他還記得那兩個字是:不從。

那個算命先生很是自得,對自己起的這個表字極其滿意,說是從梁叛的名字“叛”上引出來的,筆畫少,又好記又好寫!

梁叛也很“滿意”,以至於一個銅板都沒掏,並且很客氣地掀了算命先生的攤子。

“那你在家行幾?”

“我是孤家寡人一個,家裏沒別人,但是我手下有幾個過命交情的兄弟,年紀上我排老五。”

俞東來點點頭說:“那我叫你老五好了。你下午約我來見面所為何事,不瞞你說,我也猜得到一二。這裏面水很深,所以這件事我是不想插手的,做哥哥的也勸你,早早了結了這檔差事,這件事不是你能管的。”

聽到這番近乎推心置腹的話,梁叛先是一愣,隨即感激,那就不能不講實話了:“不瞞俞二哥說,這件事不是兄弟分內的差事,實在是有人單獨托我的。”

“我知道我知道。”俞東來點頭道,“這我也猜得到,是你們知縣張守拙罷。呂致遠那個人,我也會過,既是一等一的能員,又是一等一的君子。這個人如果做了官,十年二十年經營下來,最少也是個封疆大吏!如果單是他個人的事情,我一定幫你,替他伸冤。”

梁叛眉頭一皺,張守拙昨天深夜找他,命他私下調查此事,還許下那麼高的花紅,他早就知道不會是普通的凶殺案這麼簡單。

但是現在聽俞東來一說,似乎事情還要比他想像的更加複雜。

只聽俞東來繼續說道:“說句老實話,你我的層面都還太低,很多事情只能管窺,不見全豹的。不過這件事背後的明堂我恰好知道一點,而且隱隱約約聽家裏的幾個老頭子聊過,也不妨透露給你——”他忽然身體前傾,壓低了聲音,“事關整個南直隸今年的田稅和丁稅,這種事別說是你,就連張守拙也是在火中取栗。”

梁叛看他一臉嚴肅,完全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心中便是一驚。

這個時候,只要腦筋正常的,都要為自己的退路考慮考慮了。

好在張守拙承諾過,只要找到任何可靠的線索,便可得到一百兩花紅。

自己大不了退而求其次,賺到這一百兩便卸掉差事好了。

“俞二哥。”他說,“我想,做事情不能沒頭沒尾,既然應了差事,總要找到點線索,才好交差。”

“也對。”俞東來點點頭,居然真的替他想起了辦法,“這樣吧,我是不敢參和這件事的,所以三山門和西水關的進出錄簿,不能借給你看。但是昨天下午大概的進出情形,倒不怕對你說一說。”

於是俞東來扳着手指頭,將昨天酉時前後進城出城的人約略說了一遍。

“先說呂書辦,呂書辦是酉時初刻出的城。除他以外,酉時以後第一個出城的,是個天界寺的和尚,法號叫八指,就是八根手指的八指。酉時正出的西水關,酉時三刻進三山門回城。”

“隨後是三個會同館的日本人,領頭的叫天草芥,是去年日本來明的朝貢大使,隨同的有兩名日本的武士。也是酉時正出的西水關,酉時三刻進三山門。”

俞東來一邊說,梁叛一邊用加密文字在他的小本子上速記。

俞東來不禁心生疑竇,剛才還說不念書的,怎麼寫字毫不生疏。

他朝那小本子上看了兩眼,有些字認得,有些字居然連自己也不認得,可認識的那些字湊在一起組成的詞,又沒見過了,好像完全就是另一套文字似的。

他撓了撓頭,覺得江寧縣的這個捕快,有點東西的。

梁叛記錄的速度極快,幾乎是話停筆停,毫無遲滯,見俞東來不說了,便抬起頭來問:“俞二哥,還有嗎?”

“哦,哦。”俞東來咽了口唾沫,接着道,“其實這個日本使臣也是個和尚,這兩起人幾乎是前腳後腳,同時水門,又同時進陸門,你不妨查一查其中的關聯。”

“嗯。”梁叛一邊低頭筆記,一邊隨口道,“這個天草芥是日本京都鹿苑寺塔頭本慧院四世,是個和尚世家。”

他沒見過這個日本和尚,在昨天之前,他甚至沒有聽說過南京城裏有這麼一號人。

但是他沒見過,呂致遠卻見過,而且呂致遠在生前同這和尚有過數次會面。

這一點是從呂致遠的一些書信中得來的——昨晚他偷偷去過呂致遠的家,不僅拿到那本詩集,還有一大箱子書信,其中有好幾封都提到過這位去年從日本來的貢使和尚。

“原來如此……”

俞東來點點頭,對此倒沒有表現出多少驚訝。

這個日本和尚名為使臣,可是從去年仲秋到了南京,會同館裏一住就是小半年,也不說上北京面聖,也不說遞交甚麼國書,每天就是在文人士子、官僚書吏之中交遊示好。

聽說談吐極其風雅,幾個月下來,這人在會同館的住所常常賓客盈門。

可是這日本和尚每日大把的銀子花出去,從來就沒對任何人提過甚麼請託,反有不少人主動表示,如果倭使有甚麼要求,可以儘管提出,自己即便能力不夠,也一定替他斡旋。

可是每每提及此事,天草芥總是笑而不語,問多了便答一句“確乎無事也”,難免叫人納悶。

因此早就有人瞎猜亂傳了,打聽調查的也不在少數。

梁叛知道此人的跟腳,也就不足為怪了。

不過近年來沿海大鬧倭寇海盜,已有愈演愈烈之勢,這個日本和尚的怪異行徑,便愈發叫人猜疑,甚至有人傳言:這天草芥與東南一支海盜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此人戀棧南京,未始不是給海盜踩點的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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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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