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黑貓與王班頭

第十七章 黑貓與王班頭

午時六刻,梁叛沒有找到張守拙。

張守拙好像從所有人的視線中消失了。

不在縣衙,不在公所,連縣衙的門子老周也不曉得縣太爺的行蹤。

一見是這種情形,梁叛便調轉方向,出了縣府街,去往箍桶巷小西湖。

小西湖就是快園,本來是一處風景極佳的園林,武宗皇帝兩度南巡,都在快園落過腳。

這園子本歸“江東三才子”之一的徐霖所有,十幾年前徐老夫子以古稀之年過世,這園子便由其子徐好譜繼承。

徐好譜子承父業,是戲曲大家,如今也已年近七十,在南門東一帶有“快園主人”之號。

張守拙隔三差五便要獨自來此,往往行蹤詭秘,叫人浮想聯翩。

於是有人言之鑿鑿,說張知縣在小西湖養了個唱北腔的外室,叫小猶伶的便是。

也有說張守拙是借小西湖的掩護,其實常常光顧馬道街的一座鳳樓,鳳樓的老鴇艾媽媽對此諱莫如深。

總之都跟風流韻事有關,彷彿文人但凡有所秘密,就必須得牽扯到這方面去。

其實這些都是純粹的謠言,梁叛很清楚張守拙去小西湖做甚麼。

快園主人徐好譜有個孫兒,叫徐維的,此人在戲曲一道上很有才情,頗有其曾祖徐霖的遺風。

張守拙別看平時一本正經的,其實是個戲曲發燒友,他跟徐維極其交好,每次偷偷跑去小西湖,其實都是串票去的。

這裏幾乎是張守拙業餘時間唯一的去所。

可是張守拙也不在小西湖。

梁叛在快園的西門口向徐家的管家告辭,他是以“衙門有公務”為借口來找張守拙的,但是管家卻說已經數日不曾見過張知縣了。

南門東或者說南門大街往東這一片可以說是南京城的縮影。

很多人文掌故和重要建築都出自這一片。

但是這裏其實並不算熱鬧,反而有一種鬧市中的清靜。

時間已經過了中午,梁叛走在很有人氣,但是沒有多少嘈雜聲音的街上,看似漫不經心地閑逛着,其實耳中始終在捕捉着一個特殊的聲音。

那是木杖敲在石板上的聲音,夾雜在南門東人謹慎而匆忙的腳步聲中,時不時或遠或近地,傳來“篤”的一聲。

這種聲音梁叛聽過,就在昨天晚上,避駕營的巷子裏。

不過昨夜巷中寂靜,此時卻是眾聲紛紜,梁叛假裝將目光鎖在一個妙齡少婦的身上。

隨着那少婦腰肢的擺動,一陣香風飄過,梁叛也隨之轉過脖子,飽覽了一遍剛剛養出幾分味道的身段。

然後他的餘光掃到一個拄着拐杖,彎腰低頭,躲在人群中的瘸子。

講實話,梁叛從本能中不太喜歡腿腳有殘疾的人士,他在前世第一次卧底跟的那個毒梟黑金,就是一個瘸子,黑金留給他的心理陰影太深了。

梁叛看過一眼便不再看,立刻轉入一個小巷。

就在他轉入小巷的一剎那,原本離他不遠的一個賣桂花糕的挑夫、一個買水粉的大姑娘和一個修籮筐的老漢同時抬起頭來。

梁叛沒有看他們的表情和反應,而是快走了幾步,走進了巷中的一條支路,這是個斷頭巷子。

不過他沒有回頭,而是徑直推開了一戶人家的後門,一個坐在門后打盹的黑臉漢子頓時驚醒。

那漢子一看是梁叛,連忙站起來,咧嘴就要做笑臉,梁叛卻關上門,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徑直穿過後院,向這家屋裏走去。

一開屋門,頓時是烏煙瘴氣,裏面有線香味、煙草味、臭腳丫味,還有很多說不出來的古怪味道,伴隨着一聲聲吆五喝六,直衝梁叛的腦門。

加上此處光線昏暗,一看就不是正經場所。

這是一個地下賭檔,很低端的那種。

梁叛皺着眉,揮揮手驅趕着鼻端的怪味,一路闖進人堆里去。

當有人看到梁叛那身捕快公服的時候,全場的嘈雜聲音頓時一滯,空氣彷彿在那一瞬間凝固起來。

可是當人們看清了梁叛的臉,所有暫停的畫面和聲音就像被點了播放鍵,重新續接起來。

“梁五爺,甚麼好風把你吹來了?”

“五爺,今日不當差?”

“來來來,梁五哥,我這尿泡不爭氣,你替我打兩手,這位子正旺!”

很多人開始跟他打招呼,梁叛拍拍這個屁股,打打那個後腦勺,然後一個“反手掏襠”把那夾不住尿門的老兄嚇得屁股一撅,惹來一陣鬨笑。

一陣笑鬧過後,梁叛招手叫來這個賭檔的管事,將對方拉到個稍微僻靜的角落,大聲道:“常老大,看到我那幾個弟兄沒有?”

常老大道:“早上在街口見到小六子,別的沒看見!”

“你派個人到街上轉轉,看到我那幾個弟兄就讓他們去我家找我。”

“欸,是嘞!”

“還有,我要用‘小門’。”

“行,五爺跟我來。”

常老大立刻在前引路,梁叛緊隨在後。

兩人掀過門帘鑽進了一間耳房,出了耳房便是前院,常老大掏出鑰匙打開院子西牆邊的一間柴房,兩人又鑽了進去。

柴房中堆了一半的柴火,常老大搬開一垛乾草,露出一個黑黢黢的暗門來。

梁叛獨自出了暗門,那常老大立刻在柴房內將暗門關上,並用乾草遮掩住了。

暗門外是個“假院子”,也就是用磚牆包起來的一小塊地方,寬度剛剛夠兩個人穿行通過。

但是這個“假院子”從外面看,跟那賭場所在的地方根本就是兩個院落,所以極具迷惑性。

如果遇到官差包圍賭場,誰也不會想到去堵這個隔壁假院子的院門,那時賭場中的人便可以暗度陳倉,從此處脫身了。

梁叛推開假院子的院門,就這麼繞開所有跟蹤的人,堂而皇之地走上了大街。

一般人想在江寧縣這一畝三分地尾隨梁叛?

那是不可能的!

梁叛快速離開南門東的地界,過了南門大街,便走上六角井巷。

他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會被盯上,但是既然已經被盯上了,他就得考慮保存自己,和自己手上的那些東西。

最重要的東西,當然就是放在家裏的那口箱子。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捕快公服,像一隻幽靈快速穿行在街道之中。

梁叛很快從六角井轉入避駕營,門上鎖頭完好,他開了門直奔自己的屋子。

可是一推屋門,那就看到屋子正中的方桌上,正趴着一隻貓。

黑貓。

就是梁叛昨夜遇到的那隻黑貓。

梁叛努力想和這隻黑貓對視一會兒,然而黑貓的視線飄忽,根本不想跟他有任何交流。

“你能聽懂我說話嗎?”

也不知是甚麼鬼使神差,梁叛坐在桌邊,看着那隻沒精打採的黑貓,居然脫口問了這麼一句話。

黑貓轉頭看了看他,沒理會,又趴在桌子上開始眯眼假寐。

“你認識玉浮觀的陸真人?”

“……”

“你在下浮橋北和陸真人說過話?”

“……”

“呂致遠是你殺的!”

梁叛的質問一聲比一聲嚴厲。

“呼嚕嚕……”

黑貓打起了呼嚕。

逼供失效……

梁叛深吸一口氣,感覺自己就像個傻逼。

他剛才有一會兒,是真的以為這貓能通靈的。

“喂,外面傳言你會吸人魂魄,你怎麼看?”

梁叛心想自己已經犯傻了,不如再問一句試試。

誰知那黑貓突然睜開眼,朝着梁叛凶霸霸地嘶吼一聲,然後起身一跳,落在梁叛的窗台上,然後用爪子推開窗子便溜了出去。

得,這是嫌老子太吵了!

梁叛拍拍屁股起來,正要找點吃食填飽肚子,誰知剛剛踢開凳子還沒站穩,就聽外面“嘎吱”一聲,有人推開了院門。

一個同樣穿着捕快公服的人,站在門外向里張望。

那人一眼看到屋內的梁叛,眼睛一亮,便毫不客氣地推門走了進來,手裏還拎着一個油紙包的四色點心,一路走一路笑哈哈地道:“小梁啊,你在家吶!”

這人嗓門很大,但是在梁叛聽來,總有一種故作親熱的做作。

他不動聲色地站起來,迎到屋門口,拱手道:“王班頭。”

王班頭這個人中等個頭,普通面相,跟人說話時喜歡刻意透出一股親熱勁兒。

梁叛對此人觀感一般,既不好也不壞,印象中此人就是個比較普通的老世故。

江寧縣捕班有二十多個快手,其中有一半都是流動性很強的“三年役”,這幫人一般都比較老實,撈錢也不狠,只拿該拿的例份。

因為這些人三年過後又是小老百姓一個,還得跟那些給他交過“份子錢”的街坊們一起生活。

還有七八個人就是王班頭的“嫡系”,輕易不變動的。

梁叛屬於剩下的那一批,既不是“三年役”,也不是王班頭的“嫡系”。

他們這些人要麼有六房書辦做後台,要麼是誰誰誰的親戚,但是這些人有個“共性”,他們因為各有各的路子,各有各的撈錢門道,所以一般並不跟王班頭這幫人有密切來往。

只有梁叛是個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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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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