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面
蕭遠摸了摸鼻子,試探着起身吩咐宮人那個茶盞上來,拎起桌上的紫砂壺給唐聿倒了一杯,放在他面前。
唐聿捧起茶盞嗅了嗅,臉色微霽。
今日的茶不是蕭遠親手烹的,唐聿一聞便知,但是蕭遠親自倒與他,也還算順心。
唐聿把茶盞放下,依然看着蕭遠。
氣氛有些僵持,小皇帝時不時抬頭望向兩人,暗自心驚。
蕭遠像是看出了李越宸的拘謹,的確他與唐聿之間有些話要談,倒是避開李越宸為好。
“陛下今日累了,花園風大,不如回去休息吧,明日寫好了文章拿來給我看。”
蕭遠支開了李越宸,自己卻沒有離開,他對面的唐聿也穩坐不動。
“唐聿......”是蕭遠先開了口。
唐聿本來還想繃著心裏的那根弦,但在蕭遠開口的瞬間,他已經潰不成軍。
唐聿端起茶盞猛吸了一口,將將平復奔騰的心跳。
茶已經溫吞,哪怕事宮中的珍藏,卻遠比不上蕭遠的手藝。
“這麼多年......你去哪裏?”唐聿問。
蕭遠低頭不語。
唐聿永遠看不穿蕭遠的心思,他只知道自己在同蕭遠的博弈之中早已淪落至無可辯駁的劣勢,就算蕭遠要他的命,唐聿恐怕也甘之如飴。
但是,他還會痛。
“所以......你回來,是與我為敵的?”
蕭遠抬眸,像是疑惑又像是不舍。
“我不願與你為敵,唐聿。”
那便是了。
蕭遠雖然不願,可他還是選擇站在李越宸的身邊。
世上所有人都以為唐聿遲早要對李越宸動手,這樣看來連蕭遠也不例外。
唐聿眼底翻湧着異樣的情緒,看着讓蕭遠心驚。
“唐聿!”蕭遠出聲打斷了唐聿的沉思。
“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唐聿別開臉,不想這樣面對蕭遠。
曾經他願意豁出命去換蕭遠回來,在他的夢中自己與蕭遠有說不完的話,卻沒想到當活生生的蕭遠坐在他面前,他根本不敢上前。
就算逼着自己坐在蕭遠對面,他也一句好話也說不出來。
明明不是這樣的,他明明不想同蕭遠鬧到如今這般田地的。
但好像,唐聿搞砸了。
唐聿心裏很亂,確切的說從他在大殿上看到蕭遠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再也沒有沉靜下來過。
意識到不能這樣,他還沒找到合適的面目來面對蕭遠,唐聿倉皇起身,想要飛快地從蕭遠面前消失。
蕭遠拉住了唐聿的手腕。
“你要去哪?”蕭遠問。
蕭遠的手心微涼,一如曾經。
“你在躲我。”蕭遠肯定道。
含霜、茂辰,命運交織的舊人都迫不及待地來見蕭遠,唯有唐聿是個例外。
“為什麼躲我?”蕭遠又問了一遍。
“我沒有。”
“唐聿。”蕭遠嘆了口氣,扶着桌案站起來,繞道唐聿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我們之間,不必如此複雜。”蕭遠看着唐聿,試圖勸說他冷靜下來。
但時光終究是橫亘在兩人中間的一條橫溝,唐聿已經不是蕭遠記憶中那個有點天真冒着傻氣的少年了,他甚至已經想不起當年的自己是什麼樣了。
世故而複雜,陰沉而狠厲,這就是現在的唐聿。
他突然後悔,他把同蕭遠最要好的自己給弄丟了。
“你不是謀逆弒君的叛臣。”
蕭遠這一句話,險些逼出唐聿的眼淚。
從沒人說過這句話。
“我相信你。”蕭遠輕聲道。
唐聿抬頭看着蕭遠,歲月和傷痛在他的臉上留下了些許痕迹,但他的目光依舊讓人留戀。
“我懂你。”蕭遠說。
唐聿之於李越宸,就像蕭遠之於李承灃,他們都是讓人畏懼的權臣,都是把持着大周江山命運的外人。
但,這不過是蕭遠的一廂情願。
唐聿與當年的蕭遠不同,唐聿確信蕭遠雖然時常念叨着李承灃德不配位,但他內心身處絕沒有殺死李承灃取而代之的想法。
慚愧的是,唐聿有。
尤其是當蕭遠出現之後,看到李越宸滿臉依賴地站在蕭遠身側時,唐聿當真動了殺念。
沒人比他更懂君王的翻臉無情,在需要時他們能裝出世上最溫情的面孔,讓你誤以為自己是君王唯一的救世主,誤以為自己的真心能得到對等的回應。
但其實,在他們心裏人只分為好用的奴才或是該死的佞臣。
等李越宸長大,等他知曉他父親是如何在蕭遠手中艱難奪權絕地反殺,他再看見蕭遠就絕不是現在這副模樣。
李承灃已經死了,而蕭遠卻還活着。
他會猜疑,會忌憚,君王的信任薄如紙,經不起一點顛簸,等懷疑的種子種下,李越宸回過頭來再看今日的種種,恐怕又是另一種心境。
到時候,往事會不會重演?
唐聿不敢賭一個帝王的良心,他承受不起任何失去蕭遠的可能。
他只能,先下手為強。
唐聿這樣想着,臉上只能給蕭遠擠出個勉強的笑意。
“蕭遠,我和陛下之間的恩怨與你無關,也希望你不要摻和。”
蕭遠沒有過問李承灃的死因,或許是他早已在別處聽夠了真相,也許當真如他所說是因為他懂唐聿。
都無所謂,唐聿不想深究了。
蕭遠的眼神像是能把唐聿深埋心底的惡念扒出來探個究竟,讓唐聿不敢直視,他甩脫了蕭遠的手,落荒而逃。
蕭遠看着唐聿離去的背影,緩緩把那隻手舉起到眼前。唐聿是習武之人,一直以來體溫都比常人略高,蕭遠早就知道唐聿的溫度,但還是被這觸感灼燙了內心。
唐聿不對勁。
一邊是唐聿,一邊是李越宸,蕭遠好像被人凌空撕成了兩半。
兩邊都是他在意的人,兩邊都是他願意守護的人,蕭遠不知道該袒護哪一方。
但顯然,他有自己的使命。
原來這就是唐聿當年的感覺嗎?
當年的唐聿夾在皇帝和蕭遠之間左右搖擺,他是否也如同現在的蕭遠一般煎熬?
但也不一樣。
當年的唐聿不能左右李承灃的決定,但蕭遠相信唐聿願意為自己做出改變。他沒有憑據來支撐這個觀點,但無端地只要想起唐聿,他就有這種感覺。
他說自己懂得唐聿,從來不是無的放矢。
蕭遠喉結上下滑動,抓過唐聿的幾個手指互相捻動。
他於唐聿是不同的,唐聿於他又何嘗不是?
他不能坐等唐聿滑向不可挽救的深淵,到那時他只有選擇與唐聿不死不休。
蕭遠看了看天色,轉身離去。
太后和小皇帝給了他暢通無阻的權限,蕭遠可以自如地出入宮禁,闊別朝堂這麼久,他也該出去活動一下筋骨。
轉眼暮色四合,李越宸獨自坐在長桌前用膳,太后彷彿打定主意住進佛堂不理外事,而清晏殿總管茂辰這幾日也神龍見首不見尾,只留下李越宸自己一個人。
茂辰重傷昏迷之際讓李越宸去找唐聿,可唐聿卻是個憋着弒君篡位的惡魔,茂辰當真了解唐聿嗎?
還是正因為此他才哄騙自己去找唐聿?
李越宸有些害怕,在茫茫深宮中,他無一人可信。
而茂辰現在在哪呢?
他在唐聿的書房。
“你要我幫你監視遠哥?”茂辰以為自己聽錯了。
“唐大人,您還真是貴人多忘事。”茂辰對唐聿的怨氣已不是一天兩天,正好撞上這個機會,他開始挖苦起來。
“您怕不是忘了,奴才一直都是遠哥的人。”茂辰提醒他。
茂辰在宮中經營了多年,為人又滴水不露,早發展出了一張關係網,他一句話吩咐下去,肯為他辦事的小太監不在少數。
當然,他從不會老老實實地告訴他們要做的事是什麼,他們往往只知道茂辰計劃中的某一個環節,以為自己不過給總管大人幫個小忙罷了。
這些年裏,茂辰的人手屢屢立下奇功,唐聿也習慣了茂辰這個宮裏大管家。
“茂辰,蕭遠知道這些年你做的事嗎?”
“你威脅我!”茂辰當即意識到,他跟唐聿合夥謀害李承灃的過往把他二人牢牢捆綁,如果一方抖摟出去,兩人都要粉身碎骨。
唐聿這些年從沒怕過死。
茂辰又何嘗怕死?
本來在宮中每多活一天,於他而言就是賺了,茂辰從來不畏生死,但就在他脫口而出的一瞬間,小皇帝烏黑的眼珠突然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
他與唐聿現在最大的分歧,就在小皇帝身上。唐聿想要李越宸的命,而他卻不捨得小皇帝赴死。
明明所有的罪孽都是他們這群骯髒的大人犯下的,為何要連累無辜稚子?茂辰唾棄自己最早想出了借含霜生子的計謀,李越宸一生的痛苦都因他而起,他希望自己至少能保護李越宸性命無憂。
這樣,他自己就不能隨意舍下這條命去。
“我不會幫你對付遠哥,但你可以用我手下的人,只要他們願意為你賣命。”
這是茂辰最後的妥協。
“好。”能動用茂辰的情報網,於唐聿而言就夠用了。
畢竟,他只是希望能知道蕭遠的動向,不到萬不得已,他又怎會向蕭遠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