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嗔四痴
沈有餘的外公和外婆燒成了一堆灰。
都成了一堆灰,自然分不出誰是誰。生前恩愛,死後不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是不知道下輩子會不會在一起。
沈有餘看着默默斂灰的寧長豫,一時也說不出什麼話來。他心裏頭好像一下子空缺了一大塊,那些隨着光陰淤積的情緒,關於對親人的期盼,還有一些別的什麼的,都一下子隨着眼前的死亡景象,一併消逝了。
大灰和返魂香都沒事,沒有遭到囚禁,也沒遭到虐待。他們完完好好的,甚至都不知道這座宅子裏發生了怎樣令人難以想像的變故。
寧長豫同沈有餘說:“我之前在墨室里碰見你,只是嚇嚇你。我爸知道爺爺今天可能會做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讓我來救你。我猜不到爺爺會怎麼對你下手,而且跟爺爺比,我還是太嫩了點,讓我直接護住你,肯定護不住。所以我就纏着爺爺,假裝答應幫他做事——關鍵的時候反水,他肯定料想不到,這樣,我就能帶着你逃了。”
沈有餘看着寧長豫微微發紅的眼眶。
如果一個人拚命忍耐着在人前不想哭出來的話,是不是配合對方會比較好?不要自作聰明地說出什麼“我明白你的感受”這種話,這世界上沒有人是能真正感同身受的。也不要說出“想哭就哭吧”這種話,高高在上的憐憫姿態,故作睿智的,是因為事不關己地不會感到痛嗎?
沈有餘像說一句廢話那樣,嗓音乾澀地開口:“這確實是個好辦法。”
寧長豫突然說:“我小時候很討厭你。”
沈有餘:“……”
沈有餘勾了勾嘴角,並不是覺得好笑,只是被人“攻擊”時,可能只有自嘲一哂才會顯得本身姿態得體。他緩慢地說:“感覺到了。”
寧長豫接着又說:“可是後來我爸爸跟我講了你的事。”
沈有餘臉上的表情消退:“所以你在同情我嗎?”
“我不知道。”寧長豫扭開頭,“但我也從來沒安慰過你。所以或許不是。我只知道聽完那些故事之後,我有點不太喜歡自己。”
不知怎麼的,沈有餘在此時突然想起來了。
他想起了“吃兩鯨”同“一百萬”在網上的,唯一的那一次對話。
當時的劇情進展到一個關鍵的節點,但卡住了。關於後續發展的安排,沈有餘沒想好,他還在苦惱,百般糾結之中,看到一條留言,來自曾經從不留言的“一百萬”。
他自然是驚訝的。如果一個從來不做某件事的人,突然做了某樣事,那一定是說明這件事在當時對那人來說非常重要。
“一百萬”詢問了文中某個角色後來會怎麼樣。
那個被詢問的角色,並不是一個討喜的存在。
怎麼說呢,不是卑劣,最多是傲慢,客觀來講,並沒有做過很過分的事情,雖說對主角態度惡劣,但也只是態度,而且從那個角色的立場和角度來講,他討厭主角實在是理所當然——可這些東西,對於大多數讀者來說,並不是會被納入思考範圍內的對吧。
網文反派條例,和主角作對的人,要麼去死,要麼“跪下”給主角“磕頭”認錯——姿態要足夠得低,不然也得事後表現出夠分量的追悔莫及。現實往往相反,和你作對的人,通常活得比你長壽,學業和事業還平步青雲將你踩到腳底。既然已在現實中遭受了足夠的“精神虐待”,那上網娛□□透氣時,總不能看個文還搞得跟現實發展一樣,讓自己嘔血自閉。
但沈有餘,遲遲一直沒有給這個角色安排套路模式的退場發展,因為他對這個角色的感知過於複雜。所以,這就導致了此角色“活”得太久,不陰不陽地貫穿點綴着主角的日常生活,像一塊沾在鞋底的口香糖,被人咀嚼着吐出的東西,噁心,可踩到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只能自認倒霉,蹭着地面覺得好像已然將其甩脫了,走兩步卻又感到一種詭異的粘滯感——原來那口香糖根本沒有被“卡”乾淨。
這種存在,怎麼可能不招徠罵聲?
不會有人喜歡這個角色的,對其觀感只分能忍和不能忍的兩種。能忍的便也就忍氣吞聲了,表現出來的行為是當這個角色不存在,評論時提也不提。只有激烈的情緒,比如喜歡和討厭,才會驅使人們行動做出一些消耗能量的事,比如讚揚,謾罵。所以沈有餘一直以來看到的,一直是罵那個角色的評價。
——這人太噁心了。我希望他去死。怎麼還沒死?
所以看到“一百萬”的留言時,沈有餘當場的第一反應便是,他也是來“催死”的嗎?
其實“一百萬”沒有表現出任何傾向性的觀點,只是問那個角色之後會怎樣。搞不好是經過了多重刪改,所以最後才會出現這樣冷淡到彷彿沒有感情的問句,而且句尾還加了一個更顯冷淡的句號。
但一個讀者詢問起文中這樣一個負面聲那麼多的角色,還能是為什麼?難道不是希望看到這個惡毒角色在後文之中,為自己之前的行為“付出代價”?
沈有餘看着留言。那個時候的他,腦中沒有關於路知寧的記憶。他只知道自己被寄養在路爺爺家,普普通通地就這麼長大了。普普通通長大的他,遇到的第一個不普通是“一百萬”。真奇怪。因為遺忘了路知寧才會寫下了這篇文,也正是因為遺忘了路知寧,所以他普通世界的感知里,第一個給他造成心靈衝擊的人,變成了“一百萬”。
這世界居然有人為他寫的胡言亂語花那麼多錢。不是因為什麼利益牽扯,僅僅是喜歡。當然,談感情的時候說錢會很俗吧,但金額數目帶來粗暴的直觀感。人們觀察一樣自己並不了解的東西時,所有其他一切定義評價的其實都是模糊不清的,它們因人而異,千差萬別,你要用心體會,但更多的可能是,即便用心去體會也體會不到,可是如果存在一個標價,那麼一切就變得簡單了——相對簡單。
“喜歡”得到了一種量化。這種量化是否是不應該的?沈有餘不知道,但對方以不容拒絕的姿態,將這份“喜歡”擺在了他的面前。
人的感情是相互的吧?就像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對方不喜歡你的話,你也會更加容易受到影響而不喜歡對方。當然,理智能夠限制住這種本能反應的不喜歡。你可以在理智的作用下,假裝喜歡對方,對方感受到這點善意之後,態度不會像之前那麼差,多少是會軟化的。
如果對方很喜歡你的話,就算你鐵石心腸,在對方的“喜歡”攻勢之下,總也是會露出軟化跡象的,不是嗎?哪怕在軟化一點之後,又於理智中重新武裝得鐵石心腸。
更何況沈有餘並非鐵石心腸。
所以,帶着想讓對方高興起來的衝動,他沒有任何猶豫地做下許諾:“我會讓這個角色儘早安息的。”
——這個角色的原型是寧長豫。
不。也不能這麼說。沈有餘並非故意拿寧長豫做原型,他寫着寫着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成了這樣。在缺少詳細規劃的情況下,潛意識影響着他的創作思路。一些原本沒打算塑造的人物,不自覺地在他筆下誕生了。他作為創作者本人,直到看了其他人的留言評論,才發現這個角色怎麼有點眼熟。
過分與幼年時寧長豫相似的角色,讓沈有餘心虛又恐懼。其實也沒那麼像,還是有區別的。他看到評論區罵這個角色罵那麼狠,卻並不感到開心。因為現實中的寧長豫沒這麼糟糕,那些罵聲就像迴旋鏢一樣扎到了他身上,他應該羞愧的,他和寧長豫的關係早就緩和許多了,他沒想過要把寧長豫寫出來讓人罵。
這樣的角色,總是要退場的。不能不退場。但以“死亡”形式退場的方式不可以,不然就顯得他好惡毒小氣,彷彿故意把人寫出來,就為了做現實里不敢做的惡劣事情一樣,簡直又慫又壞。所以他想要將這個角色“洗白”。但一通設計之後,沈有餘又覺得十分羞恥。寫一個類似寧長豫的角色,讓他跟主角和解變成好友,這算什麼事?現實里他和寧長豫都沒好的這個份上,他要真那麼“洗白”,倒顯得他故意寫上這麼一截故事,是為了“意|淫”寧長豫一樣,簡直變態。
於是他一直猶猶豫豫,不知道怎麼安排那個角色。
當“一百萬”詢問時,沈有餘立刻有了選擇答案。
一個人提出疑問時,其心中是否存在一個期望答案?“一百萬”得到了沈有餘的回復,卻從此消失不見。所以,可以這樣理解嗎?沈有餘的答案不是“一百萬”想要的答案。
可是,如果沈有餘當年的選擇,令他做出了錯誤的回答。那麼“一百萬”——寧長豫他當年,想要的又是什麼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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