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千秋雪
【一】千里踏歌莫尋塵
最近,我在找一個人。
逢人便習慣性地問:“你有沒有見過冷洵柝?”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卻堅持不肯絕望。
仍記得初遇冷洵柝時的情形。那日,扶桑花開得極盛,哥哥從仙蹤島外帶回了絕世名琴“繞樑”,我心情大好,前往林間試音。一曲終了,回眸,正見倚樹安靜聆聽的少年。清俊到了極致的一張臉,表情卻是與年齡不符的老成。
一顧,而傾心。
問了哥哥才知,他是島上冷伯的獨生子,早年隨母親生活在島外,因此我不識得。
之後便時常攜琴去林間,扶桑花下,總能看到那抹頎長的身影。
曲盡人散,周而復始。我沮喪地停了彈奏,靠在樹旁暗自嘆氣。冷洵柝該是討厭我的,不然每次發現我在看他時,為何逃得那樣快?
暖風和煦,很容易便睡去。夢中,冷洵柝不再躲躲藏藏,只在側專註地凝視我,平素幽如寒潭的一雙眸子裏,竟滿是化不開的溫柔。欣悅得笑出聲來,一睜眼,卻是美夢成真。
他沒想到我如此快醒,拂向我眉心的手一窒,不知往哪裏藏。
我心中生出一絲玩味,身子緩緩前傾,抽出他腰間玉簫,嘴唇幾乎碰到他耳根:“冷洵柝,你是不是有點喜歡我了?”
頭頂花瓣適時地落下,花色將他臉映得通紅,卻無半點卑怯。他輕輕道:“何止有點而已,我是非常非常喜歡你的。”
仔細想想,這就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他的聲音多好聽啊,直到過了多年,還纏繞在我心頭,無法散卻。
一言,而定情。
每日耳鬢廝磨,琴簫和鳴,瞞不過精明的父親。他一向欣賞冷洵柝天資極高,常常親自指點甚至傳授他劍術,卻很不歡喜我倆要好。我不在乎,父親最寵我,他即便不願意,終究還是會依順我的。
可我竟忘了,他不僅有慈父之愛,還有島主之威!
還是偶然間在樹后玩耍,聽見父親厲聲訓斥冷伯:“你不過仙蹤島一介奴僕,出身卑賤至極,你兒子怎配得上我林家的女兒!”
惴惴側目,只見冷洵柝垂首站在林子另一端,一言不發,臉上也沒有任何錶情。靜得令人害怕。
那一刻,我怨透了父親——他怎能將我心上人高傲的自尊放在腳下踩!
當夜,冷洵柝離開了仙蹤島,也沒和我再見一面。案邊是他的玉簫,下面壓着一封書信。信上說,他要去滇西無瑕谷學藝,潛心修習,成就一番作為。
我知道這是父親的意思,卻不能接受冷洵柝以這種方式向我道別。一覺睡了個昏暗,醒來已是天清氣朗。看着太陽慢慢從海平線上升起,感覺到類似於他掌心的溫暖,唇角微微揚起,心想,只要這仙蹤島上有我在,他總會回來的。
懷揣這樣的信念,熬過了三年。如今的我,已長到他許諾娶我的年齡,可是,他始終杳無音訊。
我瞞着父親和哥哥,悄悄離開仙蹤島,踏上中原那片陌生的土地,不為別的,只為問冷洵柝一句——你,怎能捨得下我?
【二】花開時節又逢君
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我獨自一人,幾乎橫跨整個中原,見過了江湖險惡,也嘗到了人間冷暖,認識了很多人,也經歷了很多事,短短三個月,卻足以抵過在仙蹤島虛度的十七年。
滇西風土人情與中原不同,住民多以苗族為主,民風又淳樸,因此很容易打聽到冷洵柝的行蹤。
扎摩寨的老寨主龐翁和善慈祥,為人極是熱情,不僅好飯好茶招待我,還命小孫女將我領到天羅峰道口。遙望山頂,看見那裏有被蒼竹圍繞的院牆、高聳的青色竹樓,以及滿院的扶桑花,心底便不住湧起一陣難以言說的激動——所有一切,都與仙蹤島的佈置一模一樣!
是他,一定是他!我欣喜若狂地奔上山,推開院門,但見萬花隨風亂舞於空,被夕陽染上一片暮色,花叢后,那張在夢裏出現過無數次的臉慢慢地、慢慢地迴轉過來。
歡喜到了盡頭,反倒不知如何是好。我訥訥站在門口,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嘴裏重複着喃喃:“冷洵柝,冷洵柝……”想了不知多少個日日夜夜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
幾乎還沒醒過神,便被拉入那個熟悉的懷抱。他抱得那麼緊、那麼重,彷彿要把我揉入他的身體裏,大顆大顆的淚落在我臉上,熱熱的、痒痒的。他抽泣着道:“蕊兒,我想你,想到快發瘋了……”
沉寂了許久的感情,如決堤的山洪般,瞬間爆發。
閉上眼,任他滾燙的吻落下。多少怨艾,多少委屈,都隨着那顆漸暖的心,一道融化。
“蕊兒,我要你!現在!”耳畔是他有些粗重的喘氣聲,我倏地一驚,來不及出聲,已被他攔腰抱起。
到了榻上,又是一陣熱情似火的吻。與先前不同,他動作霸道而蠻橫,再沒有顧惜我的意思。我看着他如同痴醉的側臉,知他情已大動,是容不得拒絕了,只得咬緊牙關,顫顫承受。
是夜,我成為了冷洵柝的女人。
雖如願以償,卻為何心有不安?
【三】攬盡浮華諾未央
隔着竹樓的窗,可見天際點點繁星。冷洵柝和衣仰躺榻邊,凝望星空出神,我則趁機悄悄爬過去,快速用銀剪鉸了他一縷發,藏在手心。他轉頭便發現了,寵溺地一點我鼻樑,笑道:“怎麼還是個長不大的孩子,真不知如何拿辦你才好!”
我撅起嘴道:“不過收你幾根頭髮罷了,那麼小氣做什麼?”說完賭氣一剪子鉸下自己鬢旁長長一截髮絲,扔在他身上,“喏,十倍賠你!”
他拾起我的發,神情變得傷感無限:“可惜。”
我先前佯作發怒,本來為了逗他,現在見他當了真,又覺得心裏一陣難過。於是乖乖地伏在他膝上,將兩縷頭髮編成一條同心結,安慰他道:“怎會可惜?這樣,它們便能永遠在一起了。喏,你瞧……”我指着天上的牽牛織女星,“就像牛郎織女,無縱詭隨,以謹繾綣。”
冷洵柝俯下身子,嘴唇在我額上輕觸一下:“嗯,我們也永遠在一起。”
他說得認真,我卻“撲哧”一聲笑了:“現在是誰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冷洵柝不語,只悠悠嘆了口氣。
我看着他,不由一怔。
記憶中的冷洵柝,雖然也像這樣不苟言笑,總還是快樂的。但是現在,他的眸子裏籠罩了一層厚重的愁雲,似乎有無數件煩心事。
這三年一定發生了些什麼。
帶着疑惑和困意,我熟睡在他溫暖的臂彎里。
清晨,一陣夢囈將我驚醒,抬眼正見冷洵柝緊蹙的眉。
心瞬間墮入到地獄。
他念叨着一個名字,卻不是我的。
我怔怔起身,將這房間摸了一遍。妝枱、髮釵、銅鏡,樣樣是女子所用的物件,如此明顯的痕迹,只因昨夜情到深處,我……竟未察覺!
我終於明白,他在愁些什麼,又在煩些什麼。一垂首,淚撒了滿襟——冷洵柝啊冷洵柝,我苦苦等你三年,你竟這樣待我?既是你先辜負我,就休要怪我對你無情無義!
我順手抓起一支珠釵,擱在他咽上,哪知他反應極其敏銳,恍惚間連眼也未睜,便立時捉住我手,用力一擰。手骨幾乎被捏斷,我不肯示弱,只硬撐着不叫出聲。
“蕊兒,怎麼是你?”他驚醒過來,忙卸下力道,輕輕握住我手,滿眼心疼,“都怨我不好,還以為是……有敵人來襲,你沒受傷吧?”
我甩開他,抹去頰邊淚水,冷笑道:“小女子自不量力,竟然與冷大俠作對,今日便是折了這條腕子,也只能落得‘活該’二字。”
他瞥了我手中珠釵一眼,臉登時變得煞白:“你,全知道了?”
我恨恨咬牙:“若不是我自己發現,你打算瞞我到什麼時候?一天,兩天,還是到她回來為止?”
他搖頭:“我本想告訴你的,只是……昨日見了你,心下歡喜至極,便什麼也顧不得了。”
“冷洵柝,你把我林蕊當成什麼人了!”我大怒,拂袖將案上青釉杯掃落在地,“你既愛上了別的女子,那時趕了我去便是,為什麼又要來招惹我?”
他也急得跳腳:“我早在母親靈前發過毒誓,一生一世只愛你一個,此情天地共表,日月可鑒!你若不信,就把我的心掏出來,看看裏面除你之外,還有沒有別人!”
我雙腿一軟,慢慢地癱坐下去:“那麼你告訴我,住在這竹樓里的女人是誰。”
他低下頭,神情晦暗:“是……我的妻子。”
我猶存妄念:“那你馬上把她休了。”
他悶聲道:“她已經懷了我的孩子,前幾日離開天羅峰是為了待產,我不能在這個時候……”
死一般的沉寂。
許久之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悠悠回蕩在竹樓:“從今日起,林蕊與冷洵柝二人——恩斷義絕!”
【四】單騎直行千里漠
我渾渾噩噩地下了天羅峰,冷洵柝一直尾隨身後,試圖讓我聽他解釋。
我不想聽。他背叛了我們的愛情,這輩子我都不會原諒他,如果可以,我寧願他從我記憶里消失。
接下來的日子,是我不斷擺脫他與他重新跟上來的反覆。總之,我甩不掉他,他也追不到我。
又過了一陣,我終於看不到他的蹤影。沿途聽消息靈通的江湖人士說,冷洵柝被捲入北方摩狄族的內部紛爭,怕是凶多吉少了。
心都揪起來,一下一下的疼。猶豫一個晚上,為了不讓自己因過度擔心而死,還是決定去那邊瞧一眼。
北上的路途比想像中艱難。我自小長在氣候濕潤的海島,從未如此久地處於乾燥環境,是以剛進入摩狄族不多久,便出現了脫水的狀況,請郎中來診,才知自己已有了兩月身孕。
這孩子出其不意的到來,更讓我吃盡了孕吐的苦頭。強忍難受,好容易捱到達傳聞中冷洵柝遭難的地方,卻見他與一美艷女子並肩走來,兩人有說有笑,甚是親密。
我忙偏身躲在牆后,彷彿做賊一般。待他們走了,方意識到實在不必如此心虛。看着那雙遠去的背影,原想大哭一場,不知怎地,卻一勾唇角,笑了。
林蕊,不要留戀這個男人,不值得!我這般告訴自己,策馬揚鞭,朝更北的方向前行。
極北是一片廣袤而無情的大漠,或許只有在那裏,被漫天風沙淹沒身軀,才能滅去我心間熊熊燃燒的恨火。
驕陽高懸,日光毒得發白,令我目眩。每眨一次眼,我便覺視線變得更模糊一點,直到意識渙散。
混沌中,耳畔有悅耳的駝鈴聲響,一個高大的人影俯身下來,將我抱起。他的臂彎寬大溫暖,只是不太熟悉。臨近昏迷,我沖那人婉然一笑,道:“不論你是誰,請別救我。”
仍然恨着冷洵柝。但沒有愛,哪來的恨?我無法不愛他,只好用最慘烈的方式報復他,如果我懷着他的孩子死在這裏,他定會比我現在痛苦千百倍。
可惜,我還是醒了,而且醒在漠北之王、孤城城主赫連丹楓的懷裏。
他沒有理會我的央告,一意孤行救了我。
江湖上有不少關於赫連家族的傳說,描述出來的形象千百種,都是些血腥殘忍的惡魔。此刻,我面前的赫連丹楓,卻是名再英朗不過的年輕男子。眉如墨描,星眸薄唇,竟有幾分與冷洵柝肖似,最大的不同,無非是額間多了一叢象徵著大漠霸主身份的赤色烈焰紋。他凝視我,將眼中睥睨天下的威勢盡數斂去,流露出來的僅僅是似水柔情和無盡寂寞。
我下意識地想要掙脫,可他擁得我更緊。
“不許離開我!”似是命令,又似是祈求。
從未見過如此專橫的人,不顧我的意願,不過問我的過去,甚至不在乎我腹中已有別人的骨肉,只單純地自作主張,把我禁錮在他的世界。
一個念頭忽地劃過我腦海——既然冷洵柝娶了別的女人,為什麼我就不能嫁給其他男人?現在的我柔弱無助,正需要倚靠這樣足夠強大的肩膀,我的孩子也需要一位可保護他的父親。何況,要報復冷洵柝,這是更好的方式。
面對赫連丹楓毫不避諱的示愛,我選擇了接受。
轉瞬就是婚期。
坐在妝枱前,看着鏡子裏一襲明紅嫁衣的自己,我笑不出。
事已至此,再沒有轉寰的餘地了。早年和冷洵柝互許的“非君不嫁”、“非卿不娶”,一眨眼,到如今,竟都成了妄言。
【五】折盡英姿無一顧
吉時將至,卻不見赫連丹楓的蹤影。
殿外一行侍衛行色匆匆,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一時好奇,問了身邊的婢女兩句,不料她立即變了臉色,轉開話題。我愈發起了疑心,佯怒起身,嚇得她驚慌失措,道出實情——方才守衛來報,城外有個中原人口吐妄言,說他才是我的未婚夫,赫連丹楓動了大怒,立即趕往城門,這就要下令放箭射殺他了。
眼前驀地閃過冷洵柝的臉。我顧不得禮儀,提起裙裾,直登城樓。遠遠可見城門百丈外那個肅肅蕭蕭的身影,依舊輕袍緩帶,怡然洒脫,即便被無數支利箭瞄準心窩,也不改容色。
赫連丹楓目光銳利如鷹,單手一揮,鋪天蓋地的利箭便驟雨般往冷洵柝那邊散落。我攀着城牆,緊緊盯住他,決定若是他一倒下,我便立時從這裏跳下去。
冷洵柝倏地抽出腰間夏噬寶劍,以劍氣織就一張嚴實的巨網,護住周身,雙足輕點,移動速度快似疾風,整個人竟硬生生地掠入箭叢中。
英姿颯颯,天質自然。
他的劍法、他的輕功,已高得超乎我想像。
我胸臆內一口氣尚未來得及吐出,側頭一瞥,赫連丹楓滿目凝重,開始親自彎弓搭箭。
心復而提到嗓子眼。赫連丹楓素有天外箭神之稱,出手百發百中,箭下絕無活口。我記掛冷洵柝生死安危,眼看他將弓弦拉到極盡,想也不想,奮力一推他胳膊。赫連丹楓愕然偏首,箭卻朝冷洵柝穩穩射出。我魂魄幾乎脫出體外,只見那支箭電光般沖向前,最終離了準頭,穿破冷洵柝劍氣,蹭在他右肩上。
再是眼力不濟的人,也能看出赫連丹楓剛才那一箭用了全力。但冷洵柝竟越過那傳聞中誅天滅地的箭陣,到了城門前。他遍體已傷痕纍纍,身後沙地上密密麻麻地插滿了羽箭,萬丈箭林,中間幾乎毫無空隙!
我心內除了慶幸,還是慶幸。
赫連丹楓不甘地冷哼一聲,一把拉住我,舉步走下城樓。
“蕊兒,蕊兒……”
是冷洵柝。他正拍打着厚重的城門,喚我名字。一聲聲,一句句,鳳凰泣血般凄滄,叫人肝腸寸斷。
赫連丹楓返過頭來,臉色氣得鐵青:“蕊兒,別理那個狂徒,跟我回去成親!”
我甩開他手,道:“我若不理,他絕不會罷休。你容我出去見他一面,擺平了這事,我自會給你一個交代。”
赫連丹楓抗不住我意志堅決,唯有答應。
城門緩緩打開。我靜默地走過去,盡量把視線放在其他地方。
“蕊兒,他終於肯放你出來了,你……怎麼不看我一眼呢?”冷洵柝聲音嘶啞而悲傷,顯是對我的淡漠反應極為失望。
我側過頭,目光冷冷掃過他足尖:“我看過一眼了,冷大俠想要說什麼,請吧。”
心中早已淚流成河,表面卻要裝得漠不在乎。
他壓低了聲音,道:“不要嫁給赫連丹楓,我娶你!”
我險些就要點頭應允,終究是咬緊了嘴唇,以疼痛封住意願。
從少時起,我便日夜夢想着嫁給冷洵柝,發誓定要與他同葬青春,共度一生。可惜,命運狠狠地捉弄了我一把。他已有妻室,而林家的女兒,縱有千般不好,又豈能和其他女人共享一個丈夫?
長長的沉默。冷洵柝像明白了什麼,沖我慘然一笑。便是這一剎,他臉上所有的悲傷都凝聚在一雙眸子裏,再也散不開。
【六】青絲朝暮遍成雪
在這之前,我以為自己會樂意見到冷洵柝承受痛苦的樣子。但此時此刻,一切真的發生了,我才知道,他痛,我會比他更痛,他苦,我會比他更苦。
“你若嫁了旁人,我活着也沒有意思,請你行行好,一劍殺了我,咱們倆之間就算一了百了。”他將冷冰冰的夏噬塞到我手上,連語氣里都滿是萬念俱灰的哀涼。
我苦笑着起手一揮,讓劍從他胸前凌空劃過,隨即收還入鞘,扔回給他,大步走向城內。
冷洵柝垂首一瞧心口,怒道:“這算什麼!”
我幽幽地道:“你已經死了,天下從此沒有冷洵柝這個人。”
我不曾回頭,因此他看不見我眼中泠泠閃爍的淚光。他怔了怔,欲開口詢問,我輕輕一笑,以一言禁斷所有可能:“我心裏也沒有這個人了。”
身後是冷洵柝雙膝重重跪落的聲響。他似深受打擊,許久未起身,我只得極力剋制,不讓自己返面。
城門關上之前,我終忍不住,悄悄回頭看了一眼,卻從漸漸閉合的門縫中看到,冷洵柝跪在砂礫間,滿頭青絲一點一點變白,如最嚴寒的冬日裏下了一場大雪!
只因我一句,便讓二十三歲的他朝發暮白。
任憑赫連丹楓將我攬在懷裏,往城內去,一心卻系在了冷洵柝身上,猜測他是否還在那裏,又擔憂他會否遇到危險。
終於明白,我這輩子是無法放下這個人了,哪怕他做了再多對不起我的事。
眼前是一片喜色的明堂,只要進入那裏,從此我就該長留大漠了。
我想到要過着與冷洵柝隔絕的日子,一時間不寒而慄,硬生生地頓住腳步,屈膝俯在赫連丹楓腳旁。他怔怔立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道:“蕊兒,你這是做什麼?”
我向他深深三拜,道:“城主當日救命之恩,請恕林蕊無以為報,咱們就此別過。”
赫連丹楓眼神驀地沉下:“這就是你給我的交代?你不肯嫁我,反而要去找那狂徒!”
我抬起頭,微微一笑:“他畢竟是我腹中孩子的生父,我不能棄他不顧,只好對不住城主了。”
赫連丹楓冷然道:“你以為你能逃出我的手心?”
我慢慢站起,臉上笑意更盛:“城主大概不知,在這世上除了死亡以外,還沒有什麼阻止得了我林蕊。”
赫連丹楓高大的身子一晃:“你竟敢威脅我!”
我斂了笑容,道:“不敢,林蕊的性命是城主所救,你若要了回去,我自不會有半句怨言;你若執意娶我,我也可嫁你,只是,我的心、我的人都不會留在你身邊。請城主自行定奪。”說罷揚手一撥鳳冠,任憑它落地。
脫開了束縛的長發傾瀉而下,我心內也是一陣輕鬆。
赫連丹楓怔了許久,道:“你是我的城主夫人,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你且去吧,多加珍重。”
我鄭重地向他拜別,轉身往城外去。
他似有悔意,朝前走了兩步,還是沒有追上來。重獲自由的我,飛快踏出孤城大門,懷着感激之情回首,卻見那側倚在城樓上的落寞身影。
不由莞爾。再見了,赫連丹楓——漠北最孤高的狼。
炎炎漠上,熾熱的黃沙灼痛腳底,冷洵柝的步伐踉蹌不穩,我遠遠跟在後邊,始終沒有上前與他打照面。其實以他知覺之敏銳,早該察覺到我的存在,可儘管他傷重行艱,也不肯停下來等我片刻。
我已令他的心死了。
望着冷洵柝白了大半的頭髮,我痴痴地笑起來。曾用盡一切手段,想要毀滅這個男人,到頭來,卻割捨不下發自心底對他的愛,甘願陪他承受所有的殘酷折磨。或許,我們是對方命中的劫難,一生一世,避不開、逃不掉。
【七】揀盡寒枝不肯棲
我不知道什麼樣的力量在支撐冷洵柝,讓他帶着渾身重傷走出大漠。只是,腹中胎兒的狀況不適合再長途跋涉,我被迫留在燕北一間客棧,每日按時喝下一碗碗的苦藥。
等到胎像穩固,冷洵柝也走得無影無蹤了。我撫着略微隆起的小腹,自嘲似的笑一下,對它嗔道:“你這天魔星,害得娘親把爹爹給弄丟了。”
還未及設定接下來的行程,卻有位不速之客找上了門。
來人名叫蕭瑞坤,之前在江南結識的男子。還記得他初見我時,兩眼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被我用“落螭”一鞭子打醒。我知道他對我有情,早已和他言明我們之間不可能,他亦答應不會再糾纏我。
“你來做什麼?”我摩挲着冷洵柝的玉簫。這是他唯一留在我身邊的物件了,裏面刻着他的名字。
蕭瑞坤看出我眼中的戒備,忙解釋道:“別怕,我只想照顧你。”
“多謝你了,我不需要……”我的天魔星不讓我把話說完,兀自踢了我一腳——這是他第一次胎動,就讓我幾乎站不穩了。
蕭瑞坤上前一步,扶住我,以極低的聲音道:“你或許不需要,但你的孩子需要。”
我掙開他的手,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誰么?連我姓名都不知道,竟然口出狂言,想要照顧我們母子?”
蕭瑞坤訥訥道:“我確實不知道……”
看着他手足無措的樣子,我又生出些愧疚來。這個人對我並沒有惡意,我實在無須如此排斥他。可是……如果讓父親知道這件事,蕭瑞坤一定沒命了。我已經對不住赫連丹楓,不想再害了他。
“舟中仙。”說完,我自己都覺得這不像一個真名。曾經同冷洵柝泛舟游湖,他心情極好,唱的便是六一居士那首《採桑子》,我最愛那句“誰羨驂鸞,人在舟中便是仙。”
蕭瑞坤竟未察覺,喜極跪在我腳下,道:“我願為舟姑娘效犬馬之勞。”
我想了想,道:“麻煩你一件事就好,請護送我到國都。”
皇宮裏有一個人或許能幫上我——當今太子楊騰靖,冷洵柝的義兄。聽說,冷洵柝在摩狄族時曾巧遇楊騰靖被薛准刺殺一事,順手便救下了他,兩人因此義結金蘭。
皇宮內院裏散發著一股桎梏氣息,這是個奪取人自由的所在。我至今想不明白,生性洒脫的哥哥為何會續娶驕陽公主,父親不喜歡她,我也不喜歡她。此事足見情之一字,讓人無法琢磨。
可正是因為這位嫂嫂的尊貴身份,我才能順利進宮,覲見太子。
我在大殿稍候一會兒,楊騰靖從殿外緩緩走來。他見到我時的表情很是驚詫,不斷打量着我,目光最後落在我腹上,彷彿一把利刃,要刺進去,殺死我的孩子。我並不怕他,但他那充滿貪念和私慾的眼神讓我不寒而慄。
“幾個月了?”他冷冷地問。
我不由自主地用手護住腹部,沒有答他,只是兀自說道:“我找不到冷洵柝了,請你幫幫我。”
楊騰靖黯啞着嗓子道:“冷洵柝已經死了,他在漠北被你斬了一劍,並按你說的做了——天下從此再無冷洵柝。”
我直視他:“他仍然是我孩子的父親,我們需要他。”
楊騰靖陰測測地笑了:“我本來還不相信,冷洵柝那樣的人怎會為一女子神魂顛倒?如今你就站在我眼前,我才信了——這世上還真有天成的禍水!”
我抿住嘴唇,任由他刀鋒般的話語落在我心上。
“他本是這九州最優秀的男人,前程無可限量,現在卻捨棄姓名、拋妻棄子,躲在一張假面后度日,這一切都是為了你!而你問過他的境況么?沒有,你一點也不在乎他的死活,你只關心自己和腹中的孩子!雖然你不想知道他的事,但我要讓你見一個人!”
楊騰靖揮了揮手,羅帳之後走出一名名女子,苗族打扮,生得雪膚花貌,姿容絕代,一顰一笑皆可入畫。
我盯着她直發愣。
她似有些赧然,垂眸,以不大流利的漢語道:“我叫花曼羅。”
我恍然大悟。
曼羅,便是那夜冷洵柝在夢裏喚起的名字。
【八】一寸相思一寸毒
花曼羅從懷中取出一個精緻的小盒子,把它放在桌上,低聲道:“這原本是冷大哥要送給你的,一直也沒有機會。”
我蹙起眉,打開盒蓋,思緒於一瞬間斷卻——竟是寶石淺瞳!
忽記起一件往事。十四歲生日那天,父親曾半開玩笑地說起,苗疆有一寶石,名為“淺瞳”,通體紅如鴿血,最是珍貴難得,若有人想娶他的寶貝女兒,必要以此為聘禮。當時便羞了個滿面飛紅,豈料一抬眸,正迎上冷洵柝炙熱的目光。
半晌方醒過神來,將注意力轉回重點:“你剛才……叫冷洵柝什麼?”
她認認真真地答:“冷大哥啊。”
我詫異極了。
她深深看我一眼,微笑道:“你不必覺得奇怪,我一直都是這麼稱呼他的。我也知道,他娶我,並非出自愛我,而是為了保護我。他真正想娶的人是林姑娘你,我原是妖蠱門的人,不配做他的妻子。”
妖蠱門?那豈不是無瑕谷的死敵?我心念一轉,驚呼:“那麼教主花封喉是你的……”
她低下頭,不情願地道:“他是我阿哥。”
我自悔失言,只好以一笑掩過:“你倒不像是他的家人。”
妖蠱門慣用毒蠱,向來在江湖上沒有好名聲,那位花門主更是陰狠奸詐。可我眼前的花曼羅,明眸清澈,單純如水,絲毫沒有毒門中人的詭邪氣息。
她嘆了口氣,道:“生來的骨肉至親,哪由得人挑選?阿哥為人雖壞,待我還是極好的。很多時候,我也很看不慣他所作所為,卻不敢違拗,直到那一次,冷大哥中了他的詭計,被關進蠆牢。”
我倏地一驚:“冷洵柝曾被妖蠱門擒住?”
她怔了怔,反問:“這樣久了,他沒告訴過你?”
我手心直冒汗:“他是想說來着,只是我不願聽。”
她搖頭道:“林姑娘心氣未免太傲了些,當初冷大哥若不是為了取淺瞳作你的聘禮,怎會隨我踏入妖蠱門地界,我哥哥又怎會有機可乘?”
我苦笑一下,撇開話題:“他被囚禁牢中,多蒙你照顧了。”
她臉紅到耳後根:“其實一開始,我只是覺得他可憐,常常溜去,隔着牢門和他說話,聽了不少有關你們兩人的故事。他每次提起你,微笑總是很溫存,讓人忍不住……慢慢地,我就沉溺在那笑容里,不能自拔了。”
我想像着他們相處的情形,胸口有些悶悶的。
她繼續道:“有一日,我偷偷將他放出了蠆牢。我知道阿哥不會放過他,便揚言說我已是他的女人。哥哥果然動怒,起毒誓與我斷絕了兄妹關係,將我逐出了妖蠱門。我當時十分難過,在花家祠堂前暈了過去,冷大哥反倒折回來救了我。無瑕谷段醫王可憐我,命冷大哥與我成婚。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冷大哥中了阿哥隕月蝠杖上的蠱毒‘千秋雪’。”
大殿的窗子不知何時開了,風夾雜着雪花灌進來,吹得我遍體發冷。
保住救命恩人的名節,這就是冷洵柝娶她的原因,可是愛情,在道義面前就該如此卑微、如此被犧牲么?
花曼羅走到窗邊,伸手托住幾片雪花,自言自語道:“千秋雪,千秋雪,一寸相思一寸毒,直叫發如霜。”
我一時糊塗了:“這千秋雪是……”
她回首過來,道:“妖蠱門的秘傳蠱毒,以情為引,使毒發作,不過只消挨過三年,便能無葯而解。冷大哥隱居天羅峰,忍受與你分別之苦,正是為了等待這期限過去。後來……”說到這裏,淚水簌簌而落。
我明白了。
後來,是我的到來害他毒發了。
【九】最是無情帝王家
楊騰靖嘆了口氣,對花曼羅道:“弟妹,你就別怪義弟對你無情,他能保住這條命已是不易。當年若不是摩狄族女祭主薛瓔傳他族中密法和古方,他早已毒發身亡,現下仍要靠數十種靈藥續命。”
我記得薛瓔,那明艷動人的女子,當時就走在冷洵柝身側,像一輪耀眼的驕陽,讓我自慚形穢,連上前問話的勇氣都沒有,直被驅入漠北。
心好似碎了一般。我們之間竟然有這麼多誤會,為何我不能停下來聽他說一句,哪怕一句也好?
花曼羅點頭道:“我從未怪過他。我此次前來,原是應冷大哥之言,他讓我先將浚兒送進宮,還請公主殿下帶這孩子去玉煙林府。”
楊騰靖一臉凄然:“你放心,我已和林姐夫商定了,浚兒暫留我宮中,和我賢兒一起照顧。”
花曼羅自然是千恩萬謝。
看他對花曼羅禮待有加,我卻洞察他的算計——這位“賢明聖德”的太子還想要利用冷洵柝!他留下冷浚,就能籠住冷洵柝的人!
花曼羅離開后,楊騰靖又開始用那種怪異的眼神看我。
我無法忍受這樣壓抑的氛圍,正要轉身離開,楊騰靖開口了:“你有沒有想過第二種選擇?”
我歪了歪頭。
他的眼本就生得狹長,眯起來更似狡詐的狐:“你腹中孩子不久就要出世了,不適合再過顛沛流離的日子……”
我沉默不語,想看看這人能無恥到什麼地步。
果然,他見我未加以駁斥,愈發膽大:“你這般品貌的女子,應該享受最尊崇的地位,集於榮華寵愛一身。你和冷洵柝已然是不可能了,不如嫁給我,成為我的太子妃,也就是未來的皇后。冷洵柝能給你的,我一樣不少,他不能給你的,我也會盡數滿足。至於你們的孩子……我會視如己出。”
我故作遲疑:“你不是已經有正妃了么?”
楊騰靖漠然道:“還提那女人做什麼,我早想休了她。”轉而殷勤地想拉我的手,被我躲開了。
我輕聲道:“太子的提議很‘妙’。可我已經嫁人了,若你知道我夫君的姓名,還敢娶,我便改嫁。”
楊騰靖臉色煞白:“你騙我!冷洵柝說過,你和他根本沒有成婚!”
我湊近他耳旁,緩緩地道:“他一定沒說過,我嫁給了漠北孤城的赫連丹楓。”
楊騰靖一驚,接連倒退幾步。
我冷笑道:“楊騰靖,你果然是天生的帝王之材,方才那一齣戲演得真是情真意切,我簡直要拍手叫好了,難怪連冷洵柝也沒看穿你真面目!”
楊騰靖惱羞交加,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毫不客氣地揭露他醜惡心思:“你太想穩固自己的太子地位了,又生怕冷洵柝不夠愛重冷浚那孩子,於是權衡利弊,打起我的主意,好把他留在你身邊,徹底臣服於你。可惜,我林蕊不吃這一套!”
楊騰靖怒道:“不,不是這樣!我確實想拉攏冷洵柝,但這事和他無關,我見你第一眼就愛上你了!若我先遇到你,你早該屬於我了,何以只對冷洵柝青眼有加,又何以嫁給赫連丹楓?你是天上傾城的月光,眾人都仰慕你,唯獨我——貴為一國太子的楊騰靖才配擁有你!”
我悠悠一笑,道:“你實在錯得厲害,我並非什麼月光,而是東海自由之風,無論愛與不愛,我都不屬於任何人。再送你一句——富貴皇權,能帶走的終究留不住;人情道義,能留住的誰都帶不走!”
楊騰靖沉着臉道:“如果我非留下你不可呢?”
我也未給他好臉色:“悉聽尊便!不過,仙蹤島和漠北孤城都不會讓你有安生日子過!”
說完,我再也不多看楊騰靖氣得要發瘋的嘴臉一眼,逕自離開了皇宮。
【十】比翼連枝成空願
雪已經停了,開始下起濛濛細雨來。天更冷了,身子早已凍僵,卻及不上我心裏的寒。我似無主的孤魂,四處飄零,不知不覺竟來到蕭瑞坤的住處。
我站在他門前,卻不想進去,任雨落在身上。門忽然打開了,蕭瑞坤驚訝地看着我:“舟姑娘,真的是你?”
我渾身濕透,神智已不大清醒,腦海里不斷翻騰着皇宮裏發生的一切——花曼羅悲傷失落的淚水、楊騰靖虛情假意的言辭,還有……他那令人恐懼的眼神。
楊騰靖絕非善類,我能全身而退,只因搶佔先機,以言語刺中他心裏最脆弱的地方。待他回過神來,除非我就此消失,否則他不會就這麼放過我。
眼前一片漆黑,我失去了意識。
蘇醒后,聽見蕭瑞坤和大夫在門外談話。大夫說我和孩子狀況都不好,必須靜養。可我心如亂麻,怎靜得下來?
蕭瑞坤從不問我那天的事,我也從不說起。我們都在假裝,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直到,孩子出世的那天。
宮縮的劇痛和心上的傷疼一併發作,讓人生不如死。我暈過去,又醒過來,不知反覆了多少次,也不知過去了多久。
最後一次嘗試,我用盡全身力氣,終於聽見孩子響亮的啼哭聲。穩婆將他放在我身邊。那是個健康的男孩,小臉英朗而俊秀,像極了他父親。我虛弱地抬起手,卻連抱他的力氣都沒有。
感覺生命在一點點流逝,我喚來蕭瑞坤——該把實情告訴他了。
“我以前待你很兇,其實……是想把你趕走。因為你在我身邊時間越長,就越危險……我知道,你人是很好的。”有些語無倫次,我儘力把意思表達清楚,“那天,我沒見到冷洵柝,楊騰靖說我是禍水,毀了九州最優秀的男人……其實楊騰靖並沒有說錯,我有什麼資格要求見他?如果不是我,他不會丟下他的妻兒,不會捨棄自己的姓名、以假面度日。我明明那麼愛他,到最後卻還是害苦了他。”
蕭瑞坤哽咽着讓我別再胡思亂想。
我搖了搖頭,在他手心寫下兩個字——“離宸”。
“這是孩子的名字,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我扯住他的衣袖,追問。
我怕離宸被捲入那可怕的權力漩渦。為了利益,為了皇權,人連人性都可能會失去。就像楊騰靖那樣,習慣利用身邊的一切,哪怕是最親近的人也可以隨時當做籌碼。不想讓第三人知道孩子的下落,我只希望他能遠離紛爭,平平靜靜地生活。
蕭瑞坤緊握着我的手,重重點頭。
“蕭大哥,這回可真是要麻煩你很長很長時間了。替我照顧好離宸,以後,他就是你的孩子了,隨你姓蕭。”我微笑起來。這個男子雖非我所愛,卻有着正直的品格,剛毅的個性,我相信他會把我的孩子養育得很好。
蕭瑞坤連聲答應。
“最後再請你為我做一件事……我死後,把我的屍身帶到東海畔,找一艘船,載着我的遺體,任我漂泊東海。這件事很重要,你一定要做到。”我攥緊幾天前寫好給父親的信。信上只簡單告訴父親,我已經嫁人,但不是冷洵柝。
海浪會把我帶回仙蹤島,那裏才是我的家。
以我對父親的了解,他悲痛過後,必定會遷怒旁人,我不希望蕭瑞坤的善意給他帶來災難。
蕭瑞坤臉上露出悲傷和不解,但仍然一句話不多問,鄭重地答應了我。
最後撫摸着離宸柔軟的小臉,他小小的手竟然伸過來,攥緊了我的手指。淚水傾瀉而出,我多麼捨不得他啊!可這世界不讓我再陪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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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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